前言
·王澧华·在社会科学领域,常规的学术研究,主要有三种方法:一是从文献学的意义上解决“有什么”的问题,二是从历史学的意义上解决“是什么”的问题,三是从哲学的意义上解决“为什么”的问题。如果愿意,你也可以把它们看作成三个层次或三种境界。其中,“有什么”当属基础层,而“是什么”与“为什么”则分别位居中心层与终极层。纵观近百年来的曾国藩研究,似乎是潜心于“有什么”的人较少,而着意于“是什么”的人稍多,至于醉心于“为什么”的人则更多了。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这本《曾国藩文集》,将有助于大家了解曾国藩其人。
曾国藩最初是以诗文新秀的面目在京城上大夫中崭露头角的,等到他的位望渐趋隆重,远近人等便把他奉为宋诗运动的头领,桐城文派的领袖,所谓“以韩、欧之文章,负司马温公之重望,有道之士,未有不亟欲读其书者”《曾国荃致曾纪泽书)。遵义黎庶昌(与武昌张裕钊、桐城吴汝纶、无锡薛福成并称“曾门文学四子”)当年入幕之初,便有意系统地抄录曾文。在曾国藩逝世四个月后,黎编《曾文正公文钞》便在苏州刊印行世了。半年之后,又有方宗诚编印曾氏《文集》之事,但影响不及前者,大概是稍后即有传忠书局之《全集》问世的原因吧。
《曾文正公全集》事实上的主持人,并不是列名总纂的湖广总督李瀚章,而是承袭候爵的曾纪泽。《文集》也不是如署名的“门人张裕钊、黎庶昌”所编,而是由定居长沙的曹耀湘、王定安实际编校。至于《诗集》,则有传忠书局聘请的杨书霖、张华理这两位长沙绅士将之一稿两用之事:先有坊间单行本,后有传忠《全集》本。《全集》之诗文皆有同治十三年四卷编年本与光绪二年三卷分类本。事过五十年,《四部丛刊》影印本与《四部备要》仿宋本皆以三卷分类生二为底本。究其原因,大概是编年本仓促辑刊,未速细辨,虽然是按年编次,也只是大致可寻而已,其中疏忽外误之处尚多。
而分类本虽未系年代,但一卷之中,仍按编年本之先后编次。此后各种版本,皆与此大同小异。
进入民国,始有改编本与注释本。自今观之,则改编之功实浅,而注释之劳稍多。至于辑佚本,则有近人刘声本的《曾文正公集外文》。仔细校读,佚文十四篇,或根本未佚,或他人捉刀,存疑待考者也不只一二篇。百余年来,真正的全编“足本”,应是岳麓书社版《曾国藩全集》,其中《诗文》不分卷,汇入旧版(杂著》、《鸣原堂论文》、《孟子要略》与《联语》,且辑得佚词八首,于 年出版。
初版也好,新编也好,其实都有悖于曾国藩晚年的心愿。他在赴天津办理教案之前所作的遗嘱说:“余所作古文,……尤不可发刻送人。不特篇幅太少,且少壮不克努力,志亢而才不足以副之,刻出适以彰其陋也。如有知旧助刻余集者,婉言谢之可也。切嘱,切嘱!”“志亢而才不足以副之”,如此反省自讼之词,想来当是由衷之言。所谓反省自讼,也确因他早年有心气过高之病,有视事太易之举。后人之所以对他的诗文时有过誉,未始不起于他年轻时的高自标置与自我期许。
陈衍《石遗室诗话》说:“湘乡出而诗学皆宗涪翁,《题彭宣坞诗集后》‘……自仆宗涪翁,时流颇忻向。’其明证矣。”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说:“国藩诗学韩愈、黄庭坚,一变乾嘉以来风气,于近代诗学有开创之功。”钱仲联《梦苕庵诗话》说:“自姚姬传倡为山谷诗,而曾涤生祖其学,遂开清末西江一派。”果真如此吗?《题彭宣坞诗集后》作于道光二十六年,请看此前的曾国藩做了些什么,别人又做了些什么。道光二十三年正月,曾国藩给诸弟写信,说:“兄少时天分不甚低,厥后日与鄙庸者处,全无所闻,窍被茅塞久矣。及己未到京,始有志学诗古文并作字之法。”可知他是在道光十五年入京之后,才识得持古文的宗尚,而当时京中诗坛,正是程恩泽、祁会藻辈提倡宋诗之时。程恩泽一再参与会试选举工作,他的诗风趋尚,当然更易感染曾国藩这种公车举子。但此时曾国藩虽有心向学,却又苦无良友扶掖,且其间一心应着,并未专注于诗。直到钦点翰林,始着意诗文,以求不失词臣体面。正在此时,翰林前辈何绍基服阙还京,曾国藩便与之日相过从,切磋诗艺。何绍基久居京城,又是程恩泽的门生,此时已渐有诗名。
因此,曾因藩结纳之意甚切,而何绍基则扶掖之心尤殷。兹举一例:
何绍基藏有项荣“墨梅图”,其上名家题诗很多,何绍基乃向曾国藩索题。
曾国藩似乎受宠若惊,于是刻意构思,亟欲显露诗才,两天后诗始写成。正好何绍基来访,曾国藩便迫不及待地谈起此诗,闻其奖誉,竟至“心忡忡,几不自持”(曾氏《日记》中语)。稍后,曾国藩又致书诸弟说;“子贞深喜吾诗,故吾十月来已作诗十八首。”露才扬己,争奇斗胜,受到表扬便诗兴不可遏止,正是大多数青年诗人开发诗艺阶段的普遍表现。不过,时过两年,曾国藩便开始狂言“近日京城无大家”,“余于诗亦有工夫,恨当世无韩昌黎及苏、黄一辈人可与发吾狂言者”了,再往后,便自然要夸言“自仆宗涪翁,时流颇忻向”了。
再说文吧,曾国藩与桐城文派的关系,一直是桩不大不小的学术公案。
他在咸丰四年所作的《欧阳生文集序》带有很强的宗派意识、文人旧习,且不计较,但看他在京城是怎样走入桐城文法的圈子吧。曾国藩中年以后,每自称为姚鼐的私淑弟子,其《圣哲画像记》便称“国藩之粗解文章,由姚先生启之。”可是他的文学知交朱琦却并不这么认为,他在《柏树山房文集书后》一文中,非常明确地将曾国藩列为姚门高足梅曾亮的“徒友”之列,说“自曾涤生……之属,悉以所业来质”。
对此,曾国藩每欲洗刷表白,说自己与梅曾亮的关系。并非“从游”,而是“接游”,甚至一口咬定“往在京师,雅不欲溷入梅郎中之后尘”《咸丰五年致吴敏树信》。面事实是,梅曾亮雄居文坛数十年,当年京城士人之趋附桐城义法者。几乎无不受其影响。在梅曾亮称雄一代,即将告老回乡之时,曾国藩还只是初识桐城源头,尚无理论建树。在曾国藩于咸、同年间“中兴桐城”之时,梅曾亮早已告别人世了。
对曾国藩的诗文创作与理论,前人多有论述。在此,我谨呈一说,以备质证。
我认为,若论创作,曾诗以前期为佳。诗艺初开之日,风华正茂之时,以翩翩词臣之身,处优游清闲之地,无疑是潜心诗艺的大好时光。曾国藩后期诗作本不多,且军政要务集于一身,宦海风波,时虞颠灭,正如《赠吴南屏》所说:“苍天可补河可塞,惟有好怀不易开。”诗人兴会,仅此一开,其他造作,不过应景罢了。至于文则相反,前期所作,规仿之迹颇重,且阅历有限,文气浮泛,自难为工。后期则文腕圆熟,自成套路,且历尽险屯,笔力沉雄,类多上乘之作。若说理论,则更有趣,其价值实不及创作,而影响却颇能炫迷人心。苛刻一点说,曾国藩并不具备严格意义上的批评家素质,他的诗文理论并没多少理性深度:论诗宗宋,源于清初以来的宗来诸家陈辞;文主义法,即使未溷于梅郎中后尘,却也是拾取姚惜抱牙慧。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他还是称得上为一名较有见地的鉴赏家。从初入京师的时文选评,到《十八家诗钞》、《经史百家杂钞》、《鸣原堂论文》到《古文四象》,皆可见曾国藩并不曾想到要避选家之嫌。至于《家书》之教弟谕子,则更是直截了当的欣赏课入门辅导。他的那些近乎深得文学三昧的玄妙之论,使人很容易误认为他确是一位身体力行的文学大师。其实说得到不一定做得到,口若悬河易,妙笔生花难。当然,这并非曾国藩一人之尴尬,古今理论家,大多不能脱此窘迫。
如果说,曾氏诗文还只是为文人们所褒贬的话,那么,他的家书、日记却是为大多数人所赏誉。曾国藩家书的内容,当然主要包括齐家术与治学观,这是人们熟知并且艳羡不已的。不过,谈的人太多了,众口一词,人为地予以拔高,不免叫人聒耳烦心。倒是从内心情感上去认识曾氏家书的文章,似乎比较少见,我曾据此分析了曾氏家书的几个阶段性特点,不揣浅陋,简述如下。
(一)京官得意时期的特点:首先是亲情浓郁,琐细录切。游子离乡,家山万里,白云亲舍,最是仕宦难耐之事。其次是神采飞扬,志趣高昂。皈依理学之初,曾国藩以唐鉴、倭仁为师友,言行举止,处处模仿,而且迫不及待、连篇累犊、喋喋不休地教训起诸位老弟来。无奈,对这位新教徒以近似痴迷的热情而传授的新知秘诀与正言大道,他的弟兄们并不领情,反而来信讥责,连其父也颇不以为然。稍后,曾国藩便在家书中改谈诗文之道,也不免好为人师之讥。第三是报喜慰亲,宦情蓬勃。升官以后家书,多谈部中公事,而对家中琐事之问讯,进德修业之说教,则大为减少了。
《二)南北征战时期的特点:一是危急之时,不避生死,而得失之际,则计之过熟。曾国藩其实是一个工于心计、深于心术的谋略家。仔细品味他的军中家书,可知他在关系一生名节的时候,他可以坦然不苟,而在关系门庭盛衰、一己得失之时,他又总是绞尽脑汁,反映出这位“理学纯臣”的另一面。二是责弟严切,而教子温婉。一般说来,为父训子,类多威严,而为兄诱弟,类多平和,但在曾国藩家书中,我们很容易看到一个严厉的兄长,而找不到一个威严的父亲形象。
(三)暮年羁绊官场时期的特点:一是他饱谙宦味,意绪萧索,对得失浮沉日渐漠然;二是注重亲情,追求平安,对子侄之身体学业,甚为关切,似乎他此时最大的奢望只是保全门户、消灾祛祸。
曾国藩《家书》的首次编刊,是在光绪五年由传忠书局印行。据查考,编校者为曹耀湘。曹本对家庭琐事、训斥言词与政治密谋诸端删落殆尽。避忌讳、避嫌疑、避繁琐,本来也是旧时编书的惯例。选本之不可尽信,不可盲从,由此可见一斑。而收录最全、影响最大的,自然要数岳麓书社版《曾国藩全集·家书》了。
至于曾国藩的日记,最早是由王启原编为《求阙斋日记类钞》,光绪二年传忠书局刊印。这是一个节抄本,分问学。省克、治道、军谋、伦理、文艺、鉴赏、品藻、颐养、游览十类,便于即类考求。虽无日期,但它毕竟为
世人提供了一个深知曾氏进德修业、治军辅民的基本面貌的蓝本。赵烈文责其简,刘声木讥其滥,皆不免于求全责备。
据现有资料统计,曾国藩断断续续大约写了十八年日记。早年的日记并非通日记注,旬记甚至月记也时有所见,据此可知曾氏通籍之初优游文酒的词臣风貌。及至究心性理之学,始作一丝不苟的庄谐小字,痛心疾首地反省每日之言行与心理,反映了一个初闻大道的新教徒的虔诚与滑稽。极端的心性修炼,毕竟近于禁锢性灵,坚持两年之后,曾国藩中断了这种省身日记。
但是,这种修炼工夫并没有白费,正是在这几年间,曾国藩得道之名鹊起,而道光帝晚年又习用务虚人士,因此,曾国藩很快以时誉幸邀圣眷,竟至超升四级,位居二品。大概是为了维护这种儒臣形象吧,咸丰元年二年,曾国藩又写了七大本的《绵绵穆穆之室日记》。这是一个固定格式的刻板册页,双页十栏,首头为日月,本为题记,中间八栏,依次为读书、静坐、作字、办公、课子、对客与回信。表格之中,视当日具体情形分别填写。这七本日记仅见于台湾学生书局 年影印出版的《湘乡曾氏文献》,弥足珍贵。从咸丰八年再出治兵到同治十一年病逝金陵,共十三年又八个月,曾国藩的日记再无一日间断。这里面应该记录了大量的重要史料,但他却对具体人事多有隐晦,王(外门内岂)运曾有意为之作注,惜未实行。其间畅所欲言者,似乎只在谈诗论文之时。
此外,曾国藩还有奏疏、批牍为人盛赞。曾国藩的奏疏,明快简练,凝重沉稳,不过,在不同的具体环境中,随着他本人性格与作风的变化,它们又各具特色。具体说来,便是前期憨直、激切而又倔强,后期则绵里藏针、缜密老到而又平淡质实。
至于他的批牍,老成周密,宽严适度,既不同于胡林翼之切直肫城、肝胆照人,也不同于左宗棠之凌厉明快、巨细无遗。具体说来,长沙办案时期之批,威严果决;江南征战时期之批,强蛮严厉;直隶总督任内之批,细致精审,而回任江督时期之批,则随手画诺,不甚究心了。
作为一名历仕三朝的军政大员,曾国藩的奏疏与批牍,实在应当是史学工作者潜心研究的重要史料。但是迄今为止,偏偏是这方面的研究显得相对贫乏。热门话题不在这里。
那么,曾国藩是一名诗人吗?当然是。曾国藩是一位古文家吗?当然也是。仅就创作而言,在宋诗派与桐城文派的两大阵营中,曾国藩也还算得上显赫的一员。
至于他的影响,则更在其创作与理论的实际水平之上。古往今来的“以高位主持文坛”的惯例,在他身上照样得到了真实的体现。不过;如果将他置入中国古代文学或近代文学的视野之中,那么,无论是他的创作,还是他的理论,或者是他的地位与影响,都不能不大打折扣了。从古代文学的角度看,他的那些宗宋理论与桐城义法,不过是明清以来的唐宋诗之争、道支一源说的一种近于自郐以下的骚动而已,何况还有较为明显的功利目的与山头意识呢?从近代文学的角度看,宋诗派、桐城派,都没有多少近代意义,都比不上龚自珍、魏源等人的叛逆精神与启蒙意识,也都比不上黄遵宪、康有为等人的创新追求与维新倾向。在新的时代潮流即将到来之际,曾国藩和他的同道们的诗文多少显得有些陈旧,有些苍白。
把曾国藩当作理学家、伦理学家甚至思想家来研究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我认为,当然可以从理学、伦理学甚至思想史的角度来研究曾国藩,从而探讨理学、伦理学与中国思想史究竟给予了他什么影响,而他又为理学、伦理学与中国思想史提供了什么新的内容,产生了多少作用。但是,迄今为止,所有的研究似乎都还不能证明,现在就可以将理学家、伦理学家甚至思想家的桂冠合适地戴在曾国藩的头上。就象“汉奸”、“卖国贼”的帽子一样,戴上了又取下,岂不无事生非?
时至今日,还要就“刽子手”诸事翻来覆去地争论其是非曲直,实在是意义不大了。站在当时的立场,多数的人会认为“打对了”,而站在现在的立场,多数的人又都认为“打错了”。假如能将两种人作一时空转换,结论还是不外“对”、“错”二字。试想,这说明了什么问题呢?依我看来,研究“打赢了”与“打输了”,可能更有史学价值,或说更有历史意义与现实作用。
曾国藩研究,确是湘系军政集团研究的关键一环,也是太平天国研究的重要一环,甚至可以说,它还是中国近代政治史、军事史、经济史、文化史研究过程中的一个难以回避的课题。学术研究,肯定是要解决“是什么”与“为什么”的难题,只是最好先从“有什么”做起。那么,就请大家看看这本《曾国藩文集》,看看它究竟“有什么”吧。如果还有兴趣,再看看他的同时代人又“有什么”,然后从事“是什么”与“为什么”的研究,或者将会离我们共同寻找的正确答案不远了。这本《曾国藩文集》从宏浩的曾氏全集中选录了一些精华之作,分散文、笔记、诗词、联语、书信、日记六类,每类文字又按编年排列。此外,还附录了历来颇多争议的曾氏《冰鉴》和钩玄提要的《处世金针》。这样,读者既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去选读曾文,又可以从编年上知人论世。较之阅读卷帙浩繁的全集,的确是举重若轻之感。
我认为,这是一个很有特色的曾氏文选,(纟番)阅之余,极感欣喜,谨缀数语,以应“前言”之属。
(作者系湘潭大学教授、《曾国藩学刊》主编)
散文
五箴(并序)少不自立,荏苒遂泪今兹。盖古人学成之年,而吾碌碌尚如斯也。不其戚也!
继是以往,人事日纷,德慧日报,下流之赴,抑又可知。夫(疒火)疾疾所以益智,逸豫所以亡身,仆以中才而履安顺,将欲刻苦而自根拔,谅哉其难之欤!作五箴以自创云:
立志箴煌煌先哲,彼不犹人。藐焉小子,亦父母之身。聪明福禄,予我者厚哉!弃天而佚,是及凶灾。积悔累千,其终也已。往者不可追,请从今始。
荷道以躬,舆之以言。一息尚存,永矢弗援。
居敬箴天地定位,二五胚胎。鼎焉作配,实回三才。严恪斋明,以凝女命。
女之不庄,伐生戕性。谁人可慢?何事可弛?弛事者无成,慢人者反尔。纵彼不反,亦长吾骄。人则下女,天罚昭昭。
主静箴斋宿日观,天鸡一鸣。万籁俱息,但闻钟声。后有毒蛇,前有猛虎。
神定不慑,谁敢予侮?岂伊避人,日对三军。我虚则一,彼纷不纷。驰骛半生,曾不自主。今其老矣,殆扰扰以终古。
谨言箴巧语悦人,自扰其身。闲言送日,亦搅女神。解人不夸,夸者不解。
道听途说,智笑愚骇。骇者终明,谓女贾欺。笑者鄙女,虽矢犹疑。尤侮既丛,铭以自攻。铭而复蹈,嗟女既耄。
有恒箴自吾识字,百历及兹。二十有八载,则无一知。曩者所忻,阅时而鄙。
故者既抛,新者旋徙。德业之不常,日为物迁。尔之再食,曾未闻或愆。黍黍之增,久乃盈斗。天君司命,敢告马走。
钞朱子小学书后右《小学》三卷,世传朱子辑。现朱小癸卯与刘子澄书,则是编子澄所诠次也。其义例不无可攀,然古圣立教之意,蒙养之规,差具于是。
盖先王之治人,尤重于品节。其目能言以后,凡夫洒扫、应对、饮食、衣服,无不示以仪则。因其本而利道,节其性而不使纵,规矩方圆之至也。
既已固其筋骸,剂其血气,则礼乐之器盖由之矣,特本知焉耳。十五而入太学,乃进之以格物,行之而著焉,习矣而察焉。因其已明而扩焉,故达也。
班固《艺文志》所载小学类,皆训诂文字之书。后代史氏,率仍其义。幼仪之繁,闭焉不阙。三代以下,舍占毕之外,乃别无所谓学,则训诂文字要矣。
若按古者三物之教,则训信文字者,亦犹其次焉者乎!仲尼曰:“行有馀力,则以学文。绘事后素。”不其然能?余放录此编于进德门之首,使昆弟子姓知幼仪之为重。而所谓训诂文字,别录之居业门中。童子知识未梏,言有刑,动有法,而蹈非彝者鲜矣。
是编旧分内外,内篇尚有《稽古》一卷,外编《嘉言》、《善行》二卷,采掇颇浅近,亦不录云。
书归震川文集后近世缀文之土,颇称述熙甫,以为可继曾南丰、王半山之为之。自我观之,不同日而语矣。或又与方苞氏并举,抑非其伦也。盖古之知道者,不妄加毁誉于人,非特好直也。内之无以立诚,外之不足以信,后世君子耻焉。
自周《诗》有《崧高》、《保民》诸篇,汉有“河梁”之咏。沿及六朝,饯别之诗,动累卷帙。于是有为之序者。昌黎韩氏为此体特繁,至或无诗而独有序;骈拇枝指,于义为已侈矣。熙甫则不必饯别而赠人以序;有所谓贺序者,谢序者,寿序者。此何说也?又被所为,抑扬吞吐,情韵不匾者,苟裁以义,或皆可以不陈。
浮芥舟以纵送子蹄涔之水,不复忆天下有回海涛者也。神乎?味乎?
徒词费耳。然当时颇崇茁轧之习,假齐梁之雕琢,号为力追周秦者,往往而有。熙甫一切弃去,不事涂饰,而选言有序,不刻画而足以昭物情,与古作者合符,而后来者取则焉,不可谓不智已。人能宏道,无如命何!藉熙甫早置身高明之地,闻见广而情志阔,得师友以辅翼,所诣固不竟此哉!
祭汤海秋文赫赫汤君,倏焉已陈。一呷之药,(木+琢之右)我天民。岂不有命!药则何罪?死而死耳,知君不悔。道光初载,君贡京朝。狂名一鼓,万口嚣嚣。
春官名揭,如纛斯标。奇文骤布,句骛字袅。群儿苦诵,自瞑达朝。上公好士,维汪与曹。大风嘘口,吹女羽毛。舐笔枢府,有(钅舌)如刀。济辈力逐,
一虎众猱。曹司一终,稍迁御史。一鸣惊天,堕落泥滓。坎坎郎官,复归其始。群雀款门,昨(上皿下龟)之市。穷鬼喷沫,婢叹奴耻。维君不羞,复乃不求。天脱桎梏,放此诗囚。伐肝荡肺,与命为仇。被发四顾,有棘在喉。
匪屈匪阮,畴可与投?忽焉狂走,东下江南。秦淮夜醉,笙吹喃喃。是时淮海,战鼓殷酣。(犭兆)夷所躏,肉阜血潭。出入贼中,百忧内(忄炎)。寅岁还朝,左抱娇娥。示我百篇,儿女兵戈。三更大叫,君泗佘哦。忽瞠两眸,曰余乃颇。沥胆相要,斧门掊锁。嗟余不媚!动与时左。非君谬寻,谁云逮我?王城海大,尘雾滔滔。惟余谐子,有隙辄遭。联车酒肆,袒肩载号。煮鱼大嘬、宇内两饕。授我《浮邱》,九十其训。韩焊庄夸。孙卿之酝鏖义斗文,百合逾奋。俯视符充,其言犹粪、我时讥评,导曾不愠。我行西川,来归君迓。一语不能,君乃狂骂。我实无辜讵敢相卜?骨肉寇仇,朋游所讶。见豕负途,或张之弧。群疑之积,众(疒有)生肤。君不能释,我不肯输。
一日参商,万古长诀。吾实负心,其又何说?凡今之人,善调其舌;导则不然,喙刚如铁。锋棱所值,人谁女容?直者弃好,巧者兴戎。昔余痛谏,君嘉我忠。曾是不察,而丁我躬。伤心往事,泪堕如糜。以君毅魄,岂日无知?
鬼神森列,吾言敢欺?酹子一滴,庶摅我悲!
召悔贤与不肖之等奚判乎?视乎改过之勇怯以为差而已矣。日月有食,星有离次。
其在于人,言有尤,行有悔,虽圣者不免。改过什于人者,贤亦什于人;改过伯于人者,贤亦伯于人。尤贤者,尤光明焉;尤木肖者,怙终焉而已。
人之生,气质不甚相远也,习而之善,既君子矣。其有过,则其友直谏以匡之。又有友焉,巽言以挽之。退有挞,进有旌,其相率而上达也,奚御焉?习而之不善,既小人矣。其有过,则多方文之。为之友者,疏之则心非而面谀,成之则依阿苟同,惮于以正伤恩。其相率而下达也,奚御焉?兹贤者所以愈贤,而不肖者愈不肖也。
吾之友有某君者,毖余曰;“子与某相好不终,是子之失德。子盖慎诸?”又有某君毖余曰:“闻子之试于有司,则尝以私于人,是大不可。”二子者之言,卒闻之,若不逊于吾志。徐而绎之,彼无求而进逆耳之言,诚敬我也。既又自省:吾之过,其大者视此或倍捷,而其多或不可枚数。二子者,盖举一隅也,人苦不自知耳。先王之道不明,士大夫相与为一切苟且之行,往往陷于大戾,而僚友无出片言相质确者。而其人自视恬然,可幸无过。且以仲尼之贤,犹待学《易》以寡过,而今日无过,欺人乎?自欺乎?自知有过而因护一时之失,展转盖藏,至蹈滔天之奸而不悔,斯则小人之不可近者已!为人友而隐忍和同,长人之恶,是又谐臣媚子之亚也。《书》曰:“有言逆子女心,必求诸道;有言逊于女志,必求诸非道。”余枚笔之于册以备现省,且示吾友能为逆心之言者。
求阙斋记国藩读《易》,至《临》而喟然叹曰:刚侵而长矣。至于八月有凶,消亦不久也,可畏也哉。天地之气,阳至矣,则退而生阴;明至矣,则进而生阳。一损一益者,自然之理也。
物生而有耆欲,好盈而忘阙。是故体安车驾,则金舆(左钅右上囱下心)衡不足于乘;目辨五色,则黼黻文章不足于服。由是八音繁会不足于耳,庶羞珍膳不足于味。穷巷瓮牖之夫,骤膺金紫,物以移其体,习以荡其志,向所(扌益)(扌宛)而不得者,渐乃厌鄙而不屑御。旁观者以为固然,不足告议。
故曰:“位不期骄,禄不期侈。被为象箸,必为玉杯。”积渐之势然也。而好奇之土,巧取曲营,不逐众之所争,独汲汲于所谓名者。道不同不相为谋,或资富以饱其欲,或声誉以厌其情,其于志盈一也。夫名者,先王所以驱一世于轨物也。中人以下,蹈道不实,于是爵禄以显驭之,名以阴驱之,使之践其迹,不必明其意。若君子人者,深知乎道德之意,方惧名之既加,则得于内者日浮,将耻之矣。而浅者(讠华)然骛之,不亦悲乎!
国藩不肯,备员东宫之末,世之所谓清秩。家承馀荫,自王父母以下,并康强安顺。孟子称“父母俱存,兄弟无故”,抑又过之。洪范田:“凡厥庶民,有猷有为有守,不协于极,不罹于咎,女则锡之福。”若国藩老,无为无猷,而多罹于咎,而或锡之福,所谓不称其服者欤?于是名其所居曰“求阙斋”。凡外至之荣,耳目百体之耆,皆使留其缺陷。礼主减而乐主盈。乐不可极,以礼节之,庶以制吾性焉,防吾淫焉。若夫令问广誉,尤造物所断予者,实至而归之。所取已贪矣,况以无实者攘之乎?行非圣人而有完名者,殆不能无所矜饰于其间也。吾亦将守吾阙者焉。
送郭筠仙南归序凡物之骤为之而追成焉者,其器小也;物之一览而易尽者,其中无有也。郭君筠仙与余友九年矣,即之也温,挹之常不尽。道光甲辰、乙己两试于礼部,留京师,主于余。促膝而语者四百馀日,乃得尽窥其藏。甚战!人不易知也。将别,于是为道其深,对于回路赠言之义,而以吾之思效焉,盖天生之材,或相千万,要于成器以适世用而已。材之小者,视尤小者则优矣。苟尤小者,琢之成器。而小者不利于用,则君子取其尤小者焉。
材之大者,视尤大者则细矣。苟尤大者不利于用,而大者琢之成器,则君子取其大者焉。天赋大始,人作成物。传曰:“人不天不因,天不人不成。”不极扩充追琢之能,虽有周公之材,终弃而已矣。
余所友天下贤士,或以德称,或以艺显,类有以自成者。而老筠仙躬绝异之姿,退然深贬,语其德若无可名;学古人之文章,入焉既深,而其外犹若(钅且)(钅吾)而不安其无所成者与?匠石斫方寸之木,斤之削之,不移瞬而成物矣。及乎裁径尺之材以为榱桷,不阅日而成矣。及至伐连抱之梗(木丹),为天子营总章太室之梁栋,经旬累月而不得成焉。其器俞大,就之前艰。浅者欲以一概律之,难矣。
且所号为贤者,谓其绝拘挛之见,旷观于广大之区,而不以尺寸绳人者也。若夫逢世之技,智足以与时物相发,力足以与机势相会,此则众人之所共睹者矣。君子则不然,赴势甚钝,取道甚迂,德不苟成,业不苟名,艰勤错过,迟久而后进。殊而积,寸而累。既其纯熟,则圣人之徙;其力造焉而无扦格,则亦不失于今名。造之不力,歧出无范,虽有瑰质。终亦无用。
孟子曰:“五谷不熟,不如荑稗。”诚哉斯言也!筠仙勖哉!去其所谓(扌干)格者,以蕲至于纯熟,则几矣。人亦病不为耳。若夫自揣既熟,而或不达于时轨,是则非余之所敢知也。
送谢吉人之官江左序吾湖乡当乾隆时,人才殷盛。邓笔山为云南布政使,罗九峰为礼部侍郎,而谢芗泉先生为御史。三人者,背起家翰林,而御史君名震天下。是时和坤柄国,声张势厉,家奴乘高车横行都市无所惮,御史君巡域遇焉,押之出而鞭之,火其车于行,世所称“烧车御史”者也。
其后二十诗年,御史君之子果堂,以河南县令卓荐召见。上从容问曰:
“汝即‘烧车御史’之子乎?”不数月,迁四川知府。又十馀年,而谢吉人邦鉴复以进土出为江南县令。吉人,御史君之孙,而知府君之弟之子也。将之官,其常所酬酢者,或为诗送之。吉人乃索予为序,而乞言以纠其不逮。
于是拜手告曰:
于今长人矣。四封之内,尊无与二。堂上颐指,堂下趋者百人。所识穷乏,仰而待命。设馆以延宾友,貌敬而情离。即有不善,彼所谓趋者,待命者、貌敬者,或知之而不谏,或谏焉而不力。吾以其身巍然处于众人之上,而聪明识量又诚越而倍之。前有唯,后有诺,于是予圣自雄之习,嚣然起矣。
而左右之人,又多其术以(饣舌)我。内之傲者日胜,外之欺者日众,兹其所以舛也。昔者宓子贱治单父,孔子曰:“子何施而众悦?”对日:“此地民有贤于不齐者五人,不齐事之而禀度焉,皆教不齐所以治人之道。”孔子叹曰:
“其大者乃于此乎有矣。”鲁使乐正子为政,孟子曰:“好善优于天下。”东汉庞参为汉阳太守,先候隐居任棠。棠不与言,但以薤一大本,水一盂,置户屏前,抱儿孙伏户下。参会其意,曰:‘冰者,欲吾清也;拔大本薤,欲吾击强宗也;抱儿当户,欲吾开门恤孤也。”故古人之学,莫大乎求贤以自辅。小智之夫,矜已而贬物,以为众人卑卑,无足益我。夫不及求造已,而一切掩他人之长而蔑视之,何其易与?《诗》曰:“国虽靡止,或圣或否;民虽靡(月无),或哲或谋,或肃或(一撇一捺)。”谓求贤而终不能得者,非笃论也。今震泽宰左君青峙,吾湘乡之贤者也。任侠而不矜,谙事而不计利害。子往试求之,必有所以益于者。友仁以顾德,利器以善事。既以上绳祖武,又以绍诸乡先辈之徽。“无弃尔辅,员于尔福”。青峙,子之辅也。抑吾闻江南为仕宦鳞萃之邦,或因青峙而得尽交其贤士大夫,是尤余所望也。
书学案小识后唐先生撰辑《国朝学案),命国藩校字付梓。既毕役,乃谨书其后,曰:
天生斯民,予以健顺五常之性,岂以自淑而已,将使有民淑世而弥缝天地之缺憾。其于天下之物,无所不当究。二仪之奠,日月星辰之纪,氓庶之生成,鬼神之情状,草木鸟兽之成若,洒扫应对进退之琐,皆吾性分之所有事。故曰:“万物皆备于我。”人者,天地之心也。圣人者,其智足以周知庶物,其才能时措而咸宜。
然不敢纵心以自用,必求权度而绘之。以舜之睿哲,犹且好问好察;周公思有不合,则夜以继日。孔子,圣之盛也,而有事乎好古敏求。颜渊、孟子之贤,亦曰“博文”,曰“集义”。盖欲完吾性分之一源,则当明凡物万殊之等;欲悉万殊之等,则莫若即物而穷理。即物穷理云者,古昔贤圣共由之轨,非朱子一家之创解也。
自陆象山氏以本心为训,而明之余姚王氏乃颇遥承其绪。其说主于良知,谓吾心自有天,则不当支离而求诸事物。夫天则诚是也。目巧所至,不继之以规矩准绳,遂可据乎?且以舜、周公、孔子、颜、孟之知如被,而犹好问好察,夜以继日,好古敏求,博文而集义之勤如此,况以中人之质,而重物欲之累,而谓念念不过乎则,其能无少诬耶?自是以后,沿其流者百辈。
间有豪杰之士思有以救其偏,变一说则生一蔽。高景逸、顾径阳氏之学,以静坐为主,所重仍在知觉。此变而蔽者也。
近世乾嘉之间,诸儒务为浩博。惠定宇、戴东原之流钩研诂训,本河间献王实事求是之旨,薄宋贤为空疏。夫所谓事者,非物乎?是者,非理乎?
实事求是,非即朱子所称即物穷理者乎?名目自高,低毁日月,亦变而蔽者也。别有颜习斋、李恕谷氏之学,忍暗欲,苦筋骨,力勤于见迹,等于许行之并耕,病来贤为无用。又一蔽也。矫王氏而不塞其源、是五十步笑百步之类矣;由后之二蔽,矫王氏而过于正,是因噎废食之类矣。
我朝崇德一道,正学翕兴。平湖陆子,桐乡张子,辟(讠皮)辞而反经,确乎其不可拔。陆桴亭、顾亭林之徒,博大精微,体用兼赅。其他巨公硕学,项领相望。
二百年来,大小醇疵,区以别矣。唐先生于是辑为此编,大率居敬而不偏于静,格物而不病于琐,力行而不迫于隘。三者交修。采择名言,略依此例。其或守王氏之故撤,与变王氏而邻于前三者之蔽,则皆厘而剔之。岂好辩哉?去古日远,百家务以其意自鸣。是丹非素,无术相胜。虽其尤近理者,亦不能展人人之心而无异辞。
道不同不相为谋,则变已矣。若其有嗜于此而取途焉,则且多其识,去其矜,无以闻道目标,无以方隅自圆。不惟口耳之求,而求自得焉,是则君子者已。是唐先生与人为善之志也。
进唐先生南归序古者道一化行,自卿大夫之弟子与凡民之秀,皆上之人置师以教之。
于乡有州长、党正之格,于国有师氏、保氏。天子既兼君师之任,其所择,大抵皆道艺两优,教尊而礼严。弟子抠在趋隅,进退必慎。内以有所惮而生其敬,外缉业以兴其材。故曰:“师道立而善人多。”此之谓也。
周衰,教泽不下流。仲尼于诸候不见用,退而讲学于谦泗之间,从之游者如市。师门之盛,振古无传。然自是人伦之中,别有所谓先生、徒众者,非长民者所得与闻矣。仲尼既没,徒人分布四方,转相流衍。吾家宗圣公传之子思、孟子,号为正宗。其他或离道而专趋于艺,商瞿授《易》于臂子弓,五传而为汉之田何。子夏之《诗》,五传而到孙卿,其后为鲁申培。左氏受《春秋》,人传而至张苍。是以两汉经生,各有渊源。源远流歧,所得渐纤,道亦少裂焉。有宋程子、朱子出,绍孔氏之绝学,门徒之繁拟于邹鲁。反之躬行实践,以究群经要旨,博求万物之理,以尊闻而行知,数百千人,粲乎彬彬。故言艺则汉师为勤,言道则来师为大,其说允已。元明及我朝之初,流风末坠。每一先生出,则有徒党景附,虽不必束修自上,亦循循隅坐,应唯敬对。若金、许、薛、胡、陆稼书、张念艺之俦,论乎其德则暗然,讽乎其言则犁然而当理,考乎其从游之徒,则践规蹈矩,仪型乡国。盖先王之教泽得以仅仅不斩,顽夫有所忌而发其廉耻者,未始非诸先生讲学与群从附和之力也。《诗》曰:“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诚珍之也。今之世,自乡试、礼部试举主而外,无复所谓师者。间有一二高才之士,钩稽故训,动称汉京,闻老成倡为义理之学者,则骂讥唾梅。后生欲从事于此,进无师友之援,退犯万众之嘲,亦遂却焉。
吾乡善化唐先生,三十而志洛闽之学,特立独行,诟讥而不悔。岁庚子以方伯内召为太常卿。吾党之士三数人者,日就而考德问业。虽以国藩之不才,亦且为义理所薰蒸,而确然知大闲之不可逾。未知于古之求益者何如,然以视夫世之貌敬举主与厌薄老成,而沾沾一得自矜者,吾知免矣。
丙午二月,先生致仕得请,将归老于湖湘之间。故作师说一首,以识年来向道之由,且以告吾乡之人:苟有志于强立,未有不严于事长之礼,而可以成德者也。
郭璧斋先生六十寿序庄子曰:“木以不材自全,雁以材自保,我其处材不材之间乎?”旨哉斯言!
可以寿世矣。虽然,抑有未尽也。此其中有天焉。魁岸之材,有深自韬匿者,去健羡,识止足,天乃使之驰驱后先弹精竭力而不能自怡;有锐意进取者,天或反厄之,使之蓄其光采,以昌其后而永其年。迹似厄之,实则厚之。材,钓也,或显而吝,或晦而光,非人所能自处也,天也。
我年伯壁斋先生,天之处之殆厚矣哉!先生少读书,有大志。既冠,补博士弟子员,旋以优等食饩。屡踬场屋,贡人成均。试京兆,仍绌。权当阳校官数月,儒术济济,翕然景从。其居乡也,外和而中直,不恶而人畏之。
优伶杂剧,至不敢入境。谚曰:“桃李无言,下自成蹊。”直其表而影曲者,吾未之闻也。先生孝友可以施于政,尊行可以加入。课徒而得,与校而上慕附,处于乡而不肖知劝,此天予以有用之材也。使得所藉手,舞长袖而回旋,其展布当何如?顾乃蹭蹬棘闱,连不得志。前岁己未,恭遇栗恩,臣僚得荣其亲。维时先生之家嗣观亭前辈,既由翰林官西曹,两世封赠如例。而先生犹以有事秋试,迁延不得请。于是先生橐笔乡闱,十馀役矣。从游之士得其口讲指画,或皆扶摇直上。而现亭前辈昆仲皆得庭训,而翔步词林,后先辉映。独先生黜抑良久,曾不一骋骐骥不足,固可解乎?夫以先生之德之能,于科名何与轻重?其达观内外,何尝不明青紫如糠秕?然终不自画,诚欲有所白于时,而又恶夫庸庸者,一蹶而不复振,乃借恬退之名,以文陋而售其巧。故思有以厉之耳。以志则如彼,以遇则如此,此岂尽有司之咎哉?盖所谓天也。天者,可知而不可知,无可据而自有权衡。昆山之玉,邓林之大木,生非不材也。贡之廊庙,非不贵也。凿之、琢之,寻斧纵之,剖其璞,伤其本,向之润泽而轮(外囗内禾)者,荡然无馀。天欲厚之,则不如韫于石而光愈远;丛之丰草之中而荫愈广,而枝愈蕃。向使先生假鸿渐之羽,激昂云路,扬厉中外,拒不快于志而裨益于时?而所发既宏,所积渐薄,天与于前,或断于后。精神有时而竭,福荫有时而单,是亦琢玉研木之说也。谓能优游林泉,颐神弥性,如今日也乎?谓能泽流似续,光大门阀,如今日也乎?
本年某月,先生六十寿辰。次嗣君雨山,与余为同年发,谬相知爱。
将称觞介寿,嘱余以言侑爵。吾闻君子之事亲也,可以无所不至。独称其亲之善,则不敢溢词以邻于诬。君子之于友也,四人,季者早殇,二长者并穷约不得怡。独朱氏妹所处稍裕,而少遘痼疾,又离娩厄以死,何命之不淑也!
妹卒以八月晦日,不逾月而吾祖母弃养。国藩窃禄京朝,发一家书而两遭期功之丧,又何痛也!于是泣识其略,使咏春追埋清幽,且叙其内外家之系而声以铭诗,以宣吾悲。铭曰:
有女曾姓圣为宗,父班泮水祖辟雍。两世大夫帝褒封,母江夫人劬且恭。鞠兹惠质艰厥从,嫔朱其先国比莒。纳夫方轨辔如组,君舅镇湘乡所举。
铭者母兄涤生父,滥羼朝官无寸补。
满妹碑志满妹,吾父之第四女子也。吾父生子男女凡九人,妹班在末,家中人称之满妹,取盈数也。生而善谑,旁出捷警,诸昆弟姊妹并坐,虽黠者不能相胜。然归于端静,笑罕至矧。道光十九年正月晦日,以痘殇。明日,吾儿子祯第相继亡。妹生于世十岁,儿三岁也。即日瘗诸居室之背,高嵋山之麓。
吾母伤弱女与家孙,哭之绝痛。间命诸子曰:“二殇之葬也,无碑以识之,即坟夷级隆,谁复省顾者?”国藩敬诺。亡何,系官于朝。公有执,私有濡,久不得卒事。越八年,而适朱氏妹徂逝。以其新悲,触其夙疚。怆然不自知何以为人也。于是粗述一二,遗家人植石墓北,且缀之辞,使有垂焉。铭曰:
去家不能三百武,二殇相依宅兹土,狐免安敢侮!
君子慎独论尝谓独也者,君子与小人共焉者也。小人以其为独而生一念之妄,积妄生肆,而欺人之事成。君子懔其为独而生一念之诚,积诚为慎,而自谦之功密。其间离合几微之端,可得而论矣。
盖《大学》自格致以后,前言往行,既资其扩充;日用细故,亦深其阅历。心之际乎事者,已能剖晰乎公私;心之丽于理者,又足精研其得失。
则夫善之当为,不善之直去,早画然其灼见矣。而彼小人者,乃不能实有所见,而行其所知。于是一善当前,幸人之莫我察也,则越焉而不决。一不善当前,幸人之莫或伺也,则去之而不力。幽独之中,情伪斯出,所谓欺也。
推夫君子者,惧一善之不力,则冥冥者有堕行;一不善之不去,则涓涓者无已时。屋漏而懔如帝天,方寸而坚如金石。
独知之地,慎之又慎。此圣经之要领,而后贤所切究者也。
自世儒以格致为外求,而专力于知善知恶,则慎独之旨晦。自世儒以独体为内照,而反昧乎即事即理,则慎独之旨愈晦。要之,明宜先乎诚,非格致则慎亦失当。心必丽于实,非事物则独将失守。此入德之方,不可不辨者也。
原才风欲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已。民之生,庸弱者,戢戢皆是也。有一二贤且智者,则众人君之而受命焉,尤智者所君尤众焉。
此一二人者之心向义,则众人与之赴义;一二人者之心向利,则众人与之赴利。众人所趋,势之所归,虽有大力,莫之敢逆。故曰:“挠万物者莫疾乎风。”风欲之于人之心,始乎微,而终乎不可御者也。
先王之治天下,使贤者皆当路在势,其风民也告以义,故道一而俗同。
世教既衰,所谓一二人者,不尽在位,彼其心之所向,势不能不腾为口说,而播为声气。
而众人者,势不能不听命,而蒸为习尚。于是乎徒党蔚起,而一时之人才出焉。有以仁义倡者,其徒党亦死仁义而不顾;有以功利倡者,其徒党亦死功利而不返。水流湿,火就燥,无感不雠,所从来久矣。今之君子之在势者,辄曰:“天下无才”。彼自尸于高明之地,不克以己之所向,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而翻谢曰:“无才”,谓之不诬可乎?否也。十室之邑,有好义之士,其智足以移十人者,必能拔十人中之尤者而材之。其智足以移百人者,必能拔百人中之尤者而材之。
然则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非特处高明之地者然也。凡一命以上,皆与有责焉者也。有国家者,得吾说而存之,则将慎择与共天位之人;土大夫得晋说而存之,则将惴惴乎谨其心之所向,恐一不当,而坏风俗,而贼人才。循是为之,数十年之后,万有一收其效者乎,非所逆睹已。
槐阴书屋图记吾师江阴季先生,自名其寓舍曰“槐阴补读之室”,而属人为之图。图成于道光癸卯之厦,时先生方官内阁学土,职思简易。曰“补读”云者,以
为统学不夙,仕优而后补之,谦退之词也。是年冬,先生视学安徽。三年还朝,则已掌吏部,或摄户部。又督游于潞河,厘盐于天津,荡涤田赋积亏于两浙。庶政倥偬,刻无暇晷,间遂有巡抚山西之命。于是先生手图而告国藩日:“吾昔名吾居室而图之也,将以读吾书也。今五六年间,腐精于案牍,敝形神于车尘马足。曩之不逮,竟不克补。则今之悔,又果可补于后日乎?
子为我记之,志晋疚焉。
国藩尝览古音多闻之君子,其从事文学,多不在朝班,而在仕宦远州之时。虽苏武、黄庭坚之于诗,论者谓其注京之作少逊,不敌其在外者之珠绝。盖屏居外郡,罕与接对,则其志专,而其神能孤往根绝于无人之域。若处京师浩穰之中,视听旁午,甚嚣而已矣,尚何精诣之有哉?我朝大儒林兴,号为迈古。然如瞧州汤公、仪封张公、江阴杨公、高安朱公、临桂陈公、合河孙公数贤人者,大抵为外吏之日多,宦京朝之日少。即在京朝,其任职也专,其守法也简,亦常日有馀光,人有馀力。今六部科条之繁,既三倍于百年以前。而先生之所历,或一身而兼数职,一岁而更数役。每夕丑初趋离宫,待漏尽午而后返。曹官白事、判牍,莫夜不休。
又以其间宾接生徒,宴会寮友,伺隙以求终一卷焉而不可得。视数贤人者之处京朝时,势固不悻矣。此先生所用为恍然也。今者先生持节山西,政成而神暇,尽发遗编以补素愿。盖将与数贤人者角其实而争其光。而国藩忝窃高位,乃适蹈先生之所疚。往者不可偿,来者不可必。故略述时事,令异世官朝籍者有考焉。
书王雁汀前辈勃海图说后《书》孔氏疏云:“尧时青州,当越海而有辽东。”杜氏《通典》云:“青州之界,越海分辽东、乐浪、三韩之地,西抵辽水。”而胡氏谓曰:“汉武所开乐浪、元菟二郡,乃古(山禺)夷之地。(山禺)夷,羲和所宅,朝鲜箕子所封。皆应在青州域内,不仅辽东而已。”据此数说,则禹时青州,逾海而兼营州之地。理若可信。齐召南氏所谓“势固自然”者也。前明辽东郡指挥使,隶于山东布政司。明初,辽东土子尚附山东乡试。厥后,以渡海之艰,改附顺天。而辽东各州卫隶于山东,则终明之世不改。盖亦犹上古之青州,兼辖曹州云尔。
我朝定宅燕京,与明代同。而辽左为陪都重地,则与前明之二州二十五卫,视同羁縻者,轻重迥别。故勃海之襟带,旅顺之门户,视前世犹加慎焉。雁汀先生之意,欲于隍城、石岛之间,驻水师将领一员,登州、金州,南北兼巡。内以防盗匪之狙伏,外以慑夷人之闯入,可谓谋虑老成,操之有要者已。道光二十九年,御史赵东昕,建登州设立水师之议。宣宗成皇帝下其事,令兵部军机处会议。当事者以迹近更张,格而不行。国藩时承乏兵部,颇知旅顺要隘,宜别置严镇。而不知康熙年间有嵩祝请登州水师。巡哨金州、铁山之说。亦选附和,未退他议。今观先生《图说》所载实录各条,知国家机务尤大者,列圣庙谟,皆已筹及之。苟能推行而变通,则收功不可纪极也。
故述前说以互证,亦以志余不学之耻焉。
养晦堂记凡民有血气之性,则翘然而思有以上人。恶卑而就高,恶贫而觊富,恶寂寂而思赫赫之名。此世人之恒情。而凡民之中有君子人者,率常终身幽默,暗然退藏。
彼岂与人异性?诚见乎其大,而知众人所争者之不足深较也。
盖《论语》载,齐景公有马平驷,曾不得与首阳饿莩挈论短长矣。余尝即其说推之,自秦汉以来,迄于今日,达官贵人,何可胜数?当其高据势要,雍容进止,自以为材智加人万万。及夫身没观之,彼与当日之厮役贱卒,污行贾竖,营营而生,草草而死者,无以异也。而其间又有功业文学猎取浮名者,自以为材智加人万万。及夫身没观之,彼与当日之厮役贱卒,污行贾竖,营营而生,草草而死者,亦无以甚异也。然则今日之处高位而获浮名者,自谓辞晦而居显,泰然自处于高明。
曾不知其与眼前之厮役贱卒,污行贾竖之营营者行将同归于澌尽,而毫毛无以少异。岂不哀哉!
吾友刘君孟容,湛默而严恭,好道而寡欲。自其壮岁,则已泊然而外富贵矣。
既而察物观变,又能外乎名誉。于是名其所居日“养晦堂”,而以书抵国藩为之记。
昔周之本世,庄生闹天下之士湛于势利,泥于毁誉,故为书戒人以暗默自藏,如所称董梧、宜僚、壶子之伦,三致意焉。‘而场雄亦称;‘’炎炎者灭,隆隆者绝。高明之家,鬼瞰其室。”君子之道,自得手中,而外无所求。饥冻不足于事畜而无怨;举世不见是而无闷。自以为晦,天下之至光明也。若夫奔命于(火亘)赫之途,一旦势尽意索,求如寻常穷约之人而不可得,乌睹所谓(火昆)耀者哉?余为备陈所以,盖坚盘容之志,后之君子,亦现省焉。
朱慎甫遗书序冽阳朱君文休所为书,曰《易图正旨》者一卷,曰《五于见心录》者二卷,曰《从学杂记》一卷,《文集》一卷。嘉道之际,学者承乾隆季年之流风,袭为一种破碎之学。辨物折名,梳文栉字,刺经典一二字,解说或至数干万言。繁称杂引,游衍而不得所归。张已伐物,专抵古人之隙。或取孔孟书中心性仁义之文,一切变更故训,而别创一义。群流和附,坚不可易。
有来诸儒周、程、张、来之书,为世大诟。间有涉于其说者,则举世相与笑讥唾辱;以为彼博闻之不能,亦逃之性理空虚之域,以自盖其鄙陋不肖者而已矣。
朱君自弱冠志学,则已弃举子业,而谁有来五子之求。断绝众源,归命于一。
自《六经》之奥,百氏杂家有用之言,无不究素其终,折衷于五子。
家贫,负助渡湖,招徒授学,取其入以为养。养则独腆,身有饥色,或劝以稍易其途,从事于时世所谓辨物流文林字之学者。足以倾(马戒)耳目,植朋广誉。君笑日:“吾于科目且弃而背之矣,其又屑觊彼耶?”卒以不顾。日抱遗训,以自镌留其躬,绳过无小,克敬以裕,暗然至死而不悔。
呜呼!君之于学,其可谓笃志而不牵于众好者矣。惜其多有放佚,如《大易粹言》、《春秋本义》、《三传备说》诸篇,今都不可见。其仅存者,又或阙残,难令完整。其《易图正旨》推阐九图之义,与德清胡谓、宝应王懋guong氏之论不合。山居僻左,不及尽睹当世通人成说,小有歧异,末为(左上米左下系右页)也。
予既受谈终篇,因颇为论定,以治乡人知观感焉。
书周忠介公手札后往余读《史忠正公集》,见其乙酉四月十九日遗书五通,又什一回绝笔
一纸,其言至深痛,不可终读。盖视杨忠愍公狱中家书,刘腾鸿峙衡、吴坤修竹庄、普承尧钦堂,率五千人以行。而巡抚朝公奏请以温甫统领军事,出入贼地。盛暑鏖兵,凡攻克咸宁、蒲圻、崇阳、通域、新昌、上高六县。以六月三十口锐师翔于瑞州,由是江西、湖南始得通问。而温甫亦积劳致疾矣。
七月十六日,棹小舟异疾至南昌。兄弟相见,深夜(忄音)(忄音),喜极而悲,涕泣如雨。弟疾寝剧,治之多方不效。至九月乃痊,复还瑞州营次。
瑞州故有南北两城,蜀水贯其中。刘腾鸿军其南,温甫与普承尧军其西北。贼于东隅通外援,市易如故。七年正月,予率吴坤修之师,自奉新至东路,始合长围。掘堑周三十里,温甫则大喜:“吾攻此城,久不举。今兹事其集乎!”不幸遭先君子大故,兄弟匍匐奔丧。入里门,宗族乡党争来相吊,亦颇相庆慰。国藩得拔其不肖之躯,复有生还之一日,温甫力也。温甫既出嗣叔父,以咸丰八年二月降服期满,复出抵李君续宾迪庵军中。李君与温甫为婚姻,益相与讲求戎政,晨夕咨议。是时九江新破,强悍深根之寇一扫刮绝,李君威名闻天下。又克麻城,蹴黄安,喋血皖中,连下太湖、潜山、桐城、舒城四县。席全盛之势,人人自以无前。
师锐甚。温甫独以为常胜之家,气将竭矣,难可深恃。时时与李君深语惊切,以警其下;亦以书告予时上。竟以十月十日军败,从李君殉难庐江之三河镇。呜呼!痛哉。
曩吾弟以新集之师,千里赴援,摧江西十万之贼而无所顿;今以皖北百胜之军,苹良将劲卒,四海所仰望者而壹覆之。而吾弟适丁其厄,岂所谓命耶?常胜之不足深恃。吾弟之智,既及之矣,而不有退师以图全。营垒以十三夜被陷,而吾弟与李君,以初十之夕并命同殉,又不肯少待,以图脱免。
岂所谓知命者耶?遂缀词哭之。词曰:
(角黄)(角黄)我祖,山立绝伦。有蓄不施,笃生哲人。我君为长,鲁国一儒;仲父早世,有季不孤。恭惟先德,稼穑诗书。小子无状,席此庆徐。
粲粲诸弟,雁行以随。吾诗有云:“午君最奇”。挟艺干人,百不一售。彼粗秽者,乃居吾右。
抑塞不伸,发狂大叫;杂以嘲诙,万花齐笑。世不喜与,吾不世许。
自谓吾虎,世弃如鼠。相外相背,逝将去女。一朝奋发,仗剑东行;提师五千,往从阿兄。何坚不破?何劲不摧?跃入章门,无害无灾。埙篪鼓角,号令风雷;昊天不吊,鲜民衔哀。见星西奔,三子归来。弟后李父,降服以礼。
匝岁告阕,靡念苞杞。出陪戎幄,匪辛伊李。既克浔阳,雄师北迈。划潜剜桐,群舒是嘬。岂谓一厥,震惊两戒!李既山颓,弟乃梁坏。覆我湘入,君子六千。命耶数耶?何辜于天!我奉简书,驰驱岭峤。江北江南,梦魂环绕。
卯恸抵昏,酉悲达晓。莽莽舒庐,群四所窟。积骸成岳,孰辨弟骨。骨不可收,魂不可招。峥嵘废垒,雪渍风飘。生也何雄,死也何苦!我实负弟,茹恨终古。予于道光甲辰寄诸弟诗有云:“辰君平正午君奇,屈指老沅真白眉、”辰君谓弟澄候,生庚辰岁。午君谓温甫,生壬午岁。老沅谓沅甫也。
欧阳生文集序乾隆之末,桐城姚姬传先生鼐,善为古文辞。慕效其乡先辈方望溪侍郎之所为,而受法于刘君大(木魁),及其世父编修君范。三子既通儒硕望,姚先生治其术益精。历城周永年书昌,为之语曰:“天下之文章,其在桐城乎!”由是学者多归向桐城,号“桐城派”。犹前世所称江西诗派者也。
姚先生晚而主钟山书院讲席。门下著籍老,上元有管同异之、梅曾亮
伯言,桐城有方东村植之、姚莹石甫。四人者,称为高第弟子。各以所得,传授徒友,往往不绝。在桐城者,有戴钧衡存庄,事植之久,尤精力过绝人。
自以为守其邑先正之法,(衤+颤之左)之后进,义无所让世。其不列弟子籍,同时服膺,有新城鲁仕骥挈非、宜兴曼德旅仲论。挈非之甥为陈用光硕士。
硕士既师其舅,又亲受业姚先生之门。乡人化之,多好文章。硕士之群从,有陈学受艺叔、陈博广敷,而南丰又有吴嘉宾于序,皆承索非之风,私淑于姚先生。由是江西建昌,有桐城之学。
什伦与永福吕璜月沧交友,月沧之乡人有临桂朱椅伯韩、龙启瑞翰臣、马平王锡振定甫,皆步趋吴氏、吕氏,而益求广其术于梅伯言。由是桐城宗派,流衍于广西矣。
昔者,国藩尝怪姚先生典试湖南,而吾乡出其门者,未闻相从以学文为事。既而得巴陵吴敏树南屏,称述其术,笃好而不厌。而武陵杨彝珍性农、善化孙鼎臣芝房、湘阴郭嵩煮伯深、淑浦舒素伯鲁,亦以姚氏文家正轨,违此则又何求?最后得湘潭欧阳生。生,吾友欧阳兆熊小岑之子,而受法于巴陵吴君、湘阴郭君,亦师事新城二陈。其渐染者多,其志趋嗜好,举天下之美,无以易乎桐城姚氏者也。
当乾隆中叶,海内魁儒畸土,崇尚鸿博,繁称旁证,考核一字,累数千言不能休。别立帜志,名曰“汉学”。深摈有宋诸子义理之说,以为不足复存,其为文尤芜杂寡要。姚先生独排众议,以为义理、考据、词章,三者不可偏废。必义理为质,而后文有所附,考据有所归。一编之内,惟此尤兢兢。当时孤立无助,传之五六十年。近世学子,稍稍诵其文,承用其说。道之废兴,亦各有时,其命也欤哉!
自洪杨倡乱,东南荼毒。钟山石城,昔时姚先生撰杖都讲之所,今为犬羊窟宅,深固而不可拔。桐城沦为异域,既克而复失。戴钧衡全家殉难,身亦欧血死矣!
余来建昌,问新城、南丰,兵整之馀,百物荡尽,田荒不治,蓬蒿没人。一二文土转徙无所。两广西用兵几载,群盗犹汹汹,骤不可爬梳。龙君翰臣又物故。独吾乡少安,二三君子尚得优游文学,曲折以求合桐城之辙。
而舒涛前卒,欧阳生亦以瘵死。老者牵于人事,或遭乱不得竞其学;少者或中道夭殂。四方多故,求如姚先生之聪明早达,太平寿考,从容以脐于古之作者,卒不可得。然则业之成否又得谓之非命也耶?
欧阳生名勋,字子和,没于咸丰五年三月,年二十有几。其文若诗,清缜喜往复,亦时有乱离之慨。庄周云:“逃空虚者,闻人足音跫然而喜。”而况昆弟亲戚之(上声殳下言)咳其例者乎?余不之不闻桐城诸老之(上声殳下言)咳也久矣!现生之为,则岂直足音而已!故为之序,以塞小岑之悲,亦以见文章与世变相因,俾后之人得以考览焉。
圣哲画像记国藩志学不早,中岁侧身朝列,窃窥陈编,稍涉先圣普贤魁儒长者之绪。驽缓多病,百无一成;军旅驰驱,益以芜废。丧乱来平,而吾年将五十矣。往者,吾读班固《艺文志》及马氏《经籍考》,见其所列书目,丛杂猥多,作者姓氏,至于不可胜数,或昭昭于日月,或湮没而无闻。及为文渊阁直阁校理,每岁二月,侍从宣宗皇帝入阁,得观《四库全书》。其富过于前代所藏远甚,而存目之书数十万卷,尚不在此列。呜呼!何其多也!虽有生知之资,累世不能竞其业,况其下焉者乎!
故书籍之浩浩,著述者之众,若江海然,非一人之腹所能尽欤也。要在慎择焉而已。余既自度其不逮,乃择古今圣哲三十馀人,命儿子纪泽图其遗像,都为一卷,藏之家塾。后嗣有志读书取足于此,不必广心博骛,而斯文之传,莫大乎是矣。昔在汉世,若武梁祠、鲁灵光殿,皆图画伟人事迹,而《列女传》亦有画像,感发兴起,由来已旧。习其器矣,进而索其神,通其微,合其莫,心诚求之;仁远乎哉?国藩记。
尧舜禹场,史巨记言而已。至文王拘幽,始立文字,演《周易》。周孔代兴,六经炳著,师道备矣。秦汉以来,孟子盖与庄、苟并称。至唐,韩氏独尊异之。而来之贤者,以为可跻之尼山之次,崇其书以配《论语》。后之论者,莫之能易也。
兹以亚于三圣人后云。
左氏传经,多述二周典礼,而好称引奇诞;文辞烂然,浮于质矣。太史公称庄子之书皆寓言。吾观子长所为《史记》,寓言亦居十之六七。班氏闳识孤怀,不逮子长远甚。然经世之典,六艺之旨,文字之源,幽明之情状,粲然大备。岂与夫斗筲者争得失于一先生之前,姝姝而自悦者能哉!
诸葛公当扰壤之世,被服儒者,从容中道。陆敬舆事多疑之主,驭难驯之将,烛之以至明,将之以至诚,譬若御驽马登峻坂,纵横险阻,而不失其驰,何其神也!范希文、司马君实遭时差隆,然坚卓诚信,各有孤诣。其以道自持,蔚成风俗,意量亦远矣。昔刘向称董仲舒王佐之才,伊、吕无以加;管、晏之属,殆不能及。而刘歆以为董子师友所渐,曾不能几乎游、夏。
以予现四贤者虽未逮乎伊、吕,固将贤于董子。惜乎不得如刘向父子而论定耳。
自朱子表章周子、二程子、张子,以为上接孔孟之传。后世君相师儒,笃守其说,莫之或易。乾隆中,闳儒辈起,训诂博辨,度越昔贤;别立徽志,号曰汉学。
换有来五子之术,以谓不得独尊。而笃信五号者,亦屏弃汉学,以为破碎害道,(齿斤)(齿斤)焉而未有已。吾现五子立言,其大者多合于洙泗,何可议也?其训释请经,小有不当,固当取近世经说以辅翼之,又可屏弃群言以自隘乎?斯二者亦俱讥焉。
西汉文章,如子云、相如之雄伟,此天地遒劲之气,得于阳与刚之美者也。此天地之义气也。刘向、匡衡之渊懿,此天地温厚之气,得于明与柔之美者也。此天地之仁气也。东汉以还,淹雅无惭于古,而风骨少聩矣。韩、柳有作,尽取扬、马之雄奇万变,而内之于薄物小篇之中,岂不诡哉!欧阳氏、曾氏皆法韩公,而体质于匡、刘为近。文章之变,莫可穷诘。要之,不出此二途,虽百世可知也。
余钞古今诗,自魏晋至国朝,得十九家,盖诗之为道广矣。嗜好趋向,各视其性之所近,犹庶羞百味,罗列鼎俎,但取适吾口者,济之得饱而已。
必穷尽天下之佳肴辩尝而后供一摆,是大惑也;必强天下之舌,尽效吾之所嗜,是大愚也。庄子有言:“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余于十九家中,又笃守夫四人者焉。唐之李、杜,宋之苏、黄,好之者十而七八,非之者亦且二三。余惧蹈庄子不解不灵之讥,则取足于是终身焉已耳。
司马子长,网罗旧闻,贯串三古而八书,颇病其略;班氏《志》较详矣,而断代为书,无以现其会通;欲周览经世之大法,必自杜氏《通典》始矣。马瑞临《通考》,杜氏伯仲之间,郑《志》非其伦也。百年以来,学者讲求形声、故训,专治《说文》,多宗许、郑,少谈社、马。吾以许、郑考先王制作之源,杜、马辨后世因革之要,其于实事求是一也。
先王之道,所谓修已治人、经纬万汇者,何归乎?亦曰礼而已矣。秦灭书籍,汉代诸儒之所掇抬,郑康成之所以卓绝,皆以礼也。杜君卿《通典》,言礼者十居其六,其议已跨越八代矣!有宋张子、朱子之所讨论,马贵与、王伯厚之所纂辑,莫水以礼为兢兢。我朝学者,以顾亭林为宗。国史《儒林传》□然冠首。吾读其书,言及礼俗教化,则毅然有守先待后,舍我其谁之志,何其壮也!厥后张蒿庵作《中庸论》,及江镇修、戴东原辈,尤以礼为先务。而秦尚书意曰,遂纂《五礼通考》,举天下古今幽明万事,而一经之以礼,可谓体大而思精矣。吾图画国朝先正遗像,首顾先生,次秦文恭公,亦岂无微旨哉!桐城姚鼐姬传,高邮王念孙怀祖,其学皆不纯于礼。然姚先生持论阁通,国藩之粗解文章,由姚先生启之也。王氏父子,集小学训信之大成,重乎不可见已。故以殿焉。
姚姬传氏,言学问之途有三:曰义理,曰词章,曰考据。戴东原氏亦以为言。
如文、周、孔、孟之圣,左、庄、马、班之才,诚不可以一方体论矣。
至若葛、陆、范、马,在圣门则以德行而兼政事也。周、程、张、朱,在圣门则德行之科也,皆义理也。韩、柳、欧、曾、李、杜、苏、黄,在圣门则言语之科也,所谓词章者也。许、郑、杜、马、顾、秦、姚、王,在圣门则文学之科也。顾、秦于杜、马为近,姚、王于许、郑为近、皆考据也。此三十二子者,师其一人,读其一书,终身用之,有不能尽。若又有陋于此,而求益于外,譬若掘井九份而不及泉,则以一井为隘,而必广掘数十百井,身老力疲,而卒无见泉之一日。其庸有当乎?
自浮屠氏言因果祸福,而为善获报之说,深中于人心,牢固而不可破。
土方其占毕咿唔,则期报于科第禄仕;或少读古书,窥著作之林,则责报于遐迩之誉,后世之名;纂述未及终编,辄冀得一二有力之口,腾播人人之耳,以偿吾劳也。朝耕而暮获,一施而十报,譬若泊酒市脯,暄聒以责之贷者,又取培称之息焉。禄利之不遂,则激幸于没世不可知之名。甚者至谓孔子生不得位,没而俎豆之报,隆于尧舜。郁郁者以相证慰,何其陋欤!今夫三家之市,利析辎铁,或百钱逋负,怨及孙子;若通(外门内上四下袁)贸易,瑰货山积,动逾千金;则百钱之有无,有不暇计较者矣。商富大贾,黄金百万,公私流衍,则数十百结之费,有不暇计较者矣。均是人也,所操者大,犹有不暇计其小者;况天之所操尤大,而于世人毫末之善,日耳分寸之学,而一一谋所以报之,不亦劳哉!商之货殖同、时同,而或赢或细;射策者之所业同,而或中或罢;为学著书之深浅同,而或传或否,或名或不名,亦皆有命焉,非可强而几也。古之君子,盖无日不忧,无日不乐。道之不明,己之不免为乡人,一息之或懈,忧也;居易以俟命,下学而上达,仰不愧而偏不怍,乐也。
自文王、周、孔三圣人以下,至于王氏,莫不忧以终身,乐以终身,无所于祈,何所为报?己则自晦,何有干名?惟庄周、司马迁、柳宗元三人者,伤悼不遇,怨排形于简册,其于圣贤自得之乐,稍违异矣。然被自借不世之才,非夫无实而汲汲时名者比也。苟汲汲于名,则去三十二子也远矣。
将适燕晋而南其辕,其于术不益疏哉?
文周孔孟,班马左庄,葛陆范马,周程朱张,韩柳欧曾,李社苏黄,许郑杜马,顾秦姚王。三十二人,阻豆馨香。临之在上,质之在旁。
经史百家杂钞题语姚姬传氏之纂古文辞,分为十三类。余稍更易为十一类:曰论著,曰词赋,曰序跋,曰诏令,曰奏议,曰书读,曰哀祭,曰传志,曰杂记,九者,余与姚氏同焉者也。曰赠序,姚氏所有而余无焉者也。曰叙记,曰典志,余所有而姚氏无焉者也。曰颂赞,曰箴铭,姚氏所有,余以附入词赋之下编。
口碑志,姚氏所有,余以附人传志之下编。论次微有异同,大体不甚相远,后之君子,以参观焉。
村塾古文有选《左传》者,识者或讥之。近世一二知文之土,纂录古文,不复上及六经,以云尊经也。然溯古文所以立名之始,乃由屏弃六朝骈骊之文而退之于三代两汉,今舍经而降以相求,是犹言学者敬其父祖而忘其高曾,言忠者曰我家臣耳,焉敢知国,将可乎哉?余钞纂此编,每类必以六经冠其端,涓涓之水,以海为归,无所于让世。
姚姬传氏撰次古文,不载史传,其说以为史多不可胜录也。然吾观其奏议类中,录《庄子》至三十八首,诏令类中,录《庄子》三十四首,果能屏诸史而不录乎?余今所论次,采辑史传稍多,命之曰《经史百家杂钞》云。
经史百家简编序自六籍播于秦火,汉世摄拾残遗,征诸儒能通其读者,支分节解,于是有章句之学。刘向父子勘书秘阁,刊正脱误,稽合同异,于是有校雠之学。
梁世刘勰、钟嵘之徒,品藻诗文,褒贬前哲,其后或以丹黄识别高下,于是有评点之学。三者皆文人所有事也。前明以四书经艺取土,我朝因之。科场有勾股点句之例,盖犹古者章句之遗意。试官评定甲乙,用朱墨族别其劳,名曰圈点。后人不察,辄仿其法以涂抹古书,大圈密点,狼藉行间。故章句者,古人治经之盛业也,而今专以施之时文圈点者,科扬时文之陋习也,而今反以施之古书,末流之迁变,何可胜道!惟校雠之学,我朝独为卓绝。乾嘉间巨儒辈出,讲求音声故训校勘,疑误冰解的破,度超前世矣。
咸丰十年,余选经史百家之文,都为一集,又择其尤者四十八首,录为简本,以诒余弟沅甫。沅甫重写一册,请余勘定,乃稍以己意分别节次,句绝而章己之,间亦厘正其谬误,评骘其精华,雅与郑并奏,而得与失参见,将使一家昆弟子侄,启发证明,不复要途人而强同也。
王船山遗书序王船山先生遗书,同治四年十月刻竣,凡三百二十二卷。国藩校阅者,民记章句)四十九卷,《张子正蒙注》九卷,《读通鉴论》三十卷,《宋论》十五卷,《四书》、《易》、《诗》、《春秋》诸经稗疏考异十四卷,订正讹脱百七十馀事。军中鲜暇,不克细细全编,乃为序曰:
昔仲尼好语求仁,而推言执礼。孟氏亦仁礼并称,盖圣王所以平物我之情,而息天下之争,内之莫大于仁,外之莫急于礼。自孔孟在时,老庄已鄙弃礼教。杨墨之指不同,而同于贼仁。厥后众流歧出,载籍焚烧,微言中绝,人纪紊焉。汉儒掇拾遗经,小戴氏乃作记,以存礼于什一。又千余年,宋儒远承坠绪,横渠张氏乃作《正蒙》,以讨论为仁之方。船山先生注《正蒙》数万言,注《礼记》数十万言,幽以究民物之同原,显以纲维万事,弭世乱于未形。其于古昔明体达用,盈科后进之旨,往往近之。
先生名夫之,字而农,以崇祯十五年举于乡。目睹是时朝政,刻核无亲,而十大夫又驰鹜声气,东林、复社之徒,树党代仇,颓俗日蔽。故其书中黜申韩之术,嫉朋党之风,长言三叹而未有已。既一仕桂藩,为行人司。
知事终不可为,乃匿迹永、郴、衡、邵之间,终老于湘西之石船山。
圣清大定,访求隐逸。鸿博之士,次第登进。虽顾亭林、李二曲辈之艰贞,征聘尚不绝于庐。独先生深(外门内必)固藏,追焉无与。平生痛诋党人标谤之习,不欲身隐而文著,来反唇之讪笑。用是,其身长邀,其名寂寂,其学亦竟不显于世。
荒山敝榻,终岁孽孽,以求所谓育物之六,经邦之礼。穷探极论,千变而不离其宗;旷百世不见知,而无所于悔。先生没后,巨儒迭兴,或攻良知捷获之说,或辨易图之凿,或详考名物,训访、音韵,正《诗集传》之疏,或修补三礼时享之仪,号为卓绝。先生皆已发之于前,与后贤若合符契。虽其著述大繁,醇驳互见,然固可谓博文约礼,命世独立之君子已。
道光十九年,先生裔孙世全始刊刻百五十卷。新化邓显鹤湘皋实主其事。湘潭欧阳兆熊晓晴赞成之。咸丰四年,寇犯湘潭,板毁于火。同治初元,吾弟国荃乃谋重刻,而增益百七十二卷,仍以欧阳君董其役。南汇张文虎啸山、仪征刘毓嵩伯山等,分任校雠。庀局于安庆,蒇事于金陵。先生之书,于是粗备。后之学者,有能秉心敬恕,综贯本末,将亦不释乎此也。
新宁刘君墓碑铭君讳时华,字廷材,号宝泉。先世自江西徙湖南之新宁。曾祖有义。
祖儒禹,府学增生。父世贵,太学生。家贫,为商贾,化居以自给。君生有至性,不忍其父久劳市廛,乃跪请曰:“大人直少休。兄学且有成,弟弱,儿愿代父劳而服贾矣。”遂游资于江汉之间,量物度时,广取而节用;后人而往,先人而归;家用阜康,亲以大悦。父病,在视终宵。医者言痰咸可生,淡则死。君辄以手承痰尝之,味淡,因大哭。父没,母亦前卒,则推其所以事父者以事继母。归自武昌,继母不泽,长跪自陈迟归之咎。继母病,服劳达旦,营治药物,必自其手,不自他人。继母没,则推其所以事亲者以事长兄,而蓄季弟。兄病,调护年除。兄卒,弟后卒,则又推恩以恤其嫠,以鞠其孤子。厥后两家孤儿皆成立,两嫠皆旌表于朝,寿皆七十、八十,涕泣颂君之德不敢忘云。
新宁,山邑也。僻在楚南、黔、粤之交,巨岭层峦,穹窿杂袭,郁饶而不得少舒。自古未闻伟人杰士出于其间,亦乏甲乙科第。居民治生纤啬,有唐魏之风。独君与江太公一峰,轻财好义,不屑屑于自殖。江君之子溢忠烈者,仕至安徽巡抚;而君之子前渠,今为直隶总督;并有勋伐,为时名臣。
盖褊陋之俗一变,而山川之气昌矣。当君初贾异县,颇求饶益以娱亲心。既而经纪有方,智足以扩其业,利足以仁其三族。所得资财,随手散去。一以济物为功,息耗都不普省。乡里除道成梁,捐金钱惟恐不赡;施药疗疾,惟恐不周。尝遇益阳大水,买小舟拯百人,蒿葬数百人。新宁大饥,饩邻里亲旧粟,日半升,全活无算。又尝修育婴堂,建忠义节孝打,皆县中前此所无,自君创之。城东北有义冢,岁岁常以冬春培其(阝也)茔,而植其仆碑。城南有义塾,器物缺乏,常于君家取给焉。人或谓君:“岁入几何?施诸人者什七,而自谋不及什三,后将难继。何不颇买田宅,为子孙稍立基业产’君笑谓:“家有薄田,自足供疏食,焉用多为?吾以人情为田,以培养上类为种。
耕不计年,获不计世。庸讵知留路子孙者,不更大乎?”逮君没而门内鼎兴。
君子四人:长名长佑,即荫渠也,以拔贡生历官广西巡抚,两广总督,直隶总督,加兵部尚书衔;次长佐,某官;次长伸、长健,某官。孙某某。
曾孙永柞、永棋。天子褒长佑功,赠君暨君之祖父皆为光禄大夫。君配郑氏,暨祖妣荣氏,妣李氏、曾氏,皆为一品夫人。盖君言于是果验。为善之报,抑何捷也!郑太夫人恭俭宽仁,悉秉夫教,姒妇娣妇寡居,敬之,终身有思纪。君卒以道光三十年六月十四日,寿六十有一。太夫人先三日卒,寿五十有九。是岁十二月某甲子,合葬新宁西乡杨溪村之驾岭。昔道光丁末、戊申间,江忠烈公尝为余称道荫渠之贤,兼述其世德。及荫渠入京,闻亲之讣,求余文铭其墓。展转兵间,久疏文字,越今十有七年,始得表而铭之。铭曰:
举世奔利,独行抱义。庸德庸言,感格天地。外救饥溺;内抚诸孤。
仁心难谦,百优一愉。孰云不显,在幽弥馨;孰云无报,如影随形。神觌在室,奇福在庭。郎君崛起,为国干城。削平寇乱,鼎祭钟铭。自无锡宠,褒荣先陇。夫彝之南,万山环拱。我表其吁,来者钦竦。
国朝先正事略序余尝以大清达人杰士超越古初,而记述阙如,用为叹憾。道光之末,闻嘉兴钱衍石结事仪吉,仿明焦越《献征录》,为国朝《征献录》,因属给事从子应符写其目录,得将相、大臣、循良、忠节、儒林、文苑等凡八百馀人,积二三百卷,借名人之碑传,存名人之事迹。自别京师,久从征役,而此目录册者不可复睹。同治初,又得鄢陵苏源生文集,具述其师钱给事于《征献录》之外,复节录名臣,为《先正事略》。于是知钱氏颇有造述,不仅钞撰诸家之文矣。又二年,而得吾乡李元度次青所著《先正事略》,命名乃适与钱氏相合。前此二百馀年,未有成书。近三十年中,钱氏编摩于汴水,次青成业于湖湘,斯足征通儒意趣之同,抑地下达人杰主,其灵爽不可终阅也。
自古英哲非常之君,往往得火鼎盛。若汉之武帝,唐之文皇,宋之仁宗,元之世祖,明之孝宗。其时皆异材勃起,俊彦云屯,(火昆)耀简编。然考其流风所被,率不过数十年而止。惟周之文王暨我圣祖仁皇帝,乃阅数百载而风流未沫。周自后稷十五世,集大成于文王。而成康以洎东周,多士济济,皆若秉文王之德。我朝六祖一宗,集大成于康熙。而雍乾以后,英贤辈出,皆若沐圣祖之教,此在愚氓亦似知之。其所以然者,虽大智莫能名也。
圣祖尝自言:年十七八时读书过劳,至于咯血而不肯少休,老是而手不释卷。
临摹名家手卷,多至万馀;写寺庙扁榜,多至千馀。盖虽寒酸,不能方其专。
北征度漠,南巡治河,虽卒役不能逾其劳。祈雨祷疾,步行天坛,并酸酱亩盐而不御。年逾六十,犹扶病而力行之。凡前圣所称至德纳行,范无一而不备。上而天象、地舆、历算、音乐、考礼、行师、刑律、农政,下至射御、医药、奇门、王遁,满蒙、西域、外洋之文书字母,殆无一而不通,且无一不创立新法,别启律途。后来高才绝艺,终莫能出其范围。然则雍、乾、嘉、道,累叶之才,虽谓皆圣祖教育而成,谁曰不然?
今上皇帝嗣位,大统中兴,虽去康熙益远矣,而将帅之乘运会立勋名者,多出一时章句之儒,则亦未站非圣祖馀泽陶冶于无穷也。如次青者,盖亦章句之儒从事戎行。咸丰甲寅、乙卯之际,与国藩患难相依,备尝艰险,厥后自领一队,转战数年。军每失利,辄以公义纠劾罢职。论者或咎国藩执法过当,亦颇咎次青在军偏好文学,夺治兵之日力,有如庆生所讥挟策而亡羊者。久之,中外大臣数荐次青缓急可倚,国藩亦草疏密陈:“李元度下笔千言,兼人之才,臣音弹劾太严,至今内疚,惟朝廷量予褒省。”当时虽为吏议所格,天子终右之,起家,复任黔南军事。
师比有功,超拜云南按察使。而是书亦于黔中告成。
圣祖有言曰:学贵初有决定不移之志,中有勇猛精进之心,末有坚贞永固之力。次青提兵四省,屡蹶仍振,所谓贞固者非耶?发愤著书,鸿篇立就,亦云勇猛矣。愿益以贞固之道持之,寻访钱氏遗书,参计修补,矜练岁年,慎褒贬于锱铢,酌群言而取衷,终成圣清巨典,上济周家雅颂誓诺之林,不允足壮矣哉!
重刻茗柯文编序武进张大令式曾,将重刻其曾祖王父皋闻先生《落柯文集》,而以写本示余,属为之序。
盖文章之变多矣。高才者好异不已,往往造为瑰球奇丽之辞,仿效汉人赋颂,繁声僻字,号为复古。曾无才力气势以驱使之,有若附赘悬疣,施胶漆于深衣之上,但觉其不类耳。叙述朋旧,状其事迹,动称卓绝。若合古来名德至行备于一身,譬之画师写真,众美毕具,伟则伟矣,而于其所图之人固不肖也。吾尝执此以衡近世之文,能免于二者之讥实鲜,蹈之者多矣。
皋闻先生编次七十家赋,评量殿最,不失铢黍。自为赋亦恢闳绝丽,至其他文,则空明澄彻,不复以博奥自高。平生师友多超特不世之才,而下笔称述,适如其量。若帝天神鬼之监临,褒讥不敢少溢,何其慎欤!
自考据家之道既昌,说经者专宗汉儒,厌薄宋世义理、心性等语,甚者低毁洛闽,披索疵假。枝之上(艹下鬼)而忘其本,流之逐而遗其源。临文刚繁征博引,考一字,辨一物,累数千万言不能休,名曰汉学。前者自矜创获,后者附和偏(讠皮)而不知返,君子病之。先生求阴阳消息于《易》虞氏,求前圣制作于《礼》郑氏,辨《说文》之谐声,剖晰毫芒,固亦循汉学之轨辙。而虚衷研究,绝无陵驾先贤之意萌于至隐;文辞温润,亦无考证辨驳之风。尽取古人之长,而退然若无一长可恃。意其蕴蓄者厚,遏而蔽之,能焉而不伐,敛焉而欲光。殆天下之神勇,古之所谓大雅者欤!
张氏之先,两世贤母抚孤课读。一日不能再食,举家习为故常。孝友艰苦,远近叹慕。自粤贼纵横,东南糜烂,常润等郡,室庐荡然。张氏之穷约,殆有甚于畴告。书籍刻板,皆摧烧不复可诘矣。余昔读张氏诸书,既钦其笃行;兹重览《茗柯文编》,乐其复显于世也。乃忘其陋而序之。
君,穷年磨厉,期于有成。王考气象尊严,凛然难犯。其责府君也允峻,往往稠人广坐,壮声河斥;或有所不快于他人,亦痛绳长子。竟曰(口高)(口高),诘数愆尤。间作激宕之辞,以为岂少我耶?举家耸惧,府君则起敬起孝,屏气扶墙,(足叔)(足昔)徐进,愉色如初。王考暮年大病,痿痹(疒音)哑,起居造次,必依府君,暂离则不怡,有请则如响。然后知夙昔之备资府君,盖望之厚而爱之笃,特非众人所能喻耳。
咸丰二年,粤贼窜湘,攻围长沙,府君率乡人修治团练,戒子弟,讲阵法,习技击。未几,国藩养母丧回籍,奉命督办湖南团练。明年,又奉命治舟师,援剿湖北。府君僻在穷乡,志存军国。初令季子国葆募勇讨贼,既又令三子国华、四子国荃,募勇北征鄂,东征豫章,粗有成效。而府君遽以咸丰七年二月四日弃养。阅一年,而国华殉难于三河。又四年而国葆病没于金陵。朝廷褒恤,并予美溢。而国藩与国荃遂克复安庆、金陵两省。虽事有天幸,然亦赖先人之教,尽驱诸子执戈赴敌之所致也。
初,国藩以道光间官京师,恭遇覃恩,封正考暨府君皆为中宪大夫,祖妣暨先母皆为恭人。逮咸丰间,四遇覃恩,又得封赠,三代皆为光禄大夫,妣皆一品夫人。今上嗣位,四遇覃恩,又以战绩,兄弟廖膺封爵。于是曾祖
腐君儒胜,王考府君玉屏,暨府君皆封为大学士、两江总督、一等候爵;曾祖姚氏彭,祖姚氏王,先妣氏江,仍封一品夫人。呜呼!叨荣至矣!
江太夫人为湘乡处上沛霖公女,来嫔曾门,事舅姑四十馀年,僖曩必躬,在视必恪,宾祭之仪,百方检饬。有子男五人,女四人,尺布寸缕,皆一手拮据。或以人众家贫为虑,大夫人曰;“某业读,某业耕,茶业工贸。
吾劳于内,请地劳于外,岂忧贫哉?”每好作自强之言,亦或谐语以解劬苦。
咸丰二年六月十二日疾卒,九日二十二日葬于下腰里宅后。府君以七年问五月初三日葬于周壁冲,至九年八月某日并改葬于台洲之猫面脑。府君有弟二人,仲曰上台,年二十有四而没。府君视病年馀,营治医药,旁皇达旦。季曰骥云,推甘让善,老而弥恭。无子,以国华为之嗣。后府君王年而没。女四人,其二先卒,其二继逝。诸于今存者,惟国藩与国潢、国荃三人。诸孙七人,曾孙七人。于是略述梗概,以著先人纪德,垂荫无穷。而小子才薄能鲜,忝窃高位,兢兢焉谁不克负荷是俱云。
湖南文征序吾友湘潭罗君研生,以所编撰《湖南文征》百九十卷示余,而属为序其端。国藩陋甚,齿又益衰,奚足以语文事?窃闻古之文,初无所谓法也。
《易》、《书》、《诗》、《仪礼》。《春秋》诸经,其体势声色,曾无一字相袭。
即周秦诸子,亦各自成体。持此衡彼,画然若金玉与卉木之不同类,是乌有所谓法者。后人本不能文,强取古人所造而摹拟之,于是有合有离,而法不法名焉。
若其不俟摹拟,人心各具自然之文,约有二端:曰理,曰清。二者人人之所固有。就吾所知之理而笔请书而传请世,称吾爱恶悲份之情而缀辞以达之,若剖肺肝而陈简策。斯皆自然之文。性情敦厚者,类能为之。而浅深工拙,则相去十百千万而未始有极。自群经而外,百家著述,率有偏胜。以理胜者,多阐幽造极之语,而其弊或激宕失中;以情胜者,多排恻感人之言,而其弊常非缛而寡实。自东汉至隋,文人秀士,大抵义不孤行,辞多俪语。
即议大政,考大礼,亦每缀以排比之句,间以婀娜之声,历唐代而不改。虽韩、李锐志复古,而不能革举世骈体之风。
此皆习于情韵者类也。来兴既久,欧、苏、曾、王之徒,崇奉韩公,以为不迁之宗。适会其时,大儒迭起,相与上探邹鲁,研讨微言。群士慕效,类皆法韩氏之气体,以阐明性道。自元明至圣朝康雍之间,风会略同,非是不足与于斯文之末。此皆习于义理者类也。
乾隆以来,鸿生硕彦,稍厌旧闻,别启途轨,远搜汉儒之学,因有所谓考据之文。一字之音训,一物之制度,辨论动至数千言。曩所称义理之文,淡远简朴者,或屏弃之,以为空疏不足道。此又习俗趋向之一变已。
湖南之为邦,北枕大江,南薄五岭,西接黔蜀,群苗所革,盖亦山国荒僻之亚。然周之末,屈原出于其间,《离骚》诸篇为后世言情韵者所祖。
逮乎来世,周子复生于斯,作《太极图说》、《通书》,为后世言义理者所祖。
两贤者,皆前无师承,创立高文。上与《诗经》、《周易》同风,下而百代逸才举莫能越其范围。而况湖湘后进,沾被流风者乎?兹编所录,精于理者盖十之六,善言情者,约十之四;而骈体亦颇有甄采,不言法而法未始或紊。
惟考据之文搜集极少。前哲之倡导不定,后世之欣慕亦寡。研生之学,稽《说文》以究达诂,笺《禹贡》以晰地志,固亦深明考据家之说。而论文但崇体要,不尚繁称博引,取其长而不溺其偏,其犹君子棋于择术之道欤!
江宁府学记同治四年,今相国合肥李公鸿章改建江宁府学,作孔子庙于冶城山,正殿门店,规制粗备。六年,国藩重至金陵。明年,菏泽马公新贻继督两江,赓续成之。
凿泮池,建崇圣词、尊经阁及学宫之廨宇。八年七月工竣。董其役者,为候补道桂嵩庆,暨知县廖纶。参将叶圻,既敕既周,初终无懈。
冶城山颠,杨、吴、宋、元皆为道观,明曰朝天宫。盖道士把老子之所也。道家者流,其初但尚清静无为;其后乃称上通天帝。自汉初不能革秦时诸畴,而渭阳五帝之庙,甘泉泰一之坛,帝皆亲往郊见。由是圣王祀天之大典,不掌子天子之祠官,而方士夺而领之。道家称天,侵乱礼经,实始于此。其他炼丹烧汞,采药飞升,符(上竹下录)禁咒,征召百神,捕使鬼物诸异水,大率依托天帝。故其徒所居之宫,名曰“朝天”。亦犹称“上清”、“紫极”之类也。
嘉庆道光中,宫观犹盛,黄冠数百人。连房栉比,鼓舞(田亡)庶。咸丰三年,粤贼洪秀全等盗据金陵,窃泰西诸国诸馀,燔烧话庙,群祀在典与不在典,一切毁弃,独有事于其所谓天者,每食必祝;道士及浮屠弟子并见摧灭。金陵文物之邦,沦为豺豕窟宅。三纲九法,扫地尽矣。原夫方士称天以侵礼官,乃老子所不及料。
造粤贼称天以们群神而毒四海,则又道士辈所不及料也。圣皇震怒,分遣将帅,诛殛凶渠,削平诸路。而金陵亦以时勘定,乃得就道家旧区,廓起宏规,崇祀至圣暨先贤先儒。将欲黜邪(匿心)而反经,果操何道哉?夫亦曰:隆礼而已矣。
先王之制礼也,人人纳于轨范之中。自其弱齿,已立制防,洒扫沃盥有常仪,羹食肴藏有定位,(纟委)缨绅佩有恒度。既长则教之冠礼,以责成人之道;教之昏礼,以明厚别之义;教之丧祭,以笃终而报本。其出而应世,则有士相见以讲让,朝觐以劝忠;其在职,则有三物以兴贤,八政以防淫。
其深远者,则教之乐舞,以养和顺之气,备文武之容;教之《大学》,以达于本未终始之序,治国平天下之术;教之《中庸》,以尽性而达天。故其材之成,则足以辅世长民;其次,亦循循绳矩。三代之士,无或敢遁于奇邪者。
人无不出于学,学无不衷于礼也。
老子之初,固亦精于礼经。孔子告曾子、予更,述老聃言礼之说至矣。
其后恶末世之苛细,逐华而背本,所自然之和;于是矫枉过正,至讥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盖亦有所激而云然耳。圣人非不知浮文末节,无当于精义,特以礼之本于太一,起于微妙者,不能尽人而语之。则莫若就民生日用之常事为之制,修焉而为教,习焉而成俗。俗之既成,则圣人虽没,而鲁中诸儒,犹肄乡饮大射礼于冢旁,至数百年不绝。又乌有窈冥诞妄之说,淆乱民听者乎?
吾现江宁全大夫,材智虽有短长,而皆不屑诡随以徇物。其于清静无为之旨,帝天褥祀之事,固已峻担而不惑。孟子言:“无礼天学,贼民斯兴。”今兵革已息,学校新立,更相与讲明此义,上以佐圣朝匡直之教,下以辟异端而迪吉士。盖廪廪乎企向圣贤之域,岂仅人文彬蔚,鸣盛东南已哉!
遵义黎君墓志铭君讳恺,字雨耕,晚自号石头山人,遵义黎氏。曾祖国柄。祖正训,禀贡生。
考安理,举人,山东长山县知县。长山君二子,长曰恂,字雪楼,云南大姚县知县;君其次也。雪楼厚重寡言,气盖一世;君则倜傥通易,周览群书。兄弟间自为师友。长山君少遭不造,备历艰险,既见二号之成,乃大欢慰。二号翼翼趋承,食必佐(饣+俊之右),(而贵)必奉(上般下木),应唯婴儿也。
嘉庆十八年,逆贼林清等倡乱,内煽京师,外起滑县,河南北、山东、直隶震动。时长山君仕山东,雪楼侍于官所,讹言四起。或告于贵州曰:“长山破矣,县令殉城死矣,雪楼殉父矣。亲属都无存者,仅存两孺子,漂转吴楚间去矣。”君于时奉母杨太宜人在家,闻则北望号痛,请于母,刻回戒途,赴山东之难。至长山,则阖门故无恙,传者妄也。由是远近以孝归之。君曰:
“父兄得全,幸也。庸有称乎?”雪楼之自桐乡以忧归也,家居十五六年,君晨夕造请,进止雍雍,语或不合,亦敬应之,而徐理之,终无所讲。雪楼尝病喉痹,绝言与食。君午夜祷于宗礻古,泣曰:“我不及兄,兄不可死。必死者,请以我代。”’喉亦旋愈。其敬嫂也如严其兄,其训群从如教其于,盖历久而不改,至其终身,亦卒不少懈。
居京师,有友曾某之丧,新尸狞厉,虽其死亦畏恶不敢近。君就举而敛之;必格必躬,见者感叹。
君少而善病,长山君雅不欲强之学,而博涉多通,窥见百家要指,以县学生中式道光乙酉科举人,十五年己未大挑二等,补贵阳府开州训导。二十二年十二月李卯,以疾卒官,春秋五十有五。卒之曰,囊无十金之蓄。上无识不识,莫不惜君之位,不称其德,又不获吾寿以昌其教泽也,(口兼)焉若有憾于天地。至其孝友笃行,餍于人人之心者,则诚服而更无遗憾。然则君之自省与后之论世者,亦可以无憾已。君配张氏。妾吴氏、刘氏。子四人:庶焘,咸丰辛亥科举人;庶蕃,壬子科举人,候选知州;庶昌,以诸生献策阙廷,天子褒嘉,特授知县,候补直隶州知州;庶J(讠咸)。女五人,皆适士族。孙四人。孙女五人。咸丰七年四月,葬君于河西小青(左木右惘之右)林。其后阅十五年,庶昌乞余追为之铭。铭曰:
贤圣盛业,岂贵高名?其道甚迩,事亲从兄。穆穆硕儒,黔南之特。
韬敛英奇,以修内则。闻变趋庭,万里戴星;祷疾身代,感彻百灵。胡诚不格?何施不普?化彼枭狼,泽以甘雨。生徒济济,饬尔五常。白华孔絮,馨我胶痒。亦有贤嗣,文行并卓;理石兹邱,永贞乔岳。
笔记
笔记二十七则笔记十二篇格言四幅书赠李芋仙书赠仲弟六则劝学篇示直隶士子笔记二十七则(选十三则)
礼古之君子之所以尽其心、养其性者,不可得而见;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则一秉乎礼。自内焉者言之,舍礼无所谓道德;自外焉者言之,舍礼无所谓政事。故六官经制大备,而以(周礼》名书。春秋之世,士大夫知礼、善说辞者,常足以服人而强国。战国以后,以仪文之琐为礼,是女叔齐之所讥也。荀卿、张载兢兢以礼为务,可谓知本好古,不逐乎流俗。近世张尔歧氏作《中庸论》,凌廷堪氏作(复礼论》,亦有以窥见先王之大原。秦蕙田氏辑《伍礼通考》,以天文、算学录入为现象授时门;以地理、州郡录入为体国经野门;于著书之义例,则或驳而不精;其于古者经世之礼之无所不该,则未为失也。
赦牧马者,去其害马者而已;牧羊老,去其乱群者而已。牧民之道,何独不然。
诸葛武侯治蜀,有言公惜赦者。答曰:“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故匡衡、吴汉不愿为赦。先帝亦言:‘吾周旋陈元方、郑康成间,每见启告治乱之道悉矣,曾不语赦也。若刘景升李玉父子,岁岁赦宥,何益于治?”’蜀人称亮之贤。厥后费礻韦秉政,大赦。河南孟光责韩曰:“夫赦者,偏枯之物,非明世所宜有也。”国藩尝见家有不肖之子,其父曲有其过,众子相率而日流于不肖。又见军上有失律者,主者鞭责不及数,又故轻贳子。厥后众土傲慢,常戏侮其管辖之官。故知小仁者,大仁之贼,多赦不可以治民,溺爱不可以治家,宽纵不可治军。
世泽主大夫之志趣、学术果有异于人者,则修之于身,式之于家,必将有流风馀韵传之子孙,化行乡里,所谓君子之泽也。就其最善者约有三端:曰诗书之泽,礼让之泽,稼穑之泽。诗书之泽,如韦玄成议礼,王吉传经,虞魏之昆,顾陆之裔,代有名家,不可殚述。我朝如桐城张氏,自文瑞公而下,巨卿硕学,世济其美。宣城梅氏,自定九徽君以下,世精算学。其六世孙梅伯言郎中曾亮,自谓莫绍先绪,而所为古文诗篇,一时推为祭酒。高邮王氏,自文肃公安国以下,世为名儒,而怀祖先生训信之学,实集古今之大成。国藩于此三家者,常低徊叹仰,以为不可及。礼让之泽,如万石君之廉谨,富平侯之敬慎。唐之河东柳氏,宋之蓝田吕氏,门庭之内,彬彬焉有君子之风。
余所见近时缙绅,未有崇礼法而不兴,习傲慢而不败者。
稼穑之泽,推周家开国,豳风陈业。述生理之艰难,导民风于淳厚,有味乎其言之。近世张敦复之恒产琐言,张杨园之农书,用意至为深远。国藩窃以为稼穑之泽,视诗书、礼让之泽尤为可大、可久。吾祖光禄大夫星冈公尝有言回:“吾子孙虽至大官,家中不可废农圃旧业。”懿哉至训,可为万世法已。
悔吝吉凶悔吝,四者相为循环。吉,非有祥瑞之可言,但行事措之咸宜,无有人非鬼责,是即谓之吉。过是则为各矣。天道忌满,鬼神害盈,日中则仄,月盈则亏,《易》(一撇一捺)多言贞吝。易之道,当随时变易,以处中当变,而守此不变,贞而吝矣。凡行之而过,无论其非义也,即尽善之举,盛德之事,稍过,则各随之。余官京师,自名所居之室,曰求阙斋,恐以满盈致各也。人无贤愚,通凶皆知自海,悔则可免于灾戾。故曰:“震无咎者,存乎悔。”动心忍性,斯大任之基;侧身修行,乃中兴之本。自古成大业者,未有不自困心横虑、觉悟知非而来者也。
各则驯致于凶,悔则渐趋于吉。故大易之道,莫善于悔,莫不善于各。
吾家子第将欲自修,而免于残尤,有二语焉,曰:“无好快意之事,常存省过之。”儒经《论语》两称“敏则有功”。敏,有得之天事者,才艺赡给,裁决如流,此不数数觏也。有得之人事者,人十己千,习勤不辍,中材以下,皆可勉焉而几。余性鲁钝,他人目下二三行,余或疾读不能终一行。他人顷刻立办者,余或沉吟数时不能了。友人阳湖周恺南腾虎,尝谓余儒缓不及事。余亦深以舒缓自愧。《左传》齐人责鲁君不答稽首,因歌之曰:“鲁人之皋,数年不觉;使我高蹈,惟其儒书。以为二国忧。”’言鲁人好儒术,而失之皋缓。故二国兴师来问也。《汉书·朱博传》:齐部舒缓养名博,奋髯抵几曰:“现齐儿欲以此为俗邪?”皆斥罢诸吏。门下掾赣遂,耆老大儒,拜起舒迟。博谓赣老生不习吏礼,令主簿教之,拜起闲习。
又以功曹官属,多衰衣大(衤召),不中节度;敕令掾史衣皆去地二寸。
此亦恶儒术之舒缓,不足了事也。《通鉴》:凉骠骑大将军宋混曰“臣弟澄政事愈于巨,但恐儒缓,机事不称耳。”胡三省注曰:“凡儒者多务为舒缓,而不能应机,以趋事赴功。”大低儒术非病,儒而失之疏缓,则从政多积滞之事,治军少可趁之功,王昕儒缓,见《北史》,王宪从孙;唐相张镒儒见缓,《通鉴》二百二十八卷。
名望知识愈高,则天之所以责之者愈厚;名望愈重,则鬼神之所以伺察者愈严。故君子之自处,不肯与众人(上契之上下系)量长短。以为已之素所自期者大,不肯自欺其知识以欺天也。己之名望素尊,不肯更以鄙小之见贻讥于神明也。
居业古者英雄立事,必有基业。如高祖之关中,光武之河内,魏之克州,唐之晋阳,皆先据此为基,然后进可以战,退可以守。君子之学道也,亦必有所谓基业者。大抵以规模宏大、言辞诚信为本。如居室然,宏大则所宅者广,托庇者众;诚信则置趾甚固,结构甚牢。《易》曰:“宽以居之。”调宏大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谓诚信也。大程子曰:“道之浩浩,何处下手?推立诚才有可居之处。”诚便是忠信;修省言辞,便是要立得这忠信。
若口不择言,逢事便说,则忠信亦被汩没,动荡立不住了”。国藩按:立得住,即所谓居业也。今世俗言;“兴家立业”是也。子张口:“执德不宏,信道不笃,焉能为有?焉能为亡?”亦谓苟不能宏大、诚信,则在我之知识浮泛动荡,指为我之所有也不可,指为我之所无也亦不可。是则终身无可居之业。程子所谓立不住者耳。
英雄诫子弟古之英雄,意量恢拓,规模宏远,而其训诫子弟,恒有恭谨敛退之象。
刘先主临终敕太子曰:“勉之!勉之!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贤推德,可以服人。汝父德薄,不足效也。汝与丞相从事,事之如父!”西凉李嵩手令戒诸子,以为“从政者,当审慎赏罚,勿任爱憎,近忠正,远佞谀,勿使左右窃弄威福。毁誉之来,当研核真伪。听讼折狱,必和颜任理,
慎勿逆诈亿必,轻加声色,务广咨询,勿自专用。吾莅事五年,虽未能息民,然含垢匿瑕,朝为寇仇,夕委心管,粗无负于新旧。事任公平,坦然无类,初不容怀有所损益。计近则如不足,经远乃为有馀。庶亦无愧前人也。”宋文帝以弟江夏王义恭都督荆湘等八州造军事,为书诫之曰:“天下艰难,国家事重,虽曰守成,实亦未易,隆替安危,在吾营耳!岂可不感寻工业,大俱负荷!汝性褊急,志之所滞,其欲必行;意所不存,从物回改,此最弊事!
宜念我抑。卫青遇士大夫以礼,与小人有恩,西门安于矫性齐美。关羽、张飞,任偏同弊。行已举事,深宜鉴此!苦事异今日,嗣子幼蒙,司徒当周公之事,汝不可不尽抚顺之理。尔时天下安危,决汝二人耳!汝一月自用钱,不可过三十万。若能省此益美。西楚府舍,略所请究,计当不须改作,目求新异。凡讯狱多决,当时难可逆虑,此实为难。至讯日,虚怀博尽,慎无以喜怒加人!能择善者而从之,美自归已;不可专意自决,以矜独断之明也。
名器深宜慎惜,不可妄以假人,昵近爵赐,尤应裁量。吾于左右,虽为少恩,如闻外论,不以为非也。以贵凌物,物不服;以威加人,人不厌。此易达事耳。声乐嬉游,不宜令过。(上艹下捕)酒渔猎,一切勿为;供用奉身,皆有节度。奇服异器,不宜兴长。又宜数引见佐史,相见不数,则彼我不亲。不亲,无因得尽人情;人情不尽,复何由知众事也。”数君者,皆雄才大略,有经营四海之志,而其教诫子弟,则约旨卑思,敛抑已甚。
伏波将军马援,亦旷代英杰。而其诫兄子书曰:“吾欲汝曹闻人过失,如闻父母之名。耳可得闻,口不可得言也。好议论人长短,妄是非政法,此吾所大恶也,宁死不愿子孙有此行也!龙伯高敦厚周慎,口无择言,谦约节俭,廉公有威。吾爱之重之!愿汝曹效之!杜季良豪侠好义,忧人之忧,乐人之乐,父丧致客,数郡毕至。吾爱之重之!不愿汝曹效也!效伯高不得,犹为谨敕之士,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鹜者也。效率良不得,陷为天下轻薄子,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此亦谦谨自将,敛其高远之怀,即于卑选之道。
盖不如是,则不足以自致于久大。藏之不密,则放之不准。苏轼诗:“始知真放本精微。”即此义也。
气节·傲自好之士多讲气节。讲之不精,则流于做而不自觉。风节穿于己者也,傲则加于人者也。汉萧望之初见霍大将军光,不肯露索挟持。王仲翁讥之。
望之曰:“各从其志。”魏孙资、刘放用事,辛毗不与往来。子敝谏之,毗正色曰:“吾立身自有本末,就与孙、刘不平,不过令告不作三公而已。”家顾消之不肯降意于戴法兴等,蔡兴宗嫌其风节太峻,觊之曰:“辛毗有言:孙、刘不过使我不为三公耳。人禀命有定分,非智力可移。”因命弟子原著《定命论》以释之。此三事者,皆风节之守于己者也。若汲黯不下张场,宋(王景)不礼王毛仲,此自位高望尊,得行其志已,不得以风节目之矣。然犹不可谓之傲也。以做加入者,若盖宽饶之于许伯,孔融之于曹操,此傲在言词者也。稽康之于钟会,谢灵运之于孟觊,此做在神理在也。殷仲文之于何无忌,王僧达之于路琼之,此傲在仪节者也。息夫躬历低诸公,暨艳弹射百寮;此傲在奏议者也。此数人者,皆不得令终。大抵人道害盈,鬼神福谦,傲者内恃其才,外溢其气,其心已不固矣。如盖、孔、稽、谢、殷、王等,仅以加诸一二人,犹用无德不报,有毒必发。若息夫躬、暨艳之褊什同列,安有幸全之理哉?
裴子野曰:“夫有逸群之才,必思冲天之据。”盖俗之量,则偾常均之下。其能守之以道,将之以礼,殆为鲜乎!大抵怀材负奇,恒冀人以异眼相看。若一概以平等视之,非所愿也。韩信含羞于哙等,彭宠积望于无异。被其素所扶持者高,诚不欲与庸庸者齐耳。君子之道,莫善于能下人,莫不善于矜。以齐桓公之盛业,葵邱之会微有振矜,而叛者九国。以关公之忠勇,一念之矜,则身败于徐晃,地丧于吕蒙。以大禹之圣,而伯益赞之,以满招损,谦受益。以郑伯之弱,而楚庄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不自恃者,虽危而得安;自恃者,虽安而易危。自古国家,往往然也。故挟贵、挟长、挟贤、挟放勋劳,皆孟子之所不答;而怙宠、怙侈、怙非、怙乱,皆春秋土大夫之所深讥尔。
文文字者,以代语言,记事物名数而已。其留〔流〕别大率十有一类。
著作敷陈,发明吾心之所欲言者,其为类有二:无韵者曰著作,辩论之类;有韵者曰词赋,敷陈之类。人有所著,吾以意从而阐明之者,其为类一,曰叙述注释之类。以言告于人者,其为类有三:自上告下,曰诏谐檄令之类;自下告上,曰奏议献策之类;友朋相告,曰书问笺读之类。以言告于鬼神者,其为类一,曰祝祭哀吊之类。
记载事实以传示于后世者,其为类有四:记名人,曰纪传碑表之类;记事迹,曰叙述书事之类;记大纲,曰大政典礼之类;记小物,曰小事杂记之类。凡此一十一类,古今文字之用,尽于此矣。其九类者,占毕小儒,夫人而能为之。至词赋敷陈之类,大政典礼之类,非博学通识殆庶之才,乌足以涉其藩篱哉?
造句约有二端:一曰雄奇,一曰惬适。雄奇者,瑰珠俊迈,以扬马为最;诙诡恣肆,以庄生为最;兼擅瑰玮诙诡之胜者,则莫盛于韩子。惬适者,汉之匡、刘,宋之欧、曾,均能细意熨贴,朴属微至。雄奇者,得之天事,非人力所可强企。惬适者,诗书酝酿,岁月磨练,皆可日起而有功。惬适未必能兼雄奇之长;雄奇则未有不惬适者。学者之识,当仰窥于瑰玮俊迈,诙诡瓷肆之域,以期日进于高明。若施手之处,则端从平实惬适始。
友人钱塘戴醇土熙,尝为余言:“李伯时画七十二贤像,其妙全在异端一笔,面目精神,四肢百体,衣裙靴纹,皆与其鼻端相准相肖。或端供而凝思,或歌欹以取势,或若列仙古佛之殊形,或若鳞身蛇躯之诡趣,皆自其鼻端一笔以生变化,而卒不离其宗。”国藩以谓斯言也,可通于古文之道。夫古文亦自有气焉,有体焉。
今使有人于此,足反居上,首顾居下。一胜之大几如要,一指之大几如股,则见者谓之不成人。又或颐隐于齐,肩高于顶,五管在上,两髀为胁,则见者亦必反而却走。为文者,或无所专注,无所归宿,漫衍而不知所裁,气不能举其体,则谓之不成文。故虽长篇巨制,其精神意趣之所在,必有所谓鼻端之一笔者。譬若水之有干流,山之有主峰,画龙者之有睛。物不能两大,人不能两首,文之主意亦不能两重,专重一处而四体停匀,乃始成章矣。
知道者,时时有忧危之意,其临文也亦然。仲尼称:“《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又曰:“放稽其类,其衰世之意邪?”盖深有见于前圣之危心远虑,而揭其不得已而有言之故,即夫子之释《咸》四、《困》三、《解》上等十一卦之(一撇一捺)辞,抑何其惕历而深至也!盖饱经乎世变之多端,则常有跋前(嚏之右)后之惧;博识乎义理之无尽,则不敢为臆断专决之辞。自孟子好为直截俊拔之语,已不能如仲尼之谦谨,而
况其下焉者乎?后世如诸葛武侯之书读,纤馀简远,差明此义;而曾子固亦有宛转思深之处,外此则辞与意俱尽,尚何谦谨之有?或辞之所至,而此心初未尝置虑于其间,又乌知所谓忧危者哉?
敛·侈·伸·缩凡为文,用意宜敛多而侈少;行气直缩多而伸少。推之孟子不如孙子处,亦不过辞昌语快,用意稍侈耳。后人为文,但求其气之伸。古人为文,但求其气之缩。
气恒缩,则词句多温,然深于文者,固当从这里过。
功效天下之事,有其功必有其效;功未至而求效之遽臻则妄矣。未施敬于民,而欲民之敬我;未施信于民,而欲民之信我。卤莽而耕,灭裂而耘,而欲收丰穰十倍之利,此必不得之数也。在《易·恒》之初六曰:“浚恒贞凶,无攸利。”胡瑗释之曰:“天下之事,必皆有渐,在乎积目累久,而后能成其功。”是故为学既久,则道业可成,圣贤可到;为治既久,则教化可行,尧舜可至。若是之类,莫不由积目累久而后至,固非骤而及也。初六居下卦之初,为事之始,责其长久之道,永远之效,是犹为学之始,欲亟至于周孔;为治之始,欲化及于尧舜。不能积久其事,而求常道之深,故于贞正之道,见其凶也。无攸利者,以此而往,必无所利。孔子曰:“欲速则不达”也。
是故君子之用功也,如鸡伏卵不舍,而生气渐充;如燕营巢不息,而结构渐牢;如滋培之木,不见其长,有时而大;如有本之泉,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但知所谓功,不知所谓效;而效亦徐徐以至也。
嵇康曰:“夫为稼于汤之世,偏有一溉之功者,虽终归于焦烂,必一溉者后枯,然则一慨之益,固不可诬也。”此言有一分之功,必有一分之效也。
程子曰:“修养之所以引年,国作之所以祈天永命,常人之至于圣贤,皆工夫到这里,则自有此应。”此言有真积力久之功,而后有高厚悠远之效也。
孟子曰:“宋人有闳其苗之不长而握之者,谓其人曰‘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此言不俟动候之至,而违期速效,反以害之也。苏轼曰:“南方多没人,日与水居也。七岁而能涉,十岁而能浮,十五而能没矣。北方之勇者生不识水,问于没人而求所以没,以其言试之河,未有不溺者也。”此言不知致功之方,而但求速效,亦反以害之也。
君子·小人陈容有言曰:“仁义岂有常?蹈之则为君子,违之则为小人。”大能言乎!仁者物我无间之谓也。一有自私之心,则小人矣。义者无所为而为之谓也。一有自利之心,则小人矣。同一日也,朝而公正,则为君子;夕而私利,则为小人。同一事也,初念公正,则为君子;转念私利,则为小人。推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所争只在几微。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如是,颠沛必如是,一不如是,则流入小人而不自觉矣。所谓小人者,识见小耳,度量小耳。井底之蛙,所窥几何,而自以为绝伦之学;辽东之豕,所异几何,而自以为盖世之勋。推之以孓孓为义,以(左石右经之右)(左石右经之右)为信,以龊龊为廉,此皆识浅而易以自足者也。君臣之知,须积诚以相感,而动凝主恩之过薄;朋友之交,贵积渐以相孚,而动怨知己之罕觏,其或兄弟不相容,夫妇不相信,父子不相亮,此皆量编而易以滋疑者也。君子则不然,广其识,则天下之大,弃若敞展;尧舜之业,视若浮云。宏其度,则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乌有所谓自私自利者哉?不此之求,而诩诩然号于众曰:“吾君子也!”当其自诩君子深信不疑之时,识者已嗤其为小人矣。
笔记十二篇才德司马温公曰:“才德全尽,谓之圣火;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余谓德与才不可偏重。譬之于水,德在润下,才即其载物溉田之用;譬之于木,德在曲直,才郎其舟揖栋梁之用。德若水之源,才即其波澜;隐若木之根,才即其枝叶。德而无才以辅之则近于愚人,才而无德以主之则近于小人。世人多不甘以愚人自居,故自命每愿为有才者;世人多不欲与小人为绿,故现人每好取有德者,大较然也。二者既不可兼,与其无德而近于小人,毋宁无才而近于愚人。自修之方,观人之术,皆以此为衡可矣。吾生平短于才,爱我者或谬以德器相许,实则虽曾任艰巨,自问仅一愚人,幸不以私智诡谲凿其愚,尚可告后昆耳。
诚神大圣因由生知,而其平生,造次克念精诚,亦通异于庸众。闻《韶》尽善,则亡味至于三月;读《易》寡过,则韦编至于三绝。文王则如见于琴,周公则屡入于梦,至诚所积,神奇应焉。故麟见郊而增感,凤不至而兴叹,盖其平日力学所得,自信为天地鬼神所不违也。即至两楹梦奠之际,褥神为巨之请,亦皆守礼循常,较然不欺。其后,曾子易篑,诵战兢之诗,而自幸知免,犹有圣门一息不懈之风。后世若邵子之终,马、程造人成集,朱子之没,黄、蔡诸子并临,亦皆神明朗彻,不负所学。昔人云:“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若非精诚积于毕生,神志宁于夙昔,岂能取办于临时哉。
兵气田单攻狄,鲁仲连策其不能下,已而果三月不下。田单问之,仲连曰:
“将军之在即墨,坐则织贷,立则仗插,为士卒倡。将军有死之心,士卒无生之气。闻君言,莫不挥涕奋臂而欲战,此所以破燕也。当今将军东有夜邑之奉,西有淄上之娱,黄金横带而骋乎淄渑之间,有生之乐,无死之心,所以不胜也。”余尝深信件连此语,以为不刊之论。
同治三年,江宁克复后,余见湘军将士骄盈娱乐,虑其不可复用,全行遣撤归农。至四年五月,余奉命至河南、山东剿捻,湘军从者极少,专用安徽之难勇。余见准军将上虽有振奋之气,亦乏忧危之怀,窃用为虑,恐其不能平贼。庄子云:“两军相对,哀者胜矣。”仲连所言以忧勤而胜,以娱乐而不胜,亦即孟子“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之指也。其后余因疾病,疏请退休,遂解兵柄,而合肥李相国卒用难军以削平捻匪,盖淮军之气尚锐。忧危以感士卒之情,振奋以作三军之气,二者皆可以致胜,在主帅相时而善用之已矣。余专生忧勤之说,范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也。聊志于此,以识吾见理之偏,亦见古人格言至论,不可举一概百,言各有所当也。
勉强魏安厘王问天下之高土于子顺,于顺以鲁仲连对。王曰:“鲁仲连强作之者,非体自然也。”子顺曰:“人皆作之,作之不止,乃成君子;作之不变,习与体成,则自然也。”余观自古圣贤豪杰,多由强作而臻绝诣。淮南子曰:
“功可强成,名可强立。”《中庸》曰:“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近世论人者,或曰某也向之所为不如是,今强作如是,是不可信。沮自新之途,而长偷情之风,莫大乎此。吾之现人,亦尝有因此而失贤才者,追书以志吾过。
忠勤开国之际,若汉唐之初,异才、畸土、丰功、伟烈,飙举云兴,盖全系夫夫运,而人事不得与其间。至中叶以后,君子欲有所建树,以济世而康屯,则天事居其半,人事居其半。以人事与天争衡,莫大乎忠勤二字。乱世多尚巧伪,惟忠者可以革其习;末欲多趋偷惰,惟勤者可以遏其流。忠不必有过人之才智,尽吾心而已矣;勤不必有过人之精神,竭吾力而已矣。能剖心肝以奉至尊,忠至而智亦生焉;能苦筋骸以捍大患,勤至而勇亦出焉。余观近世贤哲,得力于此二字者,颇不乏人,余亦忝附诸贤之后,谬窃虚声,而于忠勤二字,自愧十不逮一。吾家子姓,倘将来有出任艰巨者,当励忠勤以补吾之阙憾。忠之积于平日者,则自不妄语始;勤之积于平日者,则自不晏起始。
才用虽有良药,苟不当于病,不逮下品;虽有贤才,苟不适于用,不逮庸流。梁雨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牛不可以捕鼠,骐骥不可以守阁。千金之剑以之析薪,则不如斧;三代之鼎以之垦田,则不如招。当其时当其事,则凡材亦奏神奇之效,否则钻俗而终无所成。故世不患无才,患用才者不能器使而适宜也。魏无知论陈平曰:“今有尾生孝已之行,而无益胜负之数,陛下何暇用之乎?”当战争之世,苟无益胜负之数,虽盛德亦无所用之。余生平好用忠实者流,今老矣,始知药之多不当于病也。
史书《史记》叙韩信破魏豹,以木罂渡军,其破龙且以囊沙壅水,窃尝疑之。魏以大将柏直当韩信,以骑将冯敬当灌婴,以步将项它当曹参,则两军之数范亦各不下万人,木罂之所渡几何?至多不过二三百人,岂足以制胜平?
沙囊壅水,下可渗漏,旁可横溢,自非兴工严塞,断不能筑成大堰,空之使下流竟绝。如其宽河盛涨,则塞之固难,决之亦复不易。若其小港微流,易塞易决,则决后未必遂不可涉渡也。二者接之事理,皆不可信。叙兵事莫善于《史记》,史公叙兵莫详于《淮阴传》,而其不足据如此。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君子之作事,既征话古籍,职请人言,而又必慎思而明辨之,庶不至冒昧从事耳。
阳刚汉初功臣惟樊哙气质较粗,不能与诸贤并论,淮阴侯所羞与为伍者也。
然吾观其人有不可及者二:沛公初入咸阳,见秦宫室帷帐,狗马重宝,妇女以千数,意欲留居之。哙辄谏止,谓此奢丽之物,乃秦之所以亡,愿急还霸上,无留宫中,一也。高祖病卧禁中,诏户者:无得入群臣!哙独排闼直入,谏之以昔何其勇,今何其惫,且引赵高之事以为鉴,二也。此二事者,乃不愧大人格君心者之所为。盖人禀阳刚之气最厚者,其达于事理必有不可掩之伟论,其见于仪度必有不可犯之英风,哙之鸿门被帷,拔剑割彘,与夫霸上还军之请,病中排闼之谏,皆阳刚之气之所为也。未有无阳刚之气,而能大有立于世者。有志之君子养之无害可耳。
汉文帝天下惟诚不可掩,汉文帝之谦让,其出于至诚者乎!自其初至代邪,西向让三,南向让再,已歉然不敢当帝位之尊,厥后不肯建立太子,增祀不肯祈福,与赵佗书曰“侧室之子”,曰“弃外奉藩”,曰“不得不立”。临终
遗诏:戒重服,戒久临,戒厚葬。盖始终自觉不称天子之位,不欲享至尊之奉。至于冯唐众辱而卒使尽言,吴王不朝而赐以几杖,(外勹内亡)群臣言朕过失,匡朕不逮,其谦让皆发于中心恻(忄旦)之诚,盖其德为三代后仅见之贤主,而其心则自愧不称帝王之职而已矣。
夫使居高位者而常存愧不称职之心,则其过必鲜,况大君而存此心乎!
吾尝谓为大臣者,宜法古帝王老三事:舜禹之不与也,大也;文王之不遑也,勤也;汉文之不称也,谦也。师此三者而出于至诚,其免于戾戾乎。
周亚夫周亚夫刚正之气,已开后世言气节者之风。观其细柳劳军,天子改容,已凛然不可犯。厥后将兵,不救梁王之急,不肯候工信,不肯王匈奴六人,皆秉刚气而持正论,无所瞻顾,无所屈挠,后世西汉若萧望之、朱云,东汉若杨震、孔融之徒,其风节略与相近,不得因其死于非命而薄之也。惟其神锋太隽,瞻瞩太尊,亦颇与诸葛恪相近,是乃取祸之道,君子师其刚而去其傲可耳。
言命孟子言治乱兴衰之际,皆由人事主之,初不关乎天命,故曰“以齐工由反手也”,曰“可使制挺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皆以人谋而操必胜之权。
所谓祸福无不自己求之也。董子亦曰“治乱废兴在于己,非天降命不可得反”。
与孟子之言相合。孔子曰:“天生德于予,桓(左鬼右谁之右)其如予何!”“天之末丧斯文,匡人其如予何!”亦似深信在已者之有权。然凤鸟不至,’河不出图,有“吾已矣夫”之叹,又似以天命归请不可知之数。故其答予服景伯曰:“道之将行,命也;道之将废,命也。”语南宫适曰:“君子若人,尚德若人。”隐然以天命为难测。圣贤之言微旨不同,在学者默会之焉耳。
功效苟有富必能润屋,苟有德必能润身,不必如孔子之温良恭俭,孟子之(日卒)碑面盎背,而后为符验也。凡盛德之君子,必有非常之仪范。是真龙必有云,是真虎必有风,不必如程门之游、杨、尹、谢,朱门之黄、蔡、陈、李,而后为响应也。凡修业之大人,必有景从之徒党,斯二者其几甚微,其效甚著,非实有诸己,乌可幸致哉!(辛未)课程十二条一、敬。整齐严肃,无时不惧。无事时心在腔子里,应事时专一不杂。
清明在躬,如日之升。
二、静坐。每日不拘何时,静坐四刻,体验来复之仁心。正位凝命,如鼎之镇。
三、早起。黎明即起,醒后勿沾恋。
四、读书不二。一书未完,不看他书。东翻西阅,徒务外为人。
五、读史。丙申年购《念三史》,大人曰:“尔借钱买书,吾不惜极力为尔弥缝,尔能圈点一遍,则不负我矣。”’嗣后每日圈点十叶,间断不孝。
六。谨言。刻刻留心,第一工夫。
七、养气。气藏丹田。无不可对人言之事。
八、保身。十二月奉大人手谕曰:“节劳,节欲,节饮食。”时时当作养病。
九、日知所亡。每日读书记录心得语,有求深意是徇人。
十、月无亡所能。每月作诗文数首,以验积理之多寡,养气之盛否。不可一昧耽著,最易溺心丧志。
十一、作字。饭后写字半时。凡笔墨应酬,当作自己课程。凡事不待明日,取积愈难清。
十二、夜不出门。旷功疲神,切戒切戒。(道光二十二年在京日记)格言四幅书赠李芋仙身到,心到,眼到,手到,口到。
身到者,如作吏则亲验命盗案,亲查乡里;治军则亲巡营垒,亲冒矢石是也。
心到者,凡事苦心剖析,大条理,小条理,始条理,终条理,先要拿得开,后要括得拢是也。眼到者,着意看人,认真看公续是也。手到者,于人之短长、事之关键,随笔书记,以备遗忘是也。口到者,于使人之事,警众之辞,既有公文,又不惮再三苦口叮咛是也。余近与亲友论治事之法,录贻芋仙共征之。
读古书以训诂为本,作诗文以声调为本,事亲以得欢心为本,养生以少恼怒为本,立身以不妄语为本,治家以不晏起为本,居官以不要钱为本,行军以不扰民为本。
有八者,余庚申六月书于日记册中,用以自警。厥后军事无利,每于家书中录此,以诫子弟。芋仙属书居官格言,因录一通。此人者,后四语尤为吃紧,或出或处,不可离也。
以才自足,以能自矜,则为小人所忌,亦为君子所薄。
老庄之旨,以此为最要。故再三言之而不已。南荣(走荣)赢粮至老子之所。
老子曰:“于何与人偕来之众也?”国藩每读之,不觉失笑。以仲尼之温、恭、俭、让,常以周公才美骄吝为戒。而老子犹曰:“去汝之躬矜与容智。”虽非事实,而老氏之所恶于儒术者,举可知已。在生尤数数言此。吾最爱《徐无鬼》篇中语曰:“学一先生之言,则暖暖姝姝,而私自悦也。”又曰:“以贤临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贤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古之善为诗古文者,其工夫皆在诗古文之外。若寻行数墨,以求之索之,愈迫,则去之愈远矣。
余好读欧阳公《送徐无党南归序》,乃知古之贤者,其志趣殊不愿以文人自命。东坡读少陵许身稷契及舜举十六相等句,以谓“此老胸中大有事在”。
大抵经纶雷雨,关乎遭际,非人力所能强。至于襟期淡泊,遗外声利,则学者人人可勉也。(时咸丰十一年在东流大营)书赠仲弟六则清《记》曰:“清明在躬。”吾人身心之间,须有一种清气。使子弟饮其和,乡党黛其德,庶几积善可以致祥。饮酒太多,则气必昏油;说话太多,则神必躁扰。
弟于此二弊,皆不能免。欲保清气,首贵饮酒有节,次贵说话不苟。
俭凡多欲者不能俭,好动者不能俭。多欲如好衣、好食。好声色、好书画古玩之类,皆可浪费破家。弟向无癖嗜之好,而颇有好动之弊。今日思作某事,明日思访某客,所费日增而不觉。此后讲求俭约,首戒好动。不轻出门,不轻举事。不持不作无益之事,即修理桥梁、道路、寺观、善堂,亦不可轻作。举动多则私费大矣。
其次,则仆从宜少,所谓食之者寡也。其次,则送情宜减,所谓用之者舒也。否则今日不俭,异口必多欠债。既负累于亲友,亦贻累于子孙。
明三达德之首曰智。智即明也。古来豪杰,动称英雄。英即明也。明有二端:人见其近,吾见其远,曰高明;人见其粗,吾见其细,曰精明。高明者,譬如室中所见有限,登楼则所见远矣,登山则所见更远矣。精明者,譬如至微之物,以显微镜照之,则加大一倍、十倍、百倍矣。又如粗糙之米,再舂则粗糠全去,三舂、四舂,则精白绝伦矣。高明由于天分,精明由于学问。吾兄弟忝居大家,天分均不甚高明,专赖学问以求精明。好问若买显微之镜,好学若舂上熟之米。总须心中极明,而后口中可断。能明而断谓之美断,不明而断谓之武断。武断自己之事,为害犹浅;武断他人之事,招怨实深。惟谦退而不肯轻断,最足养福。
慎古人曰钦、曰敬、曰谦、曰谨、曰虔恭、曰祗惧,皆慎字之义也。债者,有所畏惮之谓也。居心不循天理,则畏天怒;作事不顺人情,则畏人言。
少贱则畏父师,畏官任。老年则畏后生之窃议。高位则畏僚底之指南。凡人方寸有所畏惮,则过必不大,鬼神必从而原之。若嬉游、斗牌等事而毫无忌惮,坏邻党之风气,作子孙之榜样,其所损者大矣。
恕圣门好言仁。仁即恕也。曰富,曰贵,曰成,曰荣,曰誉,曰顺,此数者,我之所喜,人亦告喜之。曰贫,曰贱,回败,曰辱,曰毁,口逆,此数者我之所恶,人亦皆恶之。吾辈有声势之家,一言可以荣人,一言可以辱人。荣人,则得名、得利、得光耀。人尚未必感我,何也?谓我有势,帮人不难也。辱人则受刑,受罚,受苦恼,人必恨我次骨。何也?谓我价势欺人太甚也。吾兄弟须从恕字痛下工夫,随在皆设身以处地。我要步步站得稳,须知他人也要站得稳。所谓生也。我要处处行得通,须知他人也要行得通。
所谓达也。今日我处顺境,预想他日也有处逆境之时;今日我以盛气凌人,预想他日人亦以盛气凌我之身,或凌我之子孙。常以恕字自惕,常留饶地处人,则荆棘少矣。
静静则生明,动则多咎,自然之理也。家长好动,子弟必纷纷扰扰。朝生一策,暮设一计,虽严禁之而不能止。欲求一家之安静,先求一身之清静。
静有二道:一曰不入是非之场,二曰不火势利之场。乡里之词讼曲直。于我何干?我若强为刮断,始则陪酒饭,后则惹怨恨。官场之得失升沉,于我何涉?我若稍为干预,小则招物议,大则挂弹章。不若一概不管,可以敛后辈之躁气,即可保此身之清福。
(戊辰)劝学篇示直隶士子人才随上风为转移,信乎?曰:是不尽然,然大较莫能外也。前史称燕赵慷慨悲歌,敢于急人之难,盖有豪侠之风。余观直隶先正,若杨忠憨、赵忠毅、鹿忠节、孙征君诸贤,其后所诣各殊,其初皆于豪侠为近。即今日士林,亦多刚而不摇,质而好义,犹有豪侠之遗。才质本于士风,殆不诬与?
豪侠之质,可与入圣人之道者,约有数端。侠者薄视财利,弃万金而不眄;而圣贤则富贵不处,贫贱不去,痛恶夫播间之食、龙断之登。虽精粗不同,而轻财好义之迹则略近矣。侠者忘己济物,不惜苦志脱人于厄;而圣贤以博济为怀。邹鲁之汲汲皇皇,与夫禹之犹己溺,稷之犹己饥,伊尹之犹己推之沟中,曾无少异。彼其能力救穷交者,即其可以进援天下者也。侠者较死重气,圣贤罕言及此。然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坚确不移之操,亦未尝不与之相类。昔人讥太史公好称任侠,以余观此数者,乃不悻于圣贤之道。
然则豪侠之徒,末可深贬,而直隶之士,其为学当校易于他省,乌可以不致力乎哉?
致力如何?为学之术有四:曰义理,曰考据,曰辞章,曰经济。义理者,在孔门为德行之科,今世目为宋学者也考据者,在孔门为文学之科,今世目为汉学者也。辞章者,在孔门为言语之科,从古艺文及今世制义诗赋皆是也。经济者,在孔门为政事之科,前代典礼、政书,及当世掌故皆是也。
人之才智,上哲少而中下多;有生又不过数十寒暑,势不能求此四术遍现而尽取之。是以君子贵慎其所择,而充其所急。择其切于吾身心不可造次离者,则莫急于义理之学。凡人身所自具者,有耳、目、口、体、心思;曰接于吾前者,有父子、兄弟、夫妇;稍远者,有君臣,有朋友。为义理之学者,盖将使耳、目、口、体、心思,各敬其职,而五伦各尽其分,又将推以及物,使凡民皆有以善其身,而无憾于伦纪。夫使举世皆无憾于伦纪,虽唐虞之盛有不能逮,苟通义理之学,而经济该乎其中矣。程朱诸子遗书具在,易尝舍末而言本、遗新民而专事明德?观其雅言,推阐反复而不厌者,大抵不外立志以植基,居敬以养德,穷理以致知,克己以力行,成物以致用。义理与经济初无两术之可分,特其施功之序,详于体而略于用耳。
今与直隶多土约:以义理之学为先,以立志为本,取乡先达杨、赵、鹿、孙数君子者为之表。彼能艰苦困饿,坚忍以成业,而吾何为不能?彼能置穷通、荣辱、祸福、死生于度外,而喜何为不能?彼能以功绩称当时,教泽牖后世,而吾何为不能?洗除旧日(日奄)昧卑污之见,矫然直趋广大光明之域;视人世之浮荣微利,若蝇蚋之触于目而不留;不忧所如不牖,而忧节慨之少贬;不耻冻馁在室,而耻德不被子生民。志之所向,金石为开,谁能御之?志既定矣,然后取程朱所谓居敬穷理、力行成物云者,精研而实体之。然后求先儒所谓考据者,使吾之所见,证诸古制而不谬;然后求所谓辞章者,使吾之所获,达诸笔和而不差,择一术以坚持,而他术固未敢党废也。
其或多士之中,质性所近,师友所渐,有偏于考据之学,有偏于辞章之学,亦不必速易前辙,即二途皆可入圣人之道。其文经史百家,其业学问思辨,其事始于修身,终于济世。百川异派,何必同哉?同达于海而已矣。
若夫风气无常,随人事而变迁。有一二人好学,则数辈皆思力追先哲;有一二人好仁,则数辈皆思康济斯民。倡者启其绪,和者衍其波;倡者可传诸同志,和者又可植诸无穷;倡者如有本之泉放乎川读,和者如支河沟治交汇旁流。先觉后觉,互相劝诱,譬之大水小水,互相灌注。以直隶之土风,诚得有志者导夫先路,不过数年,必有体用兼备之才,彬蔚而四出,泉涌而云兴。
余页官斯主,自愧学无本原,不足仪型多土。嘉此邦有刚方质实之资,乡贤多坚苦卓绝之行,粗述旧闻,以勖群上;亦冀通才硕彦,告我昌言,上下交相劝勉,仰希古音与人为善、取人为善之轨,于化民成俗之道,或不无小补云。(己巳)
诗词
里胥牛羊忽窜突,村社杂喧(兀豕)。昨闻府牒下,今见里胥来。
召募赴戎行,羽檄驰如雷。“后期不汝有,行矣胡迟回!”老妪捶胸哭,哭声亦何哀!龙钟六十馀,伶什惟一地。
弱小不识事,黄犊母之随。筋力倘可食,或免一家饥。
薄命木足惜,儿去伤永离。老妪泣未阑,老翁跪致辞:
“主事亦云棘,妇人那得知!蝼蚁穴寸土,自荷皇天慈。
天威有震叠,小人敢疑猜。贫者当故汽,富者当输财。
便当遣儿去,木劳火急催。所愧无酒食,与吏佐晨炊。”贫者勉自效,富者更可悲。隶卒突兀至,诛求百不支。
艹倩艹倩纨裤子,累累饱鞭笞。前卒贪如狼,后队健如(赦库)。
应募幸脱免,倾荡无涂资。吁嗟朝廷意,兵以卫民为。
守令慎其柄,无使前吏持!此辈如狐鼠,蓁蓁肆恣睢。
聊为遒人徇,敢告良有司。
送吴荣楷之官浙江三首读书三十年,今来始一试。自抱轮因材,构厦随所置。
世人苦寒俭,舞袖先择地。斤削不能迁,罂盎各自器。
君子储百用,多藏如列肆。深厉与浅揭,所向皆如志。
看本青云主,摩空排健翅。置之承明庐,枚马当偃帜。
才多厌闲散,翩然去作吏。方今清华秩,骈拇仅云备。
不如膺专城,张驰从吾意。观鱼莫结网,网过酷于饵。
治次丝莫求多,绪多乱神智。圣朝沦洽恩,陬噬实渐被。
可怜蚩蚩氓,(忄右上旬下子)
惺惺还好义。愿君他弟思,随时劳抚字。
西湖吾未到,梦想若遇之。荷花夏如海,当春万柳垂。
秋月随潮涌,暮雾天无涯。三百六十寺,岚翠渺迷离。
君去事幽讨,抉剔发天倪。馀悭收昔遁,奇赏获新知。
朝餐吸山绿,暮雨张水馆。寻碑嗅梅蕊,独往无人随。
政成无一事,风流方在兹。怀抱一如彼,江山复如斯。
此乐可持赠,寄我于首诗。
乡闾昔根从,殷勤托诗酒。再来长安道,舟车并携手。
如今弥旷远,脱然绝窠臼。少年尚意气,峥嵘各自担。
风尘饱所谙,苍然皆老丑。激湍亦已平,真气充户牖。
相见无藩篱,洒落真吾友。昨夜秋风来,袅袅凉生柳。
念子当乖离,旁皇如失守。万族各有营,欢聚焉可久!
意趣苟无违,秦(走氏)如左右。后会知何年,今兹有岁在丑。
留侯庙小智徇声荣,达人志江海。咄咄张子房,身名大自在。
信美齐与梁,几人饱(载之车为肉)醢。留邑兹岩疆,亮无怀璧罪。
国仇亦已偿,不退当何待!郁郁紫柏山,英风渺千载。
遗踪今则无,仙者岂无给!(去曷)来瞻庙庭,万山雪(白崔)(白崔)柴关岭雪我行度柴关,山关惊我马。密雪方未阑,飞花浩如泻。
万岭堆水银,乾坤一大冶。走兽交横奔,冻禽窜荒野。
挥手舞岩巅,吾生此潇洒。忽忆少年时,牵狗从猪者。
射虎层冰中,穷追绝壁下。几岁驰虚名,业多用逾寡。
久逸筋力颓,回头泪盈把。
废邱关项王西入关,叱咤何雄哉!鼻息撼山岳,号令如轰雷。
分茅割大地,驾驭英雄才。六王既立后,三将还西来。
降臣剖符竹,洪度方洞开。废邱亦善地,百里辟蒿莱。
桓桓章将军,仡仡貔虎材。奸竖主帷幄,大将终疑猜。
望夷不足惜,此类良可哀。行人一长叹,万壑悲风回。
寄弟昔我初去家,诸弟各弱小。阿季髡两髦,觑人眸子缭。
后园偷枣栗,揉升极木沙。叔也从之求,揖我谓我矫。
分甘一不均,战争在毫秒。余时轻别离,昂头信一掉。
老弟况童骏,乐多忧愁少。瞥然成六秋,光明如过鸟。
世味一饱尝,甘心厌茶家。梦里还乡国,沟徐苦了了。
朝企恒抵昏,夕思或达晓。君诗忽见慰,回此肝肠绕。
生世非一途,处身贵深窈。众方奔恬愉,圣贤类悄悄。
二陆盛波张,鹤唳悲江表。夷齐争三光,岂不在俄殍!
我今寄好语,君其听勿藐!一愿先知命,再愿耐僻(扌票)。
乙己春闱谢戴醇士前辈画竹余少沦践贫,学书等画漫。中岁愉太仓,误为金紫绊。
文字虽所攻,浅尝不能半。迩来又十年,抛弃如土炭。
岂谓选佛场,谬来事襄赞!列仙盛瀛洲,腰鱼何璀璨!
禁院扃重帐,沉沉(上穴下目)挂观。键户无一营,驰笺斗豪翰。
蘸蓝扫秋叶,斯须复堆案。众雏亦好事,奔命极雨汗。
戴嵩圣云孙,三绝天所叹。干谒填其庐,铁门说三换。
(去曷)来困棘闱,逢人(勹亡)脱腕。为余写新竹,风筠兀缭乱。
呵壁呼者可,笙采何足算!我虽不解画,嗜古颇知岸。
但得琴中趣,何必工抑按。为报青(王干),微诗庶一粲。
又赠筠仙一幅人生有乖隔,咫尺成关山。我心田百转,从来输石顽。
日吞语戴侯,君在张李间。为君画新竹,幽淡不容攀。
我家双溪上,万竹固沙湾。凉夜幽篁里,月冷水潺潺。
行携子借隐,鹿豕相往还。诗名满天地,踪迹混榛营。
小池屋后一枯池,夜雨生波澜。勿言一勺水,会有蛟龙幡。
物理无定资,须臾变众窍。男儿未盖棺,进取谁能料。
兹晨兹晨何不乐?端念良自尤。自吾有爪(上此下角),半啄匪躬谋。
俯视见后土,仰视见光浮。关门赫婢仆,雄长如诸侯。
专精事羹饭,馀政及干(饣侯)。兵后物力绌,平世生齿稠。
人人似我饱,实重黄屋忧。吾皇惕味爽,彼相争前筹。
圣者自危厉,愚者自优游。六哉六合内,人类难等俦。
失题西山一夜雨,秋气入庭除。清晨展书坐,(亻+丨+上夂下羽)然乐有馀。
天宇一何廓,荡荡真吾庐。(火高)(火高)夸毗子,夺隘无旷居。
众鳞争勒潦,鬣耆安得舒!岂知逃闲寂,放荡得尾闾。
吾乐正如此,君乐复何如?
秋怀诗五首大叶下如雨,西风吹我衣。天地气一肃,回头万事非虚舟无抵件,恩怨召杀机。年年绊物累,俯仰邻诟讥。
终然学黄鹤,浩荡沧溟飞。
蟋蟀吟西轩,商声方兹始。小人快一鸣,得时一如此大泽藏蛰龙,严冬卧不起。明岁泽九州,功成返湫底吾道恶多言,喧嚣空复尔。
吾爱耶夫子(谓仁和邵懿辰),古之三益者。凿凿攻我瑕,不随世人哑。薄俗等文章,吾亦事苟且。赫赫扬子云,末途裂如瓦。再拜谢援人,斤斧行可舍!
城头昨宵月,今夕亏其圆。丈夫矜小节,一缺谁复全。
蜗庐抱奇景,高视羲皇前。苍蝇(黑宛)尺壁,江汉谁洗蠲。
马融颂西第,今为时所怜。
吾友刘孟容,遗我两好书。三年不报答,幽怨今何如?
深山间大宝,光气塞州间。樊英履坛席,名业箕斗虚。
补天倘无术,不如且荷锄。
送舒伯鲁神驹秉清峻,堕地凌无前。男儿志万里,亦在华妙年。
舒生吾楚俊,结发疲丹铅。内外承嘉荫,托根魁斗躔。
迎妇范阳府,结客弥幽燕。遂来窟京辇,满月弯鸣弦。
谓言抬高第,如摄床头钱。人事有奇偶,虎鼠非吾权。
文章不试媚,例为时世捐。芝兰合锄刈,朝菌香彻天。
可怜壮夫志,摧撼终不迁。时时造我闼,屏虑商诗篇。
高吟动厚地,幽思缒重渊。维桑古有敬,况此接才贤。
昨来忽告别,归意何翩翩!寝门流定省,肯为世网牵?
一鸣不称意,脱去如鹰(左颤之左右鸟)。赵孟等闲事,难者参与春。
马走合此间,岁月逐风颇。谋归百不勇,送女聊自镌。
移居偶成前人栽藤后人看,我年干藤未及半。前人种竹青成林,舞影窗月清我心。况有丁香海棠树,堆砌牡丹乱无数。
霜风但遗枯枝立,春光犹迟隔年度。独立何必念芳菲,正肃气与天地遇。此身今古如脱屣,人得人弓等闲耳。
冰霜百物半摧藏,扫除一室吾安事。转眼花开春事新,四座唯延馆荡人。读书养性聊为乐,目可招要梅子真。
憩红诗课戏题一待于后铅山不作桐城逝,海内骚坛委寒灰。龙蛰虎潜断吟啸,坐令蚯蚓鸣惊雷。慈红先生颇好事,欲拓诗国疆土恢。
号召英豪执牛耳,大搜燕冀选龙媒。走章驰檄遍都市,纷纷吟札如云来。较量锱铢判殿最,岂有鱼目换珠胎!
倾身爱才剧如命,酬字金帛布成堆。达官贵人不好士,先生此举真豪哉!嗟余楚狂百无用,长安十载餐黄埃。
作确无钱柱自苦,乞米有帖长空回。臣朔饥死殊儒饱,古来颠倒何足哀!偶然涂抹为新句,画眉深浅乖时裁。
鬟髻飘零有谁惜?锥刀角逐吁可略。豚蹄果逐髯车祝,一笑取醉三百杯。
题答(上竹下良)谷目我家湘上高嵋山,茅屋修竹一万竿。春雨晨锄(属刂)玉版,秋风夜馆鸣琅(王干)。自来京华昵车马,满腔俗恶不可删。
洞庭天地一大物,一从北渡遂不还。苦忆故乡好林壑,梦想此君无由攀。嗟君与我同里社,误脱野服充朝班。
一别(上竹下仓)(上竹下良)(犭爰)鹤,十年台省翔(宛鸟)鸾。鱼须文笏岂不好!
却思乡井长三叹。钱唐画师天所纵,手割湘云落此间。
风技雨叶战寒碧,明窗大儿生虚澜。簿书尘埃不称意,得此亦足镌疏顽。还君此画与君约,一月更借十回看。
答李生我年廿四登乡贡,始与刘蓉相追陪。延津双创忽会合,深夜挂壁鸣风雷。勋名自谓凌管乐,文采何曾怯邹枚。
岂知羲和鞭日月,头上光阴火急催。老刘偃素不称意,酸寒一衿初受裁。我虽置身霄汉上,器小仅济瓶与罂。
立朝本非汲黯节,媚世又无张禹才。似驴非驴马非马,自增形影良可(口台)。天广殿棵云开,飞房结构要群材。
倦眼相遍天下土,焉知吞国有颜回。李生年少风骨峻,骁腾汗血龙所服。平地一朝能九例,欲与老刘争崔克。
万里辞家来从我,如金受治玉受锤。所轮只有一心喻,献璞翻为两足灾。世上升沉日子变,得失于我有何哉!
朝来告别问何往,迎妇塞外调高洪。长安自是别离海,新婚便作锦绣堆。离情吉语议消说,新诗抄句千琼瑰。
我有一言生听取,冰案乃为福之媒。富贵绮罗遭鬼瞰,忧患可以坚筋骸。陈平终非贫贱客,王章莫忘辛苦怀。
边关十月雪融天,劝生为我尽一杯。
题唐本说文本部应莫朗亭孝廉插架森森多于笋,世上何曾见唐本!莫君一卷殊瑰奇,传写云自元和时。问君此卷有何珍?流传显晦经几人?
君言是物少微识,残筹黯(黑甚)不能神。豪家但知贵锦被,陋巷谁复传案巾?黔县令君持赠我,始吐光怪干星辰。
许书劣存二百字,古镜一扫干里尘。祭文已与流俗殊,解说尤令耳自新。乾嘉老儒耽苍雅,东南严段并绝伦。
就中一字百接讨,诘难蜂起何(齿斤)(齿斤)!暗与此本相符契,古辙正合今时轮。乃知二徐尚卤莽,治误几辈空因循。
我闻此言神一快,有如枯柳指马疥。我昔趋朝陪庶尹,颇究六书医顽蠢。四海干戈驱迫忙,十年髀肉消磨尽。
却思南阁老祭酒,旧学于我复何有。安得普天息(木+搀右)枪,归去闭户注《凡将》。
桂湖五首新都桂湖,明杨升庵修撰故宅也。使旋过此,县令张君宜事招饮湖上,为赋此诗。
遂刘华阳国,归程始此赊。翻然名境访,来及夕阳斜。
翠竹偎寒蝶,丹枫噪幕鸦。词人云异代,临水一咨嗟。
短城三面绕,浅水半篙寒。鸟过穿残日;自行起寸澜。
秋来楼阁静,幽处地天宽。平昔江湖性,真思老钓竿。
十里荷花海,我来吁已迟。小桥通野港,坏艇卧西陂。
曲岸能藏鹭,盘涡尚戏龟。倾城游女盛,好是采莲时。
矮桂枝钩袖,丛空叶打头。堤行皆反径,路断得高楼。
栏槛干回锦,琉璃五色秋。落霞沉水底,绮散不能收。
(跨水一楼,名沉霞村。)颇忆家山好,去乡兹六年。此间行乐地,小有洞庭天。
点缀须人力,招寻信妙缘。使君殊不俗,把酒竟茫然。
至日二首久行忘节序,夙莫但奔忙。兹旦即长至,我征仍未央。
寒云低树白,边日际山黄。时睹南来雁,飘零不作行。
海市三年舶,河源八月槎。水衡劳硕画,漆室足咨嗟。
天步方长健,民饥亦有涯。燔柴崇大礼,灵贶正来赊。
雨稍稍车尘隔,安闲一闭门。高歌亦未辍,骤雨方此喧。
宿雾依城静,低云人树昏。空庭储盛水,容易即江村。
莫过竹如维摩元未病,子把空复疑。薄暮还相访,经旬系我思。
深谈四壁静,交道一灯知。天毕看西下,来归亦未迟。
送王少鹤待尔双双至,春回又一年。开尊皆旧友,发座半新篇。
荔子红时雨,芭且绿外天。江乡好风景,话向酒杯前。
送金竺虔之官闽中朋好翩翩去,君今伤此行。春风一杯酒,旧雨十年情。
循吏平生志,神仙薄幸名。海隅氛正恶,看法斫长鲸。
岁暮杂感十首芒鞋镇日踏春还,残腊将更却等闲。三百六旬同逝水,四平涂里说家山。缁尘已自沾京雒,羌笛何须怨玉关。
为报南来新雁到,故乡消息在云间。
高嵋山下是侬家,岁岁年年斗物华。老柏有情还忆我,天桃无语自开花。几回南国思红豆,曾记西风院碧纱。
最是故园难忘处,待等亭畔路三叉。
莽莽寒山匝四围,眼穿望不到庭闱。絮漂江浦无人管,草绿湖南有梦归。乡思怕听残漏转,逸情欲逐乱云飞。
敬从九烈神君诉,游子于今要换衣。
去年此际赋长征,豪气思屠大海鲸。湖上三更邀月饮,天边万岭挟舟行。竟将云梦吞如芥,求信君山(戋刂)不平。
偏是东皇来去易,又吹草绿满蓬瀛。
纷纷节候尽平常,西舍东家底事忙?十二万年都小劫,七千馀岁亦中殇。蜉蝣身世知何极,胡蝶梦魂又一场。
少昊笑依情太寡,故堆锦绣富春光。
韶华弹指总悠悠,我到人间首五秋。自愧望洋迷学海,更无清福住糟邱。尊前瓦注曾于局,脚底红尘即九州。
自笑此身何处著,笙歌丛里合闲游。
为臧为否两磋跎,搔首乾坤踏踏歌。万事拼同骈拇视,浮生无奈茧丝多。频年踪迹随波活,大半光阴被墨磨。
匣里龙泉吟不住,问予何日斫蛟鼍。
旧雨曾遗尺鲤鱼,经年不报意何如?自从三益睽违久,学得五君世态疏。碧树那知离别憾,青灯偏照故人书。
殷勤护惜金炉鸭,香火因缘付与渠。
拟学坡公馈岁诗,花笺何处寄相思?阳和未老貂先敝,暖气初回鸟竟知。游子情怀随地远,天家雨露及时施。
小儒莫献升平颂,幸傍龙楼睹上仪。
(上鼓下冬)(上鼓下冬)岁鼓走轻雷,竹马儿童彩戏才。仙仗九重围雾住,宫花一万锁烟开。迷离佳气从空绕,不断狂香拂面来。
我比春风尤放荡,长安日日聘龙媒。
寄郭筠仙浙江四首一病多劳勤护措,嗟君此别太匆匆。二三知己天涯隔,强半光阴道路中。免走会须营窟穴,鸿飞原不计西东。
读书识字知何益?赢得行踪似转蓬。
碣石造这起阵云,楼船羽檄日纷纷。螳螂竟欲当车撤,髋髀安能抗斧斤?但解终童陈策略,已闻王歙立功勋。
如今旅梦应安稳,早绝天骄荡海氛。
无穷志愿付因循,弹指人间三十春。一局楸枰虞变幻,百围梁栋藉轮(外囗内禾)。苍茫独立时怀古。艰苦新尝识保身。
自愧太仓縻好爵,故交数辈尚清贫。
向晚严需破屋寒,娟娟纤月倚檐端。自给行箧殷勤觅,苦索家书展转看。宦海情怀蝉翼薄,离人心绪茧丝团。
更怜吴会飘零客,纸帐孤灯坐夜阑。
三十二初度次日书怀男儿三十殊非少,今我过之讵足欢!龌龊挚瓶嗟器小,酣歌鼓缶已春阑。眼中云物知何兆,镜里心情只独看。
饱食甘眠无用处,多惭名字侣(宛鸟)鸾。
忆弟二首无端绕室思茫茫,明月当天万瓦霜。可惜良宵空兀坐,遥怜诸弟在何方。纷纷书帙谁能展,艳艳灯花有底忙?
出户独吟聊妄想,孤云断处是家乡。
忽忆他时襄水上,恶风半夜撼春雷。舟人捩舵声同泣,客子扶床面已灰。仰荷皇天全薄命,信知浮世等轻埃。
汝今归去复何似?回首世途诚险哉。(襄阳遇风,戊戌九月出都事。弟今年南归,亦由襄水达武昌。
漫与今日今时吾在兹,我兄我弟倘相思。微官冷似支床石,去国情如失乳儿。见惯浮云浑欲语,漫成诗句未须奇。
径求名酒一干科,轰醉王城百不知。
闻客话里中近事蓬莱清浅信推迁,回首乡关事可怜。今日朝簪陪末秩,早时社鼓舞华筵。陈平宰国无消息,质倍辞家有岁年。
蹙蹙生涯非我里,滔滔四望极敷天。
温甫读书城南寄示二首十年长隐南山雾,今日始为出蛐云。事业真如移马磨,羽毛何得避鸡群。求珠采玉从吾好,秋菊春兰各自芬。
嗟我蹉跎无一用,尘埃车马日纷纷。
岳麓东环湘水回,长沙风物信佳哉!妙高峰上携谁步?
爱晚亭边醉几回。夏后功名馀片石,汉王钟鼓拨寒灰。
知君此日沉吟地,是我当年眺览来。
早发(氵丐)县遇雨此身病起百无忧,敢为艰难一怨尤。晓雾忽飞千嶂雨,西风已作十分秋。近知地利其堪恃,早信人谋不自由。
昨日定军山下过,苍天一望故悠悠。
初入四川境喜晴万里关山睡梦中,今朝始洗眼朦胧。云头齐拥剑门上,峰势欲随江水东。楚客初来询物俗,蜀人从古足英雄。
卧龙跃马今安在?极目天边意未穷。
腊八日夜直翻从官宿得闲时,仙掖深深昼掩帷。静向古人书易入,寒偏今日酒堪持。浓(饣膻右)说献宫中佛,晴雪看分禁里墀。
日暮武英门外望,并阑冰合柳枯垂。
失题四首抽得闲身鹤不如,高秋酒熟鞠黄初。便驱天驷识途马,归钓江乡缩项鱼。往比已清随毂转,今来身世似舟虚。
不须更说知此早,且喜尘缘尽划除。
蜒雨蛮烟日日催,侧身周望重低徊。海滨膏血深无极,帐下笠歌自莫哀。安得贾生时痛哭,可怜杨仆本庸才。
投章欲问茫茫意,何处通天尚有台?
金堤旧溃高家堰,复道今年盛昔年。自古尘沙同浩劫,斯民涂炭岂前缘?沉江欲祷王尊壁,击揖谁挥祖逖鞭?
大厦正须梁栋拄,先生何事赋归田?
两度归帆溯上流,萧萧落木洞庭秋。送君此去风前酒,忆我当时月夜舟。弘景旧居勾曲洞,杜陵新卜烷溪头。
好栽修竹一千亩,更抵人间万户侯。
丁未六月七日考试汉教习试院作二首潭潭深院(钅+橘右)扃牢,阙日湿云作郁陶。薄茗何曾解消渴?
纤(纟希)便欲等重饱。高堂燕息尚如此,矮屋蜂屯毋已劳!
得失升沉纷满眼,世间人事等牛毛。
虞廷胄子肄声律,汉室小侯齿辟雍。银汉支流原博大,壁门追琢要从容。师儒落落渺千载,针齐时时还一逢。
明日邓林厅斧入,可能洞底拔长松。
送孙芝房使贵州二首妙年作赋动明光,又策星轺赴夜郎。文采边陬瞻泰斗,仪容寸步中宫商。沈湘过访三闾庙,宛叶行经百战场。
定有新诗传万口,归来吾与解奚囊。
六年陈迹君能记,病骨秋风入剑关。曾洗人天清净眼,饱看巴蜀怪奇山。君今岩壑搜群玉,自有光芒照百蛮。
不似老夫徒碌碌,昆冈一网手空还。
书边袖石诗集后二首镌章琢句寻常事,激烈心情约可怜。今日词臣须颇牧,古来蒙士出幽燕。杨家忠义存三疏,孙相威名在九边。
莫借文章追往哲,要凭肝胆报皇天。
苦忆王仲宣,投簪浩荡卧江天。三年促膝从予坐,四海低头道子贤。北李南何各坛坫,枫青塞黑与缠绵。
因君更逐停云想,望断襄阳落照边。
酬李芋仙二首巴东三峡猿啼处,太白醉魂今尚存。遂有远孙通肝(上乡下虫),时吟大句动乾坤。爱从吾党鱼忘水,厌逐人间虱处(衤军)。
却笑文章成底用?千篇不值一盘飨。
劲翩摩空故绝伦,吹嘘曾未出风尘。细思科第定何物?
却是饥寒解困人。大道但期三洗髓,长途终通九方(鄄左+欠)。
高秋一放脱鞲去,看法飞腾亦有神。
次韵何廉(日方)太守感怀述事十六首域中哀怨广场开,屈来而还第二回。幻想更无天可问,牢愁宁有地能埋!秦瓜钩带何人种?社栎支离几日培?
大冶最憎金踊跃,那容世界有奇材!
惨淡兵戎春复秋,浊醪谁信造千忧?战场故鬼把新鬼,世事前沤散后沤。驱逐几同秦失鹿,动势只愧鲁无鸠。
何时浩荡轻鸥去?一舸鸱夷得少休。
二月长安春姑归,觚棱回首梦魂飞。宫鸦掠日槐阴瘦,厩马嘶风柳絮肥。东阁赐茶双凤阙,西效扈跸九龙旗。
十年苦忆钧天奏,老大真怜未拂农。
沧海横流泽有鸡,微生偶出一当熊。千艘梭织怒涛上,万幕笳吹明月中。屠罢长鲸波尚赤,战归骄马汗犹红。
谁知春晚周郎老,更与东皇乞好风。
钟山祠庙岿然存,凭吊湖湘烈士魂。马革裹尸男子志,鸾刀祭(月率)圣明恩。弓旌夜动神依户,萧鼓春祈福满门。
万世游人应指点,血殷篙眼古时痕。
浔阳江水接天长,良将新词皎雪霜。半壁东南支柱石,数州立女荐馨香。竟无音寿追克国,犹有嘉名配武乡。
匹马寸金都谢绝,三明何必数西凉!
山县寒儒守一经,出山姓字各芳馨。要令天下消兵气,争说湘中聚德星。旧雨三年精化碧,孤灯五夜眼常青。
书生自有平成量,地脉何曾独效灵!
猴鹤沙虫道并消,谁分粪壤与芳椒?昨来皖水三河变,堪痛阿房一炬焦。勾践池边醪易醉,田横墓上酒难浇。
同袍才俊雕零尽,苟活人间只自嘲。
鹤原横(上雨下员)第三人,鹤唳华亭不复春。先轸归元何日是?
虞翻相骨本来贫。科名久滞青云路,身手难扶赤日轮。
十二万年香不灭,从渠捣麝作灰尘。
江雪湖波路几千,壶头归葬事堪怜。铸金叩叩终何益?
理玉深深不计年。夜月一钩凉蕙帐,春风十万散榆钱。
神灵甲马如相助,莫造愁人叹逝川。
溢觞初引一泓泉,流出蛟龙万丈渊。从古精诚能破石,薰天事业不贪钱。腐儒封拜称诗伯,上策屯耕在现田。
巨海茫茫终得岸,谁言精卫憾难填?
幕府山头对碧天,英英群彦满樽前。共扶元气回阳九,各放光明照大干。短李迂辛杂嘲谑,箕张牛奋总安便。
独怜何逊今漂泊,望断寒云暮霭边。
薇阁藤厅淡淡红,多君翔步五云中。良缘彩凤双飞翼,慧业灵犀一点通。典郡四旬书上考,阖门八口祀昭忠。
灾祥谁识天公意,休向西风泣路穷。
由来忠孝易通神,优利华丞识后身。石拦海枯终有尽,生天成佛岂无人。关河度情空萧瑟,形影陶潜孰主宾?
鸡犬全家存帝所,淮南生计未全贫。
题公牍官儿尽大有何荣?字数太多看不清。减去数行重刻过,留教他日作铭旌。
贺新郎题钱楞仙同年玉堂归娶图二首艳福如斯也!记年华,同年二百,君其少者。刚是凤池骞翥后,又结鸳鸯香社。看此去雕鞍宝马。袍是烂银裳是锦,算美人名士真同嫁。好花样,互相借。
淋漓史笔珊瑚架。说催妆,新诗绮语,凡人传写,才子风流涂抹惯,莫把眉痕轻画。当记取初三月夜。欲问大罗天上事,恐小姑群婢同惊讶。属郎语,声须下。
寂寞深闺里。忆东风,泥金乍报,若何欢喜?撤帐筵围停烛夜,细问当时原委。更密询烧香诗婢。西舍东邻多士女,但骈头附耳夸双美。不能答,笑而已。
郎君持赠无多子。献妆台,官衣一袭,鸾书一纸。又剩有红线饼(饣炎),合卺同尝甘旨。珍重说天恩如此。明年携得神仙眷,料趋朝不过花砖矣。同梦者,促君起。
联语
题京都长郡会馆按:甲辰顺天乡试,周公寿昌中南元。乙已会试,萧公锦忠殿元,孙公鼎臣朝元。是科湖南八进士,皆长沙府人。
又黄公辅相及其任彭年中贵州进士,原籍难陵。题名日,在长沙郡馆演剧,公书此联,一时传为美谈。
同科十进土;庆榜三名元。
题戏台
湖山积久发奇光,借此地鼓舞轩鼙,聊寄酬乎洞庭衡岳;科目何尝无国土!愿诸君淋漓感激,便安排作孝子忠
题金陵湖南会馆
地仍虎踞龙蟠,洗涤江山,重开宾馆;人似渲兰况甚,招邀贤俊,同话乡关。
又题戏台
荆楚九歌,客中聊作(木分)榆社;江山六代,劫后重闻雅颂声。
题扬州何廉防太史寓宅
按:太史名拭,江阴人。晚年笑官,寄寓扬州,擅禹策之富,以诗酒自豪。
千顷太湖,鸥与陶朱同泛宅;二分明月,鹤随何逊共移家。
题四川往湖
自注:癸卯九月,使旋过新都县。张宜事大令邀游桂湖。湖为明杨升庵旧址,约广三百亩,皆荷花,缘堤皆桂树。张君修墓楼阁不俗。酒罢,因题联语。
五千里秦树蜀山,我原过客;一万顷荷花秋水,中有诗人。
题瓜州盐检
两点金焦。劫后山密申旧好;万家食贷,舟中水调似承平。
题江西吴城望湖亭
五夜楼船,曾上孤亭听鼓角;一等浊酒,重来此地看湖山。
题江西奉新县九天阁
百战河山,剩此接头烟树;九天珠玉,吹成水面文章
题石钟山观音阁
长苗不吹江月落;高楼遥吸题衡阳莲湖书院
莲香入座清,笔底当描成这般花样;湖水连天静,眼前可悟到斯造源头。
题州县官厅
长交多从耕田凿井而来,视民事须如家事;吾曹同讲补过尽忠之道,凛心箴即是官箴。
又题州县官厅
随时以法言巽语相规,为诸君导迎善气;斯民当火热水深之后,赖良空默挽天心。
赠孙琴西观察
大笔高名海内外;君来我去天东南。
赠李竹吾>
文涵万古江山气;道续干年丝竹声。
赠孔觐堂上公
业绍二南,群伦宗主;道承一贯,累世通家。
赠胡润之宫保
舍己从人,大贤之量;推心置腹,群老所归。
赠袁漱六太史
于汉宋间折衷一是;以江海量翕受群言。
赠萧心庄茂才
大笔横飞,颠张醉素;名山高卧,鹤骨松心。
赠彭雪琴
冯唐易老,雍齿且侯,三字故将军,匹马短衣春射虎;左抱宜人,右弄孺子,孤山林处士,芦帘纸阁夜谈龙。
(盖晚年常高西湖三潭印月。)
赠吴莘畲同年
梦泛扁舟镜湖月,身骑瘦马剑关云。
格言十二首
时贤一石雨水;古法二祖六宗。
养活一团春意思;撑起两根穷骨头。
禽里还人,静由敬出;死中求活,淡极乐生。
取人为善,与人为善;乐以终身,忧以终身。
不为圣贤,便为禽兽;莫间收获,但问耕耘。
天下断无易处之境遇;人间那有空闲的光阴。
天下无易境,天下无难境;终身有乐处,终身有忧处。
战战兢兢,即生时不忘地狱;坦坦荡荡,虽逆境亦畅天怀。
丈夫当死中图生,祸中求福;古人有困而修德,穷而著书。
不怨不允,但反身争个一壁静;勿忘勿助,看平地长得万丈高。
打仗不慌不忙,先求稳当,次求变化;办事无声无臭,既要老到,又要精明。
莫苦海已往愆尤,但求此日行为无惭神鬼;体预怕后来灾祸,只要暮年心气感召吉祥。
挽胡文忠公林翼太夫人>
武昌居天下上游,看郎君新整乾坤,纵横扫荡三千里;陶母是女中人杰,痛仙驭永辞江汉,感激悲歌百万家。
挽胡文忠公林翼
道寇在吴中,是先帝与尊臣临终恨事;荐贤满天下,愿后人补我公未竟勋名。
又代沅甫弟挽前人
少壮剧豪雄,到暮年拆节谦虚,但思尽忠补过;东南名将帅,赖先生苦心调护,联为骨肉弟昆。
挽潘伊卿观察鸿焘
还家便永诀,痛高堂七十岁倚门倚周,知九泉定呼憾事;治水甫成功,念下河亿万姓己饥己溺,拼一死水奠生灵。
挽汤海秋侍御鹏
著书成二十万言,才未尽也;得谤遍九州四海,名亦随之。
挽陈堇覃给谏岱霖
归路三干指故乡,记否黄鹤晴川,曾上高楼持使节?
去年重九作生日,岂意只鸡斗酒,又来萧寺吊诗魂。
挽梅霖生太史钟澎
万缘今已矣,新诗数卷,浊酒一壶,畴昔绝妙景光,只赢得青枫落月;孤愤竟何如?百世贻谋,千秋盛业,平生未了心事,都付与流水东风。
挽金竺虔明府树荣
对榻京华,忆否夜雨深谈,情同昆弟;牵丝岭桥,留得春风遗爱,泽及子孙。
挽李秀峰都司开林
期服去它,有犹子能行古利;儒官为侠,如先生岂是今人。
(李秀峰名下有自注:湖北李寿廷农部名村人之脉叔也。)
挽邹叔绩孝廉双勋
闻叔绩不生,风云变色;与氓樵同死,日月争光。
挽莫(吕阝)亭孝廉友之
京华一见便倾心,当时书肆定交,早钦宿学;江表十年常聚首,今日酒尊和泪,来吊诗魂。
挽郭有门孝廉世(亻+上采之上下冉)
曾巩文章,愧作醉翁门下土;王阳家学,仍为汉代弟子员。
挽孙芝房继妻<
杏林看橡萼双华,春日衔书,犹是倚门健在;缟素换宫袍五色,秋风碎杆,不堪游子归来。
挽乳母<
一饭尚铭恩,况保抱提携,只少怀胎十月;千金难报德,论人情物理,也当泣血三年。
挽胡文忠公
竭治民治兵治贼之心,丹陛惟诚,从病积贤劳,三流乞作犹未允;后忠烈忠武忠节而逝,黄泉聚首,知功成皖鄂,百年遗恨定同销。
挽胡润芝宫保太夫人
夫作大儒宗,裙布荆钗,曾分黄卷青灯苦;子为名节度,经文纬武,都自和丸画荻来。
挽伎春燕
未免有情,对酒绿灯红,一别意伤春去了;
书信(一)
禀父母( 封)致诸弟( 封)禀父母( 封)禀父母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七日在京为祖父母祝寿。望从澄候、温甫等人求学之请。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正月八日恭庆祖父母双寿,男去腊作寿屏二架。今年同乡送寿对者五人。拜寿来客四十人。早面四席,晚酒三席。未吃晚酒者,于十七日、二十日补请二席。又请人画椿萱重荫图,观者无不叹羡。
男身体如常。新年应酬太繁,几至日不暇给。媳妇及孙儿女俱平安。
正月十五接到四弟、六弟信。四弟欲偕季第从汪觉庵师游,六弟欲偕九弟至省城读书。男思大人家事日烦,必不能常在家塾照管诸弟;且四弟天分平常,断不可一日无师,讲书改诗文,断不可一课耽阁。伏望常上大人俯从男等之请,即命四弟、季弟从觉庵师。其束(亻+丨+上夂下月)银,男于八月付回,两弟自必加倍发奋矣。六弟实不羁之才,乡间孤陋寡闻,断不足以启其见识而竖其志向;且少年英锐之气不可久挫。六弟不得入学,既挫之矣;欲进京而男阻之,再挫之矣;若又不许肄业省城,则毋乃太挫其锐气乎?
伏望堂上大人地从男等之请,即命六弟、九弟下省读书。其费用,男于二月间付银二十两至金竺虔家。
夫家和则福自生。若一家之中,死有言弟无不从,弟有请兄无不应,和气蒸蒸而家不兴者,未之有也;反是而不败者,亦未之有也。伏望大人察男之志,即此敬禀叔父大人,恕不另具。六弟将来必为叔父克家之子,即为吾族光大门第,可喜也。
谨述一二,馀俟续禀。
禀父母道光二十四年九月十九日澄侯等人应以看书为主。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八月二十九日男发第十号信,备载二十八生女及率五回南事,不知已收到否?
男身体平安。家妇月内甚好,去年月里有病,今年尽除去。孙儿女皆好。初十日顺天乡试发榜,湖南中三人,长沙周荇农中南元(原名廉立)。
率五之归,本拟附家心斋处。因率五不愿坐车,故附陈岱云之弟处同坐粮船。
昨岱云自天津归,云船不甚好,男颇不放心。幸船上人多,应无可虑。
诸弟考试后,尽肄业小罗巷庵,不知勤情若何?此时推秀弟较小,三弟俱年过二十,总以看书为主。我境惟彭薄墅先生看书略多,自后无一人讲究者,大抵为考试文章所误。殊不知看书与考试全不相碍,被不看书者,亦仍不利考如故也。我家诸弟此时无论考试之利不利,无论文章之工不工,总以看书为急。不然则年岁日长,科名无成,学间亦无一字可靠,将来求为塾师而不可得。或经或史或诗集文集,每日总直看二十页。男今年以来无日不看书,虽万事丛忙,亦不废正业。
闻九弟意欲与刘霞仙同伴读书。霞仙近来见道甚有所得,九弟若去,应有进益。望大人斟酌行之,男不敢自主。此事在九弟自为定计。若愧奋直前,有破釜沉舟之志,则远游不负;若徒悠忽因循,则近处尽可度日,何必远行百里外哉?求大人察九弟之志而定计焉。馀容续呈。
男谨禀禀父母道光二十年五月二十九日喜诸弟考试皆取。万不可人署说公事。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膝下:
五月初六日,男发第六号家信后,十七日接到诸弟四月二十二日在县所发信。
欣悉九弟得取前列第三,馀三弟皆取前二十名,欢慰之至。
诸弟前所付诗文到京,兹特请杨春皆改正付回。今年长进甚远,良可忻慰。向来六弟文笔最矫健,四弟笔颇笨滞,现其“为仁矣”一篇,则文笔大变,与六弟并称健者。九弟文笔清贵,近来更圆转如意。季弟诗笔亦秀雅。
男再三审览,实堪信悦。
男在京平安。十六七偶受暑,眼药数帖,禁晕〔荤〕数日而愈,现已照常应酬。男好服补剂已二十馀帖,大有效验。医人云虚弱之症,能受补则易好。孙男女及合室下人皆清吉。
长沙馆于五月十二日演戏题名,状元南元朝元三匾,同日张挂,极为热闹,皆男总办,而人人乐从。头门对联云:
同科十进士,庆榜三名元。可谓盛矣。
同县邓铁松在京恩吐血病,甚为危症,大约不可挽回。同乡有危急事,多有就男商量者,男效祖大人之法,银钱则量力(亻次)助,办事则竭力经营。
严丽生取九弟置前列,男理应写信谢他;因其平日官声不甚好,故不愿谢。不审大人意见何如?我家既为乡绅,万不可入署说公事,致为官长所鄙薄。即本家有事,情愿吃亏,万不可与人构松,令官长疑为俺势凌人。伏乞慈鉴。
男谨禀禀父母道光二十五年六月十九日近因瘟疹馀热而生癣。澄候等人若进学不必请酒。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五月三十日发第七号家信,内有升官谢恩摺及四弟、九弟、季第诗文,不知到否?男于五月中旬出瘟疹,服药即效,已全愈矣。而馀热未尽,近日头上生癣,身上生热毒,每日服银花、甘草等药。医云内热未散,宜发出,不宜遏抑,身上之毒至秋即可全好,头上之癣亦不至蔓延。又云恐家中祖莹上有不洁处,虽不宜挑动,亦不可不打扫。男以皮肤之患,不甚经意,仍读书应酬如故,饮食起居一切如故。
男妇服附片、高丽参、熟地、白术等药已五十涂日,饭量略加,尚未十分壮健,然行事起居亦复如常。孙男女四人并皆平安,家中仆婢皆好。
前有信言寄金年伯高丽参二两,此万不可少,望如数分送。去年所送戚族银,男至今未见全单。男年轻识浅,断不敢自作主张,然家中诸事,男亦愿闻其详。求大人谕四弟将全单开示为望。
诸弟考试,今年想必有所得。如得入学,但择亲属拜客,不必遍拜,亦不必清酒,盖恐亲族难于应酬也。
同县邓铁松之病略好,男拟帮钱送他回家,但不知能至家否?宝庆公车邹柳溪死,一切后事皆男经理。谢吉人、黄麓西皆分发江苏,周子佩、夏阶平皆分吏部主事。
曾受恬去年所借钱,不知已寄到否?若末到,须专人去取,万不可再缓。如心斋亦专差,则两家同去;如渠不专差,则我家独去。家中近日用度何如?男意有人做官,则待邻里不可不略松,而家用不可不守旧。不知是否?
男国藩谨禀禀父母道光二十七年正月十八日请尧阶、敬臣看地。望诸弟中有一发愤自立之人。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礼次:
正月十五日接到父亲、叔父十一月二十所发手书,敬悉一切。但摺弁于腊月二十八在长沙起程,不知四弟何以尚未到省?
祖母葬地,易敬臣之说甚是。男去冬已写信与朱尧阶,请渠寻他。兹又寄信与敬臣。尧阶看妥之后,可请敬臣一看。以尧阶为主,而以敬臣为辅。
尧阶看定后,若毫无疑义,不再请敬臣可也;若有疑义,则请渠二人商之(男书先寄去,若请他时,四弟再写一信去。)男有信禀祖父大人,不知祖父可光从否?若执意不听,则遵命不敢违拗。求大人相机而行。
大人念及京中恐无钱用。男在京事事省俭,偶值阙乏之时,尚有朋友可以通挪。去年家中收各项约共五百金,望收藏二百勿用,以备不时之需。
丁、戊二年不考差,恐男无钱寄回。男在京用度自有打算,大人不必挂心。
此间情形,四弟必能详言之。家中办丧事情形,亦望四弟详告。共发孝农几十件?飨祭几堂?远处来吊者几人?一一细载为幸。
男身体平安。一男四女,痘后俱好。男妇亦如常。
闻母亲想六弟回家,叔父信来,亦欲六弟随公车南旋。此事便由六弟自家作主,男不劝之归,亦不敢留。家中诸务浩繁,四弟可一人经理。九弟、季第必须读书,万不可耽阁也。九弟、季弟亦万不可懒散自弃。去年江西之行,已不免为人所窃笑,以后切不可轻举妄动。只要天不管地不管,伏案用功而已。男在京时时想望者,只望诸弟中有一发愤自立之人,虽不得科名,亦是男的大帮手。万望家中勿以琐事耽阁九弟、季弟,亦望两弟鉴我苦心,结实用功也。
男之癣疾近又小发,但不似去春之甚耳。同乡各家如常。刘月槎已于十五日到京,馀俟续呈。
男谨禀致诸弟( 封)致诸弟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京寓穷通由天作主,予夺由人作主,业之精不精则由我作主,然吾未见业果精而终不得食者也。求业之精,别无他法,日专而已矣。
四位老弟足下:
九弟行程,计此时可以到家。自任丘发信之后,至今未接到第二封信,不胜悬悬,不知道上不甚艰险否?四弟、六弟院试,计此时应有信,而把差久不见来,实深悬望。
于身体较九弟在京时一样,总以耳鸣为苦。问之吴竹如,云只有静养一法,非药物所能为力。而应酬目繁,予又素性浮躁,何能着实养静?拟搬进内城住,可省一半无谓之往还,现在尚未找得。
予时时自悔,终未能洗涤自新。九弟归去之后,予定刚日读经柔日读史之法。
读经常懒散不沉着。读《后汉书》现已丹笔点过八本,虽全不记忆,而较之去年读《前汉书》领会较深。九月十一日起,同课人议每课一文一诗,即于本日申刻用白摺写。予文诗极为同课人所赞赏,然予于八股绝无实学,虽感诸君奖借之殷,实则自愧愈深也。待下次摺差来,可付课文数篇回家。
予居家做做考差工夫,即借此课以摩厉考具,或亦不至临场窘迫耳。
吴竹如近日往来极密,来则作意日之谈,所言皆身心国家大道理。渠言有窦兰泉者,见道极精当平实。窦亦深知予者,彼此现尚未拜往。竹如必要予搬进城住,盖城内镜海先生可以师事,倭艮峰先生、窦兰泉可以友事。
师友夹持,虽懦夫亦有立志。予思朱子言为学譬如熬肉,先须用猛火煮,然后用漫火温,予生平工夫全本用猛火煮过,虽略有见识,乃是从悟境得来,偶用功亦不过优游玩索已耳,如未沸之汤,遽用漫火温之,将愈煮愈不熟矣。
以是急思搬进城内,屏除一切,从事于克己之学,镜海、艮峰两先生亦劝我急搬。
而城外朋友,予亦有思常见者数人,如邵蕙西、吴子序、何子贞、陈岱云是也。蕙西尝言:与周公瑾交,如饮醇醪,我两人颇有此风味,故每见辄长谈不舍。
子序之为人,予至今不能定其品,然识见最大且精,尝教我云:用功譬若掘井,与其多掘数井而皆不及泉,何若老守一井,力求及泉而用之不竭乎?此语正与予病相合,盖予所谓掘井多而皆不及泉者也。何子贞与予讲字极相合,谓我真知大源,断不可暴弃。予尝谓天下万事万理皆出于乾坤二卦,即以作字论之:纯以神行,大气鼓荡,脉络周通,潜心内转,此乾道也;结构精巧,向背有法,修短合度,此坤道也。凡乾以神气言,几坤以形质言。
礼乐不可斯须去身,即此道也。乐本于乾,礼本于坤。作字而优游自得真力弥满者,即乐之意也;丝丝入扣转折合法,即礼之意也。偶与子贞言及此,子贞深以为然,谓渠生平得力尽于此矣。陈岱云与吾处处痛痒相关,此九弟所知者也。
写至此,接得家书,知四弟六弟未得入学怅怅然。科名有无迟早,总由前定,丝毫不能勉强。吾辈读书,只有两事:一者进德之事,讲求乎诚正修齐之道,以图无忝所生;一者修业之事,操习乎记诵词章之术,以图自卫其身。进德之事难以尽言,至于修业以卫身,吾请言之:
卫身莫大于谋食。农工商,劳力以求食者也;土,劳心以求食者也。
故或食禄于朝教授于乡,或为传食之客,或为入幕之宾,皆须计其所业,足以得食而无愧。
科名者,食禄之阶也,亦须计吾所业,将来不至尸位素餐,而后得科名而无愧。食之得不得,穷通由天作主,予夺由人作主,业之精不精则由我作主,然吾未见业果精而终不得食者也。农果力耕,虽有饥馑必有丰年;商果积货,虽有塞滞必有通时;土果能精其业,安见其终不得科名哉?即终不得科名,又岂无他途可以求食者哉?然则特患业之不精耳。
求业之精,别无他法,日专而已矣。谚曰,“艺多不养身”,谓不专也。
吾掘井多而无泉可饮,不专之咎也。诸弟总须力图专业,如九弟志在习字,亦不必尽废他业,但每日习字工夫,断不可不提起精神,随时随事,皆可触悟。四弟六弟吾不知其心已有专嗜否?若志在穷经,则须专守一经;志在作制义,则须专看一家文稿;志在作古文,则须专看一家文集;作各体诗亦然;作试帖亦然;万不可以兼营并骛,兼营则必一无所能矣,切嘱切嘱,千万千万。
此后写信来,请弟各有专守之业,务须写明,且须详间极言,长篇累续,使我读其手书,即可知其志向识见。凡专一业之人,必有心得,亦必有疑义。诸弟有心得,可以告我共赏之;有疑义,可以问我共折之。且书信既详,则四千里外之兄弟不啻晤言一堂,乐何如乎?
予生平于伦常中,推兄弟一伦抱愧尤深。盖父亲以其所知者尽以教我,而我不能以吾所知者尽教话弟,是不孝之大者也。九弟在京年馀,进益无多,每一念及,无地自容。嗣后我写诸弟信,总用此格纸,弟宜存留,每年装订成册。其中好处,万不可忽略看过。诸弟写信寄我,亦须用一色相纸,以便装订。
谢果堂先生出京后,来信并诗二首。先生年已六十馀,名望甚重,与予见面,辄彼此倾心,别后又拳拳不忘,想见老辈爱才之笃。兹将诗并予送诗附阅,传播里中,使共知此老为大君子也。
予有大铜尺一方,屡寻不得,九弟已带归否?颗年寄黄英白菜子,家中种之好否?在省时已买漆否?漆匠果用何人?信来并祈详示。·致诸弟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廿六日京寓苟能发奋自立,负薪牧系皆可读书;不能发愤自立,即清净之乡神仙之境皆不能读书。
[原无称呼]自九弟出京后,余无回不忧虑,诚恐道路变故多端,难以臆揣。及读来书,果不出吾所料,千辛万苦,始得到家,幸哉幸哉!
观四弟来倍甚详,其发奋自励之志溢于行间,然必欲找馆出外,此何意也?不过谓家塾离家太近,容易耽搁,不如出外较清净耳。然出外从师,则无甚耽搁;若出外教书,其耽搁更甚于家塾矣。且苟能发奋自立,则家塾可读书,即旷野之地热闹之场亦可读书,负薪牧豕皆可读书;苟不能发奋自立,则家塾不宜读书,即清净之乡神仙之境皆不能读书,何必择地?何必择时?但自问立志之真不真耳!
六弟自怨数奇,余亦深以为然。然屈于小试,辄发牢骚,吾窃笑其志之小,而所忧之不大也!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与之量,有内圣外王之业,而后不忝于父母之生,不愧为天地之完人。故其为化也,以不如舜不如周公为忧也,以德不修学不讲为化也。是故顽民梗化则忧之,蛮夷猾夏则忧之,小人在位贤才否闭则忧之,匹夫匹妇不被巴泽则忧之,所谓悲天命而悯人穷,此君子之所忧也。若夫一身之屈伸,一家之饥饱,世俗之荣辱得失贵贱毁誉,君子固不暇忧及此也。六弟屈于小试,自称数奇,余窃笑其所忧之不大也!
盖人不读书则已,亦既自名日读书人,则必从事于《大学》。《大学》之纲领有三:明德、新民、止至善,皆我分内事也。若读书不能体贴到身上去,调此三项与我身了不相涉,则读书何用?虽使能文能诗,博雅自诩,亦只算得识字之牧猪奴耳!岂得谓之明理有用之人也乎?
朝廷以制艺取土,亦谓其能代圣贤立言,必能明圣贤之理,行圣贤之行,可以居官莅民整躬率物也。若以明德、新民为分外事,则虽能文能诗,而于修已治人之道实茫然不讲,朝廷用此等人作官,与用牧猪奴作官何以异哉?然则既自名为读书人,则《大学》之纲领,皆己身切要之事明矣,其条目有八。自我观之,其致功之处,则仅二者而已:曰格物,曰诚意。
格物,致知之事也;诚意,力行之事也。物者何?即所谓本末之物也。
身、心、意、知、家、国、天下,皆物也;天地万物,皆物也;日用常行之事,皆物也。格者,即物而穷其理也。如事亲定省,物也;究其所以当定省之理,即格物也。事兄随行,物也;究其所以当随行之理,即格物也。吾心,物也;究其存心之理,又博究其省察涵养以存心之理,即格物也。吾身,物也;究其散身之理,又博究其立齐坐尸以敬身之理,即格物也。每日所看之书,句句皆物也;切己体察,穷究其理,即相物也:此致知之事也。所谓诚意者,即其所知而力行之,是不欺也,知一句便行一句:此力行之事也。此二者并进,下学在此,上达亦在此。
吾友吴竹如格物工夫颇深,一事一物,皆求其理。倭艮峰先生则诚意工夫极严,每日有日课册,一日之中,一念之差,一事之失,一言一默,皆笔之于书。书皆指字,三月则订一本,自己未年起,今三十本矣。盖其慎独之严,虽妄念偶动,必即时克治,而著之于书,放所读之书,句句皆切身之要药。兹将艮峰先生日课抄三页付归,与诸弟看。余自十月初一日起,亦照艮峰样,每日一念一事,皆写之千册,以便触目克治,亦写楷书。冯树堂与余同日记起,亦有日课册。树堂极为虚心,爱我如兄,敬我如师,将来必有所成。余向来有无恒之弊,自此次写日课本子,可保终身有矣,盖明师益友,重重夹持,能进不能退也。本欲抄余田课册付诸弟阅,因今日镜海先生来,要将本子带回去,故不及抄。十一月有摺差,准按几页付回也。
余之益友,如倭艮峰之瑟(亻间),令人对之肃然;吴竹如、窦兰泉之精义,一言一事,必求至是;吴子序、邵蕙西之谈经,深思明辨;河子贞之谈字,其精妙处,无一不合,其谈诗尤最符契。子贞深喜吾诗,故吾自十月来已作诗十八首,兹抄二页付回,与诸弟阅。冯树堂、陈岱云之立志,汲汲不遑,亦良友也。镜海先生,吾虽未尝执费请业,而心已师之矣。
吾每作书与诸弟,不觉其言之长,想请弟或厌烦难看矣。然请弟苟有长信与我,我实乐之,如获至宝,人固各有性情也。
余自十月初一日起记日课,念念欲改过自新。思从前与小珊有隙,实是一朝之忿,不近人情,即欲登门谢罪。恰好初九日小珊来拜寿,是夜余即至小珊家久谈。
十三日与岱云合伙请小珊吃饭,从此欢笑如初,前隙尽释矣。·致诸弟道光十十二年十二月二十日京寓土人读书,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识,第三要有恒。有志则断不甘为下流;有识则知学问无尽,不敢以一得自足;有恒则断无不成之事。一书来点完,断不看他书。
诸位贤弟足下:
四妹小产以后,生育颇难。然此事最大,断不可以人力勉强。劝渠家只须听其自然,不可过于矜持。又闻四妹起最晏,往往其姑反服事他,此反常之事,最足折福,天下未有不孝之妇而可得好处者。请弟必须时劝导之,晓之以大义。
诸弟在家读书,不审每日如何用功?余自十月初一立志自新以来,虽懒惰如故,而每日楷书写日记,每日读史十页,每日记《茶馀偶谈》一则,此三事未尝一日间断。十月二十一日立誓永戒吃水烟,洎今已两月不吃烟,已习惯成自然矣。予自立课程甚多,惟记《茶馀偶谈》、读史十页、写日记楷本,此三事者誓终身不间断也。诸弟每人自立课程,必须有日日不断之功,虽行船走路,俱须带在身边。予除此三事外,他课程不必能有成,而此三事者,将终身以之。
前立志作《曾氏家训》一部,曾与九弟详细道及。后因采择经史,若非经史烂熟胸中,则割裂零碎,毫无线索;至于采择诸子各家之言,尤为浩繁,虽钞数百卷犹不能尽收。然后知古人作《大学衍义》《衍义补》诸书,乃胸中自有条例自有议论,而随便引书以证明之,非翻书而遍钞之也,然后知著书之难。故暂且不作《曾氏家训》,若将来胸中道理愈多,议论愈贯串,仍当为之。
现在朋友愈多。讲躬行心得者,则有镜海先生、艮峰前辈、吴竹如、窦兰泉、冯树堂;穷经知道者,则有吴子序、邵蕙西;讲诗、文、字而艺通干道者,则有何子贞;才气奔放,则有汤海秋;英气逼人,志大神静,则有黄子寿;又有王少鹤、朱廉甫、吴莘畲、庞作人,此四君者,皆闻予名而先来拜,虽所造有浅深,要皆有志之士,不甘居于庸碌者也。
京师为人文渊薮,不求则无之,愈求则愈出。近来闻好友甚多,予不欲先去拜别人,恐徒标榜虚声。盖求友以匡己之不逮,此大益也;标榜以盗虚名,是大损也。天下有益之事,即有足报者寓乎其中,不可不辨。
黄子寿近作《选将论》一篇,共六千馀字,真奇才也。子寿戊戌年始作破题,而六年之中造成大学问,此天分独组,万不可学而至,诸弟不必震而惊之。予不愿话弟学他,但愿诸弟学吴世兄、何世兄。吴竹如之世兄现亦学艮峰先生写日记,言有矩,动有法,其静气实实可爱。何子贞之世故一每日自朝至夕总是温书.三百六十日除作诗文时无一刻不温书,真可谓有恒者矣。故予从前限功课教诸弟,近来写信寄弟,从不另开课程,但教诸弟有恒而已。
盖上人读书,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识,第三要有恒。有志则断不甘为下流;有识则知学问无尽,不敢以一得自足,如河伯之观海,如井蛙之窥天,皆无识者也;有恒则断无不成之事:此三者缺一不可。诸弟此时,惟有识不可以骤几,至于有志有恒,则诸弟勉之而已。予身体甚弱,不能苦思,苦思则头晕,不耐久坐,久坐则倦乏,时时属望,推诸弟而已。·〔附课程〕主敬--整齐严肃,无时不惧。无事时心在腔子里,应事时专一不杂。
静坐--每日不拘何时,静坐一会,体验静极生阳来复之仁心。正位凝命,如鼎之镇。
早起--黎明即起,醒后勿沾恋。
读书不二--一书本点完,断不看他书;东翻西阅,都是徇外为人。
读史--二十三史每日读十页,虽有事不间断。
写日记--须端楷。凡日间过恶,身过、心过、口过皆记出,终身不间断。
日知其所亡--每日记“茶馀偶谈”一则,分德行门、学问门、经济门、艺术门。
月无忘所能--每月作诗文数首,以验积理之多寡、养气之盛否。
谨言--刻刻留心。
养气--无不可对人言之事。气藏丹田。
保身--谨遵大人手谕,节欲、节劳、节饮食。
作字--早饭后作字,凡笔墨应酬,当作自己功课。
夜不出门--旷功疲神,切戒切戒。·致诸弟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六日京寓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读;今年不精,明年再读。
诸子百家,汗牛充栋,但当选一人之专集,不当东翻西阅。
诸位老弟足下:
正月十五日接到四弟、大弟、九弟十二月初五日所发家信。四弟之信三页,语语平实,责我待人不恕,甚为切当。谓:“月月书信徒以空言责弟辈,却又不能实有好消息,令堂上阅兄之书,疑弟辈粗俗庸碌,使弟辈无地可容”云云,此数语兄读之不觉汗下。我去年曾与九弟闲谈云:为人子者,若使父母见得我好些,谓话兄弟仅不及我,这便是不孝;若使族党称道我好些,谓诸兄弟仅不如我,这便是不弟。何也?盖使父母心中有贤愚之分,使族党口中有贤愚之分,则必其平日有讨好底意思,暗用机计,使自己得好名声,而使其兄弟得坏名声,必其后日之嫌隙由此而生也。刘大爷、刘三爷兄弟皆想做好人,卒至视如仇雠,因刘三爷得好名声于父母族党之间,而刘大爷得坏名声故也。今四弟之所责我者,正是此道理,我所以读之汗下。但愿兄弟五人,各备明白这道理,彼此互相原谅,兄以弟得坏名为优,弟以兄得好名为快。兄不能使弟尽道得令名,是兄之罪;弟不能使兄尽道得令名,是弟之罪。若各各如此存心,则亿万年无纤芥之嫌矣。
至于家塾读书之说,我亦知其甚难,曾与九弟面谈及数十次矣。但四弟前次来书,言欲找馆出外教书,兄意教馆之荒功误事,较之家塾为尤甚,与其出而教馆,不如静坐家塾。若云一出家塾便有明师益友,则我境之所谓明师益友者我皆知之,且已夙夜熟筹之矣,惟汪觉庵师及阳沧溟先生,是兄意中所信为可师者。然衡阳风俗,只有冬学要紧,自五月以后,师弟皆奉行故事而已。同学之人,类皆庸鄙无志者,又最好讪笑人。(其笑法不一,总之不离乎轻薄而已。四弟若到衡阳去,必以翰林之弟相笑,薄俗可恶。)乡间无朋友,实是第一恨事,不惟无益,且大有损,习俗染人,所谓与鲍鱼处亦与之俱化也。兄尝与九弟道及,谓衡阳不可以读书,涟滨不可以读书,为损友太多故也。
今四弟意必从觉庵师游,则千万听兄嘱咐,但取明师之益,无受损友之损也。
接到此信,立即率厚二到觉庵师处受业。其束(攸+右下月),今年谨具钱十挂,死于八月谁付回,不至累及家中,非不欲从丰,实不能耳。兄所最虑者,同学之人无志嬉游,端节以后放散不事事,恐弟与厚二效尤耳,切戒切戒。凡从师必久而后可以获益。四弟与季弟今年从觉庵师,若地方相安,则明年仍可从游;若一年换一处,是即无恒者见异思迁也,欲求长进难矣。
--此以上答四弟信之大略也。
六弟之信,乃一篇绝妙古文,排(上夏之上下介)似昌黎,拗很似半山。予论古文,总须有倔强不驯之气、愈拗愈深之意,故于太史公外,独取昌黎、半山两家。论诗亦取傲兀不群者,论字亦然。每蓄此悬而不轻谈,近得何子贞意见极相合,偶谈一二句,两人相视而笑。不知六弟乃生成有此一枝妙笔!往时见弟文,亦无大奇特者;今观此信,然后知吾弟真不羁才也。
欢喜无极,欢喜无极!凡兄所有志而力木能为者,吾弟皆可为之矣。
信中言兄与诸君子讲学,恐其渐成朋党,所见甚是,然弟尽可放心。
兄最怕标榜,常存(外门内音)然尚(纟+炯右)之意,断不至有所谓门户自表者也。信中言四弟浮躁木虚心,亦切中四弟之病,四弟当视为良友药石之言。信中又有“荒芜已久、甚无纪律”二语,此甚不是。臣子与君亲,但当称扬善美,不可道及过错;但当喻亲于道,不可疵议细节。兄从前常犯此大恶,但尚是腹诽,未曾形之笔墨,如今思之,不孝孰大乎是?常与阳牧云并九弟言及之,以后愿与诸弟痛惩此大罪。六弟接到此信,立即至父亲前磕头,并代我磕头清罪。
信中又言弟之牢骚,非小人之热中,乃志士之惜阴。读至此,不胜惘然,恨不得生两翅忽飞到家,将老弟劝慰一番,纵谈数日乃快。然向使诸弟已入学,则谣言必谓学院做情,众口或金,何从群起?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科名迟早实有前定,虽惜阴念切,正不必以虚名萦杯耳。
来信言“看《礼记疏》一本半,浩浩茫茫,苦无所得,今已尽弃,不敢复阅,视读来子《纲目》日十余页”云云。说到此处,兄不胜悔恨,恨早岁不曾用功,如今虽欲教弟,譬盲者而欲导人之迷途也,求其不误难矣。然死最好苦思,又得请益友相质证,于读书之道,有必不可易者数端:
穷经必专一经,不可泛骛。读经以研寻义理为本,考据名物为本。读经有一耐字诀: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读;今年不精,明年再读:此所谓耐也。读史之法,莫妙于设身处地。每看一处,如我便与当时之人或辞笑语于其间。不必人人皆能记也,但记一人,则恍如接其人;不必事事皆能记也,但记一事,则恍如亲其事。经以穷理,史以考事,舍此二者,更别无学矣。
盖自西汉以至于今,识字之儒约有三途,曰义理之学,曰考据之学,曰词章之学,各执一途,互相诋毁。兄之私意,以为义理之学最大。义理明则躬行有要而经济有本;词章之学,亦所以发挥义理者也;考据之学,吾无取焉矣。此三途者,皆从事经史,各有门径。吾以为欲读经史,但当研究义理,则心一而不纷。是放经则专守一经,史则专熟一代,读经史则专主义理。
此皆守约之道,确乎不可易者也。
若夫经史而外,诸子百家,汗牛充栋。或欲阅之,但当读一人之专集,不当东翻西间。如读《昌黎集》,则目之所见耳之所闻无非昌黎,以为天地间除《昌黎集》而外更别无书也。此一集未读完,断断不换他集,亦专字诀也。六弟谨记之。
读经,读史,读专集,讲义理之学,此有志者万不可易者也,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然此亦仅为有大志者言之,若夫为科名之学,则要读四书文,读试帖律赋,头绪甚多。四弟、九弟、厚二弟天质较低,必须为科名之学。六弟既有大志,虽不科名可也,但当守一耐字诀耳。观来信言读《礼记疏》似不能耐者,勉之勉之。
兄少时天分不甚低,厥后日与庸鄙者处,全无所闻,窍被茅塞久矣。
及动来到京后,始有志学诗古文并作字之法,亦洎无良友。近年得一二良友,知有所谓经学者经济者,有所谓躬行实践者,始知范韩可学而至也,马迁韩愈亦可学而至也,程朱亦可学而至也,慨然思尽涤前日之污,以为更生之人,以为父母之肖子,以为诸弟之先导。无如体气本弱,耳鸣不止,稍稍用心,便觉劳顿,每自思念,天既限我以不能苦思,是天不欲成我之学问也,放近日以来,意颇疏散。计今年若可得一差,能还一切旧债,则将归田养亲,不复恋恋于利禄矣;粗识几字,不敢为非以蹈大戾已耳,不复有志于先哲矣。
吾人第一以保身为要,我所以无大志愿者,恐用心太过,足以疲神也。诸弟亦须时时以保身为念,无忽无忽!
来信又驳我前书,调必须博雅有才,而后可明理有用,所见极是。兄前书之意,盖以躬行为重,即于夏“贤贤易色”章之意,以为博雅者不足贵,推明理者乃有用,特其立论过激耳。六弟信中之意,以为不博雅多闻,安能明理有用?立论极精。但弟须力行之,不可徒与兄辩驳见长耳。
来信又言四弟与季弟从游觉庵师,六弟九弟仍来京中,或肄业城南云云。兄之欲得老弟共住京中也,其情如孤雁之求曹也。自九弟辛丑秋思归,兄百计挽留,九弟当能言之。及至去秋决计南归,兄实无可如何,只得听其自使。若九弟今年复来,则一岁之内忽去忽来,不特堂上诸大人不肯,即旁观亦且笑我兄弟轻举妄动。
且两弟同来,途费须得八十金,此时实难措办。弟云能自为计,则兄窃不信。营西垣去冬已到京,郭云仙明年始起程,目下亦无好伴。惟城南肄业之说,则甚为得计。兄于二月间准付银二十两至金竺虔家,以为六弟九弟省城读书之用。竺虔于二月起身南旋,其银四月初可到。弟接到此信,立即下省肄业。省城中兄相好的如郭云仙、凌笛舟、孙兰房,皆在别处坐书院。
贺蔗农、俞岱青、陈尧农、陈庆覃诸先生皆官场中人,不能伏案用功矣。惟闻有丁君者(名叙忠,号秩臣,长沙禀生),学问切实,践履笃诚,兄虽未曾见面,而稳知其可师。凡与我相好者,皆极力称道丁君。两弟到省,先到
城南住斋,立即去拜丁君,执赘受业。凡人必有师,若无师则严惮之心不生,即以丁君为师。此外择友,则慎之又慎。昌黎回:“善不吾与,吾强与之附;不善不吾恶,吾强与之拒。”一生之成败,皆关乎朋友之贤否,不可不慎也。
来信以进京为上策,以肄业城南为次策。兄非不欲从上策,因九弟去来太速,不好写信禀堂上,不特九弟形迹矛盾,即我禀堂上亦必自相矛盾也。
又目下实难办途费,六弟言能自为计,亦未历甘苦之言耳。若我今年能得一差,则两弟今冬与朱啸山同来甚好,目前且从次策。如六弟不以为然,则再写信来商议可也。--此答六弟信之大略也。
九弟之信,写家事详细,惜话说太短,兄则每每太长,以后截长补短为妙。尧阶若有大事,诸弟随去一人帮他几天。牧云接我长信,何以全无回信?毋乃嫌我话太直乎?
扶乩之事,全不足信,九弟总须立志读书,不必想及此等事。季弟一切皆须听诸兄话。此次招并走甚急,不暇钞日记本。馀容后告。·致六弟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实六日京寓既看史记,则断不可看他书。功课无一定呆法,但须专耳。无论何书,总须从首至尾遍看。乱翻乱搞,书之大局精处反茫然不知。学诗读总集不如读专集。先看一家,先学一体,不可各体同学,盖明一体则皆明也。
温甫六弟左右:
五月计九、六月初一连接弟三月初一、四月廿五、五月初一三次所发之信,并四书文二首,笔仗实实可爱。
信中有云,“于兄弟则直达其隐,父子祖孙间不得不曲致其情”,此数语有大道理。余之行事,每自以为至诚可质天地,何妨直情径行。昨接四弟信,始知家人天亲之地,亦有时须委曲以行之者。吾过矣,吾过矣。
香海为人最好,吾虽未与久居,而相知颇深,尔以兄事之可也。丁秩臣、玉衡臣两君,吾告未见,大约可为尔之师。或师之,或友之,在弟自为审择。若果威仪可测、淳实宏通,师之可也;若仅符雅能文,友之可也。或师或友,皆宜常存敬畏之心,不宜视为等夷,渐至慢亵,则不复能受其益矣。
尔三月之信所定功课太多,多则必不能专,万万不可。后信言已向陈季牧借《史记》,此不可不熟看之书。尔既看《史记》,则断不可看他书。功课无一定呆法,但须专耳。余从前教诸弟,常限以功课。近来觉限人以课程,往往强人以所难,苟其不愿,虽日日遵照限程,亦复无益。故近来教弟,但有一专字耳。专字之外,又有数语教弟,兹特将冷金笺写出。弟可贴之座右,时时省览,并抄一付寄家中三弟。
香海言时文须学《东莱博议》,甚是。尔先须过笔圈点一遍,然后自选几篇读熟,即不读亦可。无论何书,总须从首至尾通看一遍,不然,乱翻几页摘抄几篇,而此书之大局精处茫然不知也。
学诗从《中州集》入亦好,然吾意读总集不如读专集。此事人人意见各殊,嗜好不同。吾之嗜好,于五古则喜读《文选》,于七古则喜读《昌黎集》,于五律则喜读杜集,七律亦最喜杜诗,而苦不能步趋,故兼读《元遗山集》。吾作诗最短于七律,他体皆有心得,惜京都无人可与畅语者。尔要学诗,先须看一家集,不要东翻西阅;先须学一体,不可各体同学,盖明一体则皆明也。凌笛舟最善为律诗,若在省,尔可就之求教。
习字临《千字文》亦可,但须有恒。每日临帖一百字,万万无间断,
则数年必成书家矣。陈季牧最喜谈字,且深思善悟。吾见其寄岱云信,实能知写字之法,可爱可畏。尔可从之切磋,此等好学之友愈多愈好。
来信要我寄诗回南,余今年身体不甚壮健,不能用心,故作诗绝少,仅作感春诗七古五章,慷慨悲歌,自谓不让陈卧子,而语太激烈,不敢示人。
馀则仅作应酬诗数首,了无可观。项作寄贤弟诗H首,弟观之以为何如?京笔现在无便可寄,总在秋间寄回,若无笔写,暂向陈季牧借一支,后日还他可也。·致诸弟道光廿三年六月初六日京寓绝大学问即在家庭日用之间,若果事事做得,即笔下说不出何妨?若事事不能做,即文章好极亦不值一钱。
地他为人土葬,害人一家,未有不家败人亡者,不可不力阻也。
澄侯、叔淳、季洪三弟左右:
来书往往词不达意,我能深谅其苦。今人都将学字看错了,若细读“贤贤易色”一章,则绝大学问即在家庭日用之间,于孝弟两字上尽一分便是一分学,尽十分便是十分学。今人读书皆为科名起见,于孝弟伦纪之大,反似与书不相关。殊不知书上所载的,作文时所代圣贤说的,无非要明白这个道理。若果事事做得,即笔下说不出何妨?若事事不能做,并有亏于伦纪之大,即文章说得好,亦只算个名教中之罪人。贤弟性情真挚,而短于诗人,何不日日在孝弟两字上用功?《曲礼·内则》所说的,句句依他做出,务使祖父母、父母、叔父母无一时不安乐,无一时不顺适,下而兄弟妻子皆蔼然有恩,秩然有序,此真大学问也。若诗文不好,此小事不足计,即好极亦不值一钱。
不知贤弟肯听此语否?
凡作字总须得势,务使一笔可以走千里。三弟之字,笔笔无势,是以局促不能远纵。去年曾与九弟说及,想近来已忘之矣。
地仙为人主葬,害人一家,丧良心不少,未有不家败人亡者,不可不力阻凌云也。·致六弟、九弟道光二十四年三月初十日京寓·所寄银两,以四百为馈赠族戚之用,盖族戚中有断不可不一援手之人也。
·君子之处顺境,兢兢焉,常觉天之过厚于我,我当以所馀补人之不足。故君子守其阔而不敢求全,小人则时时求全。全者既得,而各与凶随之矣。
·附寄(五箴)《求阙斋课程》等。
六弟、九弟左右:
三月八日接到两弟二月十五所发信,言自去年五月至十二月计共发信七八次,兄到京后家人仅检出二次:一系五月计二日发,一系十月十六日发,其馀皆不见。
远信难达,往往似此。
腊月信有“糊涂”字样,亦情之不能禁者。盖望眼欲穿之时,疑信杂生,怨怒交至。惟骨肉之情愈挚则望之愈殷,望之愈殷则责之愈切。度日如年,居室如圜墙,望好音如万金之获,闻谣言如风声鹤唳,又加以堂上之悬思,重以严寒之逼人,其不能不出怨言以相冒者,情之至也。然为兄者观此二字,则虽曲谅其情,亦不能不贵之,非责其情,责其字句之不检点耳,何芥蒂之有哉!
至于回京时有摺弁南还,则兄实不知。当到家之际,门几如市,诸务繁剧,吾弟可想而知。兄意调家中接榜后所发一信,则万事可以放心矣,岂尚有悬挂者哉?来书辩论详明,兄今不复辩,盖彼此之心虽隔万里,而赤诚不啻目见,本无纤毫之疑,何必因二字而多费唇舌?以后来信,万万不必提起可也。
所寄银两,以四百为馈赠族戚之用。来书云:“非有未经审量之处,即似稍有近名之心。”此二语推勘入微,兄不能不内省者也。又云:“所识穷乏得我而为之,抑逆知家中必不为此慷慨,而姑为是言。”斯二语者,毋亦拟阿兄不伦乎?兄虽不肖,亦何至鄙且好至于如此之甚!所以为此者,盖族戚中有断不可不一援手之人,而其馀则牵连而及--兄己亥年至外家,见大舅陶穴而居,种菜而食,为恻然者久之。通十舅送我,谓曰:“外甥做外官,则阿舅来作烧火夫也。”南五舅送至长沙,握手曰:“明年送外甥妇来京。”余曰:“京城苦,舅勿来。”舅曰:“然,然吾终寻汝任所也。”言已泣下。兄念母舅皆已年高,饥寒之况可想,而十舅且死矣,及今不一援手,则大舅五勇者又能沾我辈之馀润乎?十舅虽死,兄意犹当恤其妻子,且从俗为之延僧如所谓道场者,以慰逝者之魂而尽吾不忍死其舅之心。我弟我弟,以为可乎?
兰姊蕙妹,家运皆外。兄好为识微之妄谈,谓姊犹可支撑,蕙妹再过数年,则不能自存活矣。同胞之爱,纵彼无缺望,吾能不视如一家一身乎?
欧阳沧溟先生夙债甚多,其家之苦况,又有非吾家可比者。故其母丧,不能稍隆厥礼。岳母送余时,亦涕泣而道。兄赠之独丰,则犹询世俗之见也。
楚善叔为债主逼迫,抢地无门,二伯祖母尝为余泣言之。又泣告子植曰:“八儿夜来泪注地,湿围径五尺也。”而田货于我家,价既不昂,事又多磨。尝贻书于我,备陈吞声饮泣之状。此子植所亲见,兄弟尝欷(虚欠)久之。
丹阁叔与宝田表叔昔与同砚席十年,岂意今日云泥隔绝至此!知其窘迫难堪之时,必有饮恨于实命之不犹老矣。丹阁戊戌年曾以钱八千贺我,贤弟谅其景况岂易办八千者乎?以为喜极,固可感也;以为钓饵,则亦可怜也。
任尊叔见我得官,其欢喜出于至诚,亦可思也。
竟希公一项,当甲午年抽公项三十二千为贺礼,渠两房颇不悦。祖父曰:“待藩孙得官,第一件先复竟希公项。”此语言之已熟,特各堂叔不敢反唇相稽耳。同为竞希公之嗣,而菀枯悬殊若此,设造物者一旦移其范于彼二房,而移其枯于我房,则无论六百,即六两亦安可得耶?
六弟九弟之岳家皆寡妇孤儿,搞饿无策,我家不拯之,则孰拯之者?
我家少八两,未必遂为债户逼取;渠得八两,则举室回春。贤弟试设身处地,而知其如救水火也。
彭王姑待我甚厚,晚年家贫,见我辄泣。兹王姑已没,故赠宜仁王姑丈,亦不忍以死视王站之意也。腾七则姑之子,与我同孩提长养。各舅祖则推祖母之爱而及也。彭舅曾祖则推祖父之爱而及也。陈本七、邓升六二先生,则因觉庵师而牵连及之者也。
其馀馈赠之人,非实有不忍于心者,则皆因人而及。非敢有意讨好沽名钓誉,又安敢以己之豪爽形祖父之刻啬,为此好鄙之心之行也能?
诸弟生我十年以后,见诸戚族家皆穷,而我家尚好,以为本分如此耳,而不知其初皆与我家同盛者也。兄悉见其盛时气象,而今日零落如此,则大
难为情矣。凡盛衰在气象,气象盛则虽饥亦乐,气象衰则虽饱亦忧。今我家方全盛之时,而贤弟以区区数百金为极少,不足比数。设以贤弟处楚善、宽五之地,或处葛熊二家之地,贤弟能一日以安乎?
凡遇之丰啬顺舛,有数存焉,虽圣人不能自为主张。天可使吾今日处丰亨之境,即可使吾明日处楚善、宽五之境。君子之处顺境,兢兢焉常觉天之过厚于我,我当以所馀补人之不足。君子之处啬境,亦兢兢焉常觉天之厚于我,非果厚也,以为较之尤啬者,而我固已厚矣。古人所谓境地须看不如我者,此之谓也。
来书有“区区干金”四字,其毋乃不知天之已厚于我兄弟乎?兄尝观《易》之道,察盈虚消息之理,而知人不可无缺陷也。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天有孤虚,地阙东南,未有常全而不缺者。《剥》也者,《复》之几也,君子以为可喜也。《(决左)》也者,《(女后)》之渐也,君子以为可危也。是故既吉矣,则由各以趋于凶;既凶矣,则由海以趋于吉,君子但知有梅耳。悔者,所以守其缺而不敢求全也。小人则时时求全,全者既得,而吝与凶随之矣。
众人常缺,而一人常全,天道屈伸之故,岂若是不公平?
今吾家椿萱重庆,兄弟无故,京师无比美者,亦可谓至万全者矣。故兄但求缺陷,名所居曰求阙斋。盖求缺于他事,而求全于堂上,此则区区之至愿也。家中旧债不能悉清,堂上衣服不能多办,诸弟所需不能一给,亦求缺陷之义也。内人不明此意,时时欲置办衣物,兄亦时时教之。今幸未全备,待其全时,则吝与凶随之矣,此最可畏者也。贤弟夫妇诉怨于房阔之间,此是缺陷,吾弟当思所以弥其缺而不可尽给其求,盖尽给则渐见于全矣。吾弟聪明绝人,将来见道有得,必且题余之言也。
至于家中欠债,则兄实有不尽知者。去年二月十六接父亲正月四日手谕,中云:“年事一切银钱敷用有馀,上年所借头急钱均已完清,家中极为顺遂,故不窘迫。”父亲所言如此,死亦不甚了了,不知所完究系何项?未完尚有何项?兄所知者,仅江孝人外祖百两、朱岚暄五十两而已。其诗如宋阳本家之帐,则兄由京寄还,不与家中相干。甲午冬借添梓坪钱五十平,尚不知作何还法,正拟此次禀问祖父。此外帐目,兄实不知,下次信来,务望详开一单,使兄得渐次筹画。如弟所云家中欠债千馀金,若兄早知之,亦断不肯以四百赠人矣。如今信去已阅三月,馈赠族戚之语,不知乡党已传播否?
若已传播而实不至,则祖父受啬吝之名,我加一信,亦难免二三其德之消,此兄读两弟来书,所为踌躇而无策者也。兹特呈堂上一禀,依九弟之言书之,谓朱啸山、曾受恬处二百落空,非初意所料,其馈赠之项,听祖父叔父裁夺。
或以二百为赠,每人减半亦可;或家中十分窘迫,即不赠亦可。
戚族来者,家中即以此信示之,庶不悖于过则归己之义。贤弟观之,以为何如也?
若祖父叔父以前信为是,慨然赠之,则此禀不必付归,兄另有安信付去,恐堂上慷慨持赠,反因接吾书而尼沮。凡仁心之发,必一鼓作气,尽吾力之所能为,稍有转念则疑心生私心亦生。疑心生则计较多,而出纳吝矣;私心生则好恶偏,而轻重乖矣。使家中慷慨乐与,则慎无以吾书生堂上之转念也。使堂上无转念,则此举也,阿兄发之,堂上成之,无论其为是为非,诸弟置之不论可耳。向使去年得云贵广西等省苦差,并无一钱寄家,家中亦不能责我也。
九弟来书,楷法佳妙,余爱之不忍释手。起笔收笔皆藏锋,无一笔撒
手乱丢,所谓有往皆复也。想与陈季牧讲究,彼此各有心得,可喜可喜。然吾所教尔者,尚有二事焉。一日换笔,古人每笔中间必有一换,如绳索然,第一股在上,一换则第二股在上,再换则第三股在上也。笔尖之着纸者仅少许耳,此少许者,吾当作四方铁笔用。起处东方在左,西方向右,一换则东方向右矣。笔尖无所谓方也,我心中常觉其方,一换而东,再换而北,三换而西,则笔尖四面有锋,不仅一面相向矣。
二日结率有法,结字之法无穷,但求胸有成竹耳。
六弟之信文笔拗而劲,九弟文笔婉而达,将来皆必有成。但目下不知各看何书?万不可徒着考墨卷,汩没性灵。每日习字不必多,作百字可耳。
读背诵之书不必多,十页可耳。看涉猎之书不必多,亦十页可耳。但一部未完,不可换他部,此万万不易之道。阿兄数千里外教尔,仅此一语耳。
罗罗山兄读书明大义,极所钦仰,借不能会面畅谈。
余近来读书无所得,酬应之繁,目不暇给,实实可厌。推古文各体诗,自觉有进境,将来此事当有成就,根当世无韩愈王安石一流人与我相质证耳。
贤弟亦宜趁此时学为诗古文,无论是否,且试站笔为之,及今不作,将来年长,愈怕丑而不为矣。每月六课,不必其定作时文也,古文、诗赋、四六无所不作,行之有常,将来百川分流,同归于海,则通一艺即通众艺,通于艺即通于道,初不分而二之也。此论虽太高,然不能不为诸弟言之,使知大本大原,则心有定向,而不至于摇摇无着,虽当其应试之时,全无得失之见乱其意中,即其用力举业之时,亦于正业不相妨碍。诸弟试静心领略,亦可徐徐会语也。
外附录《五箴》一首、《养身要言》一纸、《求阙斋课程》一纸。诗文不暇录,惟谅之。·五箴(并序)(甲辰春作)少不自立,在宏遂泪今兹,盖古人学成之年,而吾碌碌尚如斯也,不其戚矣!
继是以往,人事日纷,德慧日报,下流之赴,抑又可知。夫(疒火)疾所以益智,逸豫所以亡身,仆以中材而履安顺,将欲刻苦而自振拔,谅哉其难之欤,作《五箴》以自创云。
立志箴煌煌先哲,彼不犹人。藐焉小子,亦父母之身。聪明福禄,予我者厚哉!弃天而佚,是及凶灾。积悔累千,其终也已。往者不可追,请从今始。
荷道以躬,舆之以言。一息尚存,永矢弗援。
居敬箴天地定位,二五胚胎。鼎焉作配,实回三才。严恪斋明,以凝女命。
女之不庄,伐生戕性。谁人可慢?何事可弛?弛事者无成,慢人者反尔。纵彼不反,亦长吾骄。人则下女,天罚昭昭。
主静箴斋宿日观,天鸡一鸣。万籁俱息,但闻钟声。后有毒蛇,前有猛虎。
神定不慑,谁敢予侮?岂伊避人,日对三军。我虚则一,彼纷不纷。驰骛半生,曾不自主。今其老矣,殆扰扰以终古。
谨言箴巧语悦人,自扰其身。闲言送日,亦搅女神。解人不夸,夸者不解。
道听途说,智笑愚骇。骇者终明,谓女贾欺。笑者鄙女,虽矢犹疑。尤侮既丛,铭以自攻。铭而复蹈,嗟女既耄。
有恒箴自吾识字,百历及兹。二十有八载,则无一知。曩者所忻,阅时而鄙。
故者既抛,新者旋徙。德业之不常,日为物迁。尔之再食,曾未闻或愆。黍黍之增,久乃盈斗。天君司命,敢告马走。·养身要言(癸卯人蜀道中作)一阳初动处,万物始生时。不藏怒焉,不宿怨焉。--右仁,所以养肝也。
内有整齐思虑,外而敬慎威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右礼,所以养心也。
饮食有节,起居有常。作事有恒,容止有定。--右信,所以养脾也。
扩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裁之吾心而安,揆之天理而顺。--右义,所以养肺也。
心欲其定,气欲其定,神欲其定,体欲其定。--右智,所以养肾也。·求闲斋课程(癸卯孟夏立)读熟读书十页。看应看书十页。习字一百。数息百八。记《过隙影》(即日记)。记《茶馀偶谈》一则。--右每日课。
逢三日写回信。逢八日作诗、古文一艺。--右月课。
熟读书:《易经》、《诗经》、《史记》、《明史》、《屈子》、《庄子》、杜诗、韩文。应看书:不具载。·致诸弟道光二十四年五月十二日京寓·作文当求议论纵横,才气奔放,作为如火如茶之文,将来庶有成就,切不可安于庸陋,初基不可不大也。
·八件固妙,万一不入,则当一意从事于先辈大家之文,奈何以考卷误终身也。请荣若果能自立,当务其大者远者,毋徒汲汲于进学也。
四位老弟足下:
余于三月二十四日移寓前门内西边碾儿胡同,与城外消息不通。内城现住房共二十八间,每月房租京钱叁拾串,极为宽敞。甲三千三月二十四日上学,天分不高不低,现已读四十天,读至自修齐至平治矣。因其年大小,故不加严,已读者字皆能认。两女皆平安,陈岱云之子在余家亦甚好。内人身子如常,现又有喜,大约九月可生。
余体气较去年略好,近而应酬太繁,天气渐热,又有耳鸣之病。今年应酬,较往年更增数倍:第一为人写对联条幅,合四川、湖南两省求书者见日不暇给;第二公车来借钱者甚多,无论有借无措,多借少倍,皆须婉言款待;第三则请酒拜客及会馆公事;第四则接见门生颇费精神。又加以散馆,殿试则代人料理,考差则自己料理,诸事冗杂,途无暇读书矣。
初十日奉上谕,翰林侍读以下,詹事府洗马以下,自十六日起每日召见二员。
余名次第六,大约十八日可以召见。从前无逐日分见翰詹之例,自道光十五年始一举行,足征圣上勤政求才之意。十八年亦如之,今年又如之。
此次召见,则今年放差,大半奏对称旨者居其半,诗文高取者居其半也。
五月十一日接到四月十三家信,内四弟六弟各文二首,九弟季弟各文一首。四弟东皋课文甚洁净,诗亦稳妥,“则何以哉”一篇亦清顺有法,第
词句多不圆足,笔亦平沓不超脱。平沓最为文家所忌,宜力求痛改此病。六弟笔气爽利,近亦渐就范围,然词意平庸,无才气峥嵘之处,非吾意中之温甫也。如六弟之天姿不凡,此时作文,当求议论纵横,才气奔放,作为如火如荣之文,将来庶有成就。不然一挑半剔,意浅调卑,即使获售,亦当自惭其文之浅薄不堪,若其不售,则又两失之矣。
今年从罗罗山游,不知罗山意见如何?吾谓六弟今年八件固妙,万一不入,则当尽弃前功,壹志从事于先辈大家之文。年过二十,不为少矣,若再扶墙摩壁,役役于考卷截搭小题之中,将来时过而业仍不精,必有悔恨于失计者,不可不早图也。余当日实见不到此,幸而早得科名,未受其害,向使至今未尝人泮,则数十年从事于吊渡映带之间,仍然一无所得,岂不腼颜也哉!此中误人终身多矣,温甫以世家之子弟,负过人之姿质,即使终不入洋,尚不至于饥饿,奈何亦以考卷误终身也?
九弟要余改文详批,余实不善改小考文,当请曹西垣代改,下次摺弁付回。季弟文气清爽异常,喜出望外,意亦层出不穷,以后务求才情横溢,气势充畅,切不可挑剔敷衍,安于庸陋,勉之勉之,初基不可不大也。书法亦有错字笔意,尤为可喜。总之,吾所望于诸弟者,不在科名之有无,第一则孝弟为瑞,其次则文章不朽。诸弟若果能自立,当务其大者远者,毋徒汲汲于进学也。·致诸弟道光二十四年八月廿九日京寓·只有进德修业两事靠得住,至于功名富贵,丝毫不能自主。
·今日进一分德,便算积了一升谷;明日修一分业,又算核了一文钱。
·早迟之际,时刻皆有前定,尽其在我,听其在天,万不可稍生妄想。
·考试受黜,切不可因愤废学。
四位老弟左右:
昨廿七日接信,快杨之至,以信多而处处洋明也。四弟七夕诗甚佳,已详批诗后;从此多作诗亦甚好,但须有志有恒,乃有成就耳。余于诗亦有工夫,恨当世无韩昌黎及苏黄一辈人可与发吾狂言者。但人事太多,故不常作诗;用心思索,则无时敢忘之耳。
吾人只有进德、修业两事靠得住。进德,则孝弟仁义是也;修业,则诗文作字是也。此二者由我作主,得尺则我之尺也,得寸则我之寸也。今日进一分德,便算积了一升谷;明日修一分业,又算馀了一文钱;德业并增,则家私日起。至于功名富贵,悉由命走,丝毫不能自主。昔某官有一门生为本省学政,托以两孙,当面拜为门生。后其两孙岁考临场大病,科考丁艰,竟不入学。数年后两孙乃皆入,其长者仍得两榜。此可见早迟之际,时刻皆有前走,尽其在我,听其在天,万不可稍生妄想。六弟天分较话弟更高,今年受黜,未免愤怨,然及此正可困心横虑,大加卧薪尝胆之功,切不可因愤废学。·致诸弟道光二十四年九月十九日京寓·人苟能自立志,则圣贤豪杰,何事不可为?何必借助于人?若自己不立志,则虽日与尧舜禹汤同住,亦彼自波,我自我矣,何与于我哉?
·读书省城两年无长进,不得归咎于地方之局促。自择罗山改文而古无信息,又不得归咎于无良友也。
四位老弟足下:
九弟前信有意与刘霞仙同伴读书,此意甚佳。霞仙近来读朱子书,大有所见,不知其言语容止、规模气象何如?若果言动有礼,威仪可则,则直以为师可也,岂持友之哉!然与之同居,亦须真能取益乃佳,无徒浮慕虚名。
人苟能自立志,则圣贤豪杰,何事不可为?何必借助于人?“我欲仁,斯仁至矣。”我欲为孔孟,则日夜孜孜,推孔孟之是学,人谁得而御我哉?苦自己不立志,则虽日与尧舜禹场同住,亦彼自彼,我自我矣,何有于我哉?
去年温甫欲读书省城,吾以为离却家门局促之地而与省城造胜己者处,其长进当不可限量。乃两年以来看书亦不甚多,至于诗文则绝无长进,是不得归咎于地方之局促也。去年余为择师丁君叙忠,后以丁君处太远,不能从,余意中遂无他师可从。今年弟自择罗罗山改文,而嗣后杳无信息,是又不得归咎于无良友也。日月逝矣,再过数年则满三十,不能不趁三十以前立志猛进也。
余受父教,而余不能教弟成名,此余所深愧者。他人与余交,多有受余益者,而独诸弟不能受余之益,此又余所深很者也。分寄霞仙信一封,诸弟可钞存信稿而细玩之。此余数年来学思之力,略具大端。·致诸弟道光二十四年十月廿一日京寓·为学最要虚心。恃才傲物,动谓人不如已,只为不肯反求诸己,便都见得人家不是。傲气既长,终不进功,所以潦倒一生,而无寸进也。
·有当名士考,鄙科名为粪土,或好作诗古文,或好讲考据,或好谈理学。其所造曾无几何,足发一冷笑而已。
四位老弟足下:
吾人为学,最要虚心。尝见朋友中有美材者,往往恃才傲物,动谓人不如已,见乡墨则骂乡墨不通,见会墨则骂会墨不通,既骂房官,又骂主考,未入学者,则骂学院。平心而论,己之所为诗文,实亦无胜人之处;不特无胜人之处,而且有不堪对人之处。只为不肯反求诸己,便都见得人家不是,既骂考官,又骂同考而先得者。傲气既长,终不进功,所以潦倒一生,而无寸进也。
余平生科名极为顺遂,惟小考七次始售。然每次不进,未尝敢出一怨言,但深愧自己试场之诗文太丑而已。至今思之,如芒在背。当时之不敢怨言,诸弟问父亲、叔父及朱尧阶便知。盖场屋之中,只有文五而侥幸者,断无文佳而埋没者,此一定之理也。
三房十四叔非不勤读,只为傲气太胜,自满自足,遂不能有所成。京城之中,亦多有自满之人,识者见之,发一冷笑而已。又有当名士者,鄙科名为粪土,或好作诗古文,或好讲考据,或好谈理学,嚣盟然自以为压倒一切矣。自识者观之,彼其所造曾无几何,亦足发一冷笑而已。故吾人用功,力除傲气,力戒自满,毋为人所冷笑,乃有进步也。·致诸弟道光二十四年十二月十八日京寓·家中之事,弟不必管。天破了自有女娲管,洪水大了自有禹王管,弟只安心自管功课而已,何必问其他哉!
·宗族姻党,只宜一概爱之敬之。此刻未理家事,若便多生嫌怨,将来当家立业,岂不个个都是仇人?古来无与宗族乡党为仇之圣贤也。
诸位老弟足下:
十四日发十四号家信,因把共行急,未作书与诸弟。十六早接到十一月十二所发信,内父亲一信,四位老弟各一件。是日午封又接九月十二所寄信,内父亲及四、六、九弟各一件,具悉一切,不胜欣幸。
曹石樵明府待我家甚为有礼,可感之至,兹寄一信去。西冲四位因送项太简致生嫌隙,今虽不复形之四角,而其心究不免有觖望,故特作信寄丹阁叔,使知我家光景亦非甚带者。贤弟将此信呈堂上诸大人,以为开诚布公否?如堂上诸大人执意不肯送去,则不送亦可也。
四弟之诗又有长进,第命意不甚高超,声调不甚响亮。命意之高,须要透过一层。如说考试,则须说科名是身外物,不足介怀,则诗意高矣;若说必以得科名为荣,则意浅矣。举此一端,馀可类推。腔调则以多读诗为主,熟则响矣。去年树堂所寄之笔,亦我亲手买者。“春光醉”目前每支大钱五百文,实不能再寄。“汉壁”尚可寄,然必须明年会试后乃有便人回南,春间不能寄也。
五十读书固好,然不宜以此耽搁自己功课。女子无才便是德,此语不诬也。常家欲与我结婚,我所以不愿者,因闻常世兄最好恃父势作威福,衣服鲜明,仆从但赫,恐其家女子有富家骄奢习气,乱我家规,诱我子弟好佚耳。今渠再三要结婚,发甲五八字去,恐渠家是要与我为亲家,非欲与弟为亲家,此语不可不明告之。贤弟婚事,我不敢作主,但亲家为人何如,亦须向汪三处查明。若吃鸦片烟,则万不可对;若无此事,则听堂上各大人与弟自主之可也。所谓翰堂秀才者,其父子皆不宜亲近,我曾见过,想衡阳人亦有知之者。若要对亲,或另请媒人亦可。
六弟九月之信,于自己近来弊病颇能自知,正好用功自医,而犹曰“终日泄泄”,此则我所不解者也。家中之事,弟不必管。天破了自有女姻管,洪水大了自有禹王管,家事有堂上大人管,外事有我管,弟只安心自管功课而且,何必问其他哉!
至于宗族姻党,无论他与我家有隙无隙,在弟辈只宜一概爱之敬之。
孔子曰“泛爱众而亲仁”,孟子曰“爱人不亲反其仁,礼人不答反其敬”。此刻本理家事,若便多生嫌怨,将来当家立业,岂不个个都是仇人?古来无与宗族乡党为仇之圣贤,弟辈万不可专责他人也。
十一月信言现看《庄子》并《史记》,甚善。但作事必须有恒,不可谓考试在即,便将未看完之书丢下,必须从首至尾,句句看完。若能明年将《史记》看完,则以后看书不可限量,不必问进学与否也。贤弟论袁诗、论作字亦皆有所见,然空言无益,须多做诗多临帖乃可谈耳。譬如人欲进京,一步不行,而在家空言进京程途,亦何益哉?即言之津津,人谁得而信之能?
九弟之信,所以规劝我者甚切,余览之不觉毛骨悚然。然我用功,实脚踏实地,不敢一毫欺人。若如此做去,不作外官,将来道德文章必粗有成就。上不敢欺天地祖父,下不敢欺诸弟与儿子也。而省城之闻望日隆,即我亦不知其所自来。我在京师,惟恐名浮于实,故不先拜一人,不自诩一言,深以过情之闻为耻耳。
来书写大场题及榜信,此间九月早已知之,推县考案首前列及进学之人,则至今不知。诸弟以后写信,于此等小事及近处族戚家光景,务必一一详载。季弟信亦谦虚可爱,然徒谦亦不好,总要努力前进,此全在为兄者倡率之。余他无可取,惟近来日日有恒,可为诸弟倡率。四弟六弟纵不欲以有恒自立,独不怕坏季弟之样子乎?·致诸弟道光二十五年初一日京寓·不如安分耐烦,寂处里闻,无师无友,挺然特立,作第一等人物。昔婺源汪双池先生一贫如洗,三十以前在赛上拥工画碗,三十以后读书,终身不应科举,卒著书百馀卷,为本朝有数名儒,彼何尝有师友哉?又何尝出里间哉?余所望于诸弟者,如是而已。
四位老弟足下:
诸弟写信总云仓忙,六弟去年曾言城南寄信之难,每次至抚院资奏厅打听云云,是何其蠢也!静坐书院,三百六十日日日皆可写信,何必打听招差行期而后动笔哉?或送至提塘,或送至岱云家,皆万无一失,何必问了无关涉之赍奏厅哉?若弟等仓忙,则兄之仓忙殆过十倍,将终岁无一字寄家矣。
送王五诗第二首,弟不能解,数千里致书来问,此极虚心,余得信甚喜。若事事勤思善问,何患不一日子里?兹另纸写明寄回。
家塾读书,余明知非话弟所甚愿,然近处实无名师可从。省城如陈尧农、罗罗山皆可谓明师,而六弟九弟又不善求益。且住省二年,诗文与字皆无大长进,如今我虽欲再言,堂上大人亦必不肯听。不如安分耐烦,寂处里闾,无师无友,挺然特立,作第一等人物,此则我之所期于清荣者也。昔婺源汪双池先生一贫如洗,三十以前在窑上为人佣工画碗,三十以后读书,训蒙到老,终身不应科举,卒著书百馀卷,为本朝有数名儒,彼何尝有师友哉?
又何尝出里间哉?余所望于诸弟者,如是而已,然总不出乎立志有恒四字之外也。·致诸弟道光二十九年三月廿一日京寓·决不以做官发财,决不留银钱与后人;若禄人较丰,除堂上甘旨之外,尽以周济亲戚族党之穷者;此我之素志也。
·将来我夫妇所有衣服,五兄弟站间均分;我所办之书籍,则存和见斋中,不私取一本:此我待兄弟之素志也。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足下:
正月初十日发第一号家信,二月初八日发第二号家信,报升任礼部传郎之喜,计六日发第三号信,皆由摺差带寄。
温弟在省所发书,因闻澄弟之计,而我不为揭破,一时气忿,故语多激切不平之词。予正月复温弟一书,将前后所闻温弟之行,不得已禀告堂上,及澄弟植弟不敢禀告而误用诡计之故,一概揭破。温弟骤看此书,未免浪我。
然兄弟之间,一言欺诈,终不可久;尽行揭破,虽目前嫌其太直,而日久终能相谅。
澄弟书来,言温弟鼎力办事,甚至一夜不寐,又不辞劳又耐得烦云云。
我闻之欢喜之至,感激之至。温弟天分本高,若能改去荡佚一路,归入勤俭一边,则兄弟之幸也,合家之福也。我待温弟,似乎近于严刻,然我自问此心,尚觉无愧于兄弟者,盖有说焉:
大凡做官的人,往往厚于妻子,而薄于兄弟;私肥于一家,而刻薄于亲戚族党。予自三十岁以来,即以做官发财为可耻,以宦囊积金道子孙为可羞可恨,故私心立誓,总不靠做官发财,以遗后人。神明鉴临,予不食言。
此时侍奉高堂,每年仅寄些须以为甘旨之佐。族戚中之穷者,亦即每年各分少许,以尽吾区区之意。盖即多寄家中,而堂上所食所衣亦不能因而加丰;与其独肥一家,使戚族因怨我而并很堂上,何如分润戚族,使戚族戴我堂上之德而更加一番钦敬乎?将来著作外官,禄入较丰,自誓除廉俸之外不取一钱。廉俸若日多,则周济亲戚族党者日广,断不蓄积银钱为儿子衣食之需。盖儿子若贤,则不靠宦囊亦能自觅衣饭;儿子若不肖,则多积一钱,渠将多造一孽,后来淫佚作恶,必且大玷家声。故立定此志,决不肯以做官发财,决不肯留银钱与后人;若禄入较丰,除堂上甘旨之外,尽以周济亲戚族党之穷者:此我之素志也。
至于兄弟之际,吾亦惟爱之以德,不欲爱之以姑息。教之以勤俭,劝之以习劳守朴,爱兄弟以德也;丰衣美食,俯仰如意,爱兄弟以姑息也。姑息之爱,使兄弟情肢体,长骄气,将来丧德亏行,是即我率兄弟以不孝也,吾不敢也。我仕宦十馀年,现在京寓所有惟书籍、衣服二者。衣服则当差者必不可少,书籍则我生平嗜好在此,是以二物略多。将来我罢官归家,我夫妇所有之衣服,则与五兄弟拍间均分;我所办之书籍,则存贮利见斋中,兄弟及后辈皆不得私取一本。除此二者,予断不别存一物以为宦囊,一丝一粟不以自私:此又我待兄弟之素志也。恐温弟不能深谅我之心,放将我终身大规模告与诸弟,惟诸弟体察而深思焉。·致诸弟道光廿九年四月十六日京寓·官宦之家,能庆延一二代者鲜矣;商贾之家,勤俭者能延三四代;耕读之家,谨朴者能延五六代;孝友之家,则可以绵延十代八代。故但愿为耕读孝友之家,不愿为仕宦之家。
·地方有盗贼,我家出力除之,正是此时应行之事。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足下:
祖父大人之病日见日甚如此,为子孙老远隔数千里外,此心何能稍置!
温弟去年若未归,此时在京,亦刻不能安矣。诸弟仰观父、叔纯孝之行,能人人竭力尽劳,眼事堂上,此我家第一吉祥事。我在京寓,食膏粱而衣锦绣,竟不能效半点孙子之职;妻子皆安坐享用,不能分母亲之劳;每一念及。不觉汗下。
吾细思凡天下官宦之家,多只一代享用便尽,其子孙始而骄佚,继而流荡,终而沟壑,能庆延一二代者鲜矣。商贾之家,勤俭者能延三四代;耕读之家,谨朴者能延五六代;孝友之家,则可以绵延十代人代。我今赖祖宗之积累,少年早达,深恐其以一身享用殆尽,故教诸弟及几辈,但愿其为耕读孝友之家,不愿其为仕宦之家。诸弟读书不可不多,用功不可不勤,切不可时时为科第仕宦起见。若不能看透此层道理,则虽巍科显宦,终算不得祖父之贤肖,我家之功臣,若能看透此道理,则我钦佩之至。
澄弟每以我升官得差,便调我是肖子贤孙,殊不知此非贤肖也。如以此为贤肖,则李林甫、卢怀慎辈,何尝不位极人臣,舄奕一时,汇得谓之贤肖哉?予自问学浅识薄,谬膺高位,然所刻刻留心者,此时虽在宦海之中,却时作上岸之计。要令罢官家居之日,己身可以淡泊,妻子可以服劳,可以对祖父兄弟,可以对宗族乡党,如是而已。诸弟见我之立心制行与我所言有不符处,望时时切实箴规,至要至要。
鹿茸一药,我去腊甚想买就寄家,曾请漱六、氓樵两人买五六天,最后买得一架,定银九十两,而请人细看,尚云无力。其有力者,必须百馀金,到南中则直二百馀金矣,然至少亦须四五两乃可奏效。今澄弟来书,言谭君送四五钱便有小效,则去年之不买就急寄,余之罪可胜悔哉!近日拟赶买一架付归,以父、叙之孝行推之,祖大人应可收药力之效。
安良会极好。地方有盗贼,我家出力除之,正是我家此时应行之事。“细毛虫”之事尚不过分,然必须到这田地方可动手,不然则难免情势欺压之名。
既已惊动官长,故我特作书谢施梧冈,到家即封口送县可也。去年欧阳家之事,今亦作书谢伍件常,送阳凌云属其封口寄去可也。
予因身体不旺,生怕得病,万事废弛,抱疚之事甚多。本想诸弟一人来京帮我,因温、沅乡试在途,澄又为家中必不可少之人,洪则年轻一人不能来京,且祖大人未好,岂可一人再离膝下?只得俟明年再说。
希六之事,余必为之捐从九品,但恐秋间乃能上兑,乡试后南旋者乃可带照归耳。·致诸弟道光三十年正月初九日京寓·非道义可得者,则不可轻受。要做好人,第一要在此处下手。
堕入卑污一流,必有被人看不起之日。
·欲于今年八月迎父亲母亲叔父三位老人来京。叔父在家抑郁数十年,今出外潇洒半年,得观京师之壮丽,又得与使儿等团聚,则叔父亦可快畅。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四位老弟足下:
正月初六日接到家信三函,一系十一月初三所发,有父亲手谕、温弟代书者,一系十一月十八所发,有父亲手谕、植弟代书者,一系十二月初三澄弟在县城所发一书,甚为详明,使游子在外,巨细了然。
庙山上金叔不知为何事而可取腾七之数?若非道义可得者,则不可轻易受此。
要做好人,第一要在此处下手。能令鬼眼神钦,则自然识日进,气田刚;否则不觉堕入卑污一流,必有被人看不起之日,不可不慎!诸弟规处极好之时,家事有我一人担当,正好做个光明磊落神钦鬼服之人,名声既出,信义既著,随便答言,无事不成,不必爱此小便宜也。
父亲两次手逾,皆不欲予乞假归家;而予之意,甚思日侍父母之侧,不得不为迎养之计。去冬家书,曾以归省、迎养二事与诸弟相商。令父亲手示既不许归省,则迎养之计更不可缓。所难者堂上有四位老人,若专迎父母而不迎叔父母,不特予心中不安,即父母心中亦必不安;若四位并迎,则叔母病未全好,远道跋涉尤艰。
予意欲干今年八月初旬迎父亲、母亲、叔父三位老人来京;留叔母在家,诸弟妇细心伺候;明年正月元宵节后,即送叔父回南。我得与叔父相聚数月,则我之心安;父母得与叔父同行数千里到京,则父母之心安;叔母在家半年,专雇一人服侍,诸弟妇又细心奉养,则叔父亦可放心;叔父在家抑郁数十年,今出外潇洒半年,又得观京师之壮丽,又得与侄儿、任妇。任孙团聚,则叔父亦可快畅。在家坐轿至湘潭,澄侯先至潭雇定好船,伺候老人开船后,澄弟即可回家。船至汉口,予遣荆七在汉口迎接。由汉口坐三乘轿子到京,行李婢仆则用小车,甚为易办。求诸弟细商堂上老人,春间即赐回信,至要至要。
李泽显、李英灿进京,余必加意庇护。八斗冲地,望绘图与我看。诸弟自侍病至葬事,十分劳苦,我不克帮,心甚歉愧。
京师大小平安。皇太后大丧已于正月七日二十七日满,脱去孝衣。初八日系祖父冥诞,我作文致祭,即于是日亦脱白孝,以后照常当差。·致诸弟咸丰四年九月十三日汉中·武汉克复,奉旨署湖北巡抚。
·功名之地自古难居。我有美名,则人必有受不美之名,与虽美而远不能及己之名者,相形之际,盖难为情,惟有谨慎谦虚,时时省惕而已。
·吾在外既有权势,则家中子弟最易流于骄,流于佚,二者皆败家之道也。
澄、温、沅、季四位老弟左右:
十一日,武汉克复之摺奉朱批、廷寄、偷旨等件,兄署湖北巡抚,并赏戴花翎。兄意母丧末除,断不敢受官职,若一经受职,则二年来之苦心孤诣,似全为博取高官美职,何以对吾母于地下?何以对宗族乡党?方寸之地何以自安?是以决计具招辞谢,想诸弟亦必以为然也。
功名之地,自古难居。兄以在籍之官,募勇造船,成此一番事业,其名震一时,自不待言。人之好名,谁不如我?我有美名,则人必有受不美之名,与虽美而远不能及之名者,相形之际,盖难为情,兄椎谨慎谦虚,时时省惕而已。若仗圣主之威福,能速将江面肃清,荡乎此贼,兄决意奏请回籍,事奉吾父,改葬吾母,久或三年,暂或一年,亦足稍慰区区之心,但未知圣意果能俯从否?
诸弟在家,总宜教子佳守勤敬。吾在外既有权势,则家中子弟最易流于骄,流于佚,二字皆败家之道也。万望诸弟刻刻留心,勿使后辈近于此二字,至要至要。·致诸弟咸丰四年十月廿二日堵城·吾乡通经学古之土,以邹叔绩为最,而罗研生次之。其学问具有本原,于说文、音学、舆地尤其所长,而诗古文辞及行楷书法亦皆讲求有年。故请聘研生至吾乡教读。若果能来,足开吾邑小学之风,于温甫、子植亦不无神益。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四位老弟足下:
兄于二十日自汉口起行,计一日至黄州,计二日至堵城,以羊一豕一,为文祭吴甄甫师。计三日过江至武昌县。计九日至该州,是日水师大战获胜。
刘一、良五于二十日至田家镇,得悉家中老幼均吉,甚慰甚慰。魏荫亭先生既来军中,父大人命九弟教子侄读书,而九弟书来坚执不肯,欲余另请明师。余意中实乏明师可以聘请,日内与霞、次及幕中诸君子熟商,近处惟罗研生兄是我心中佩仰之人,其学问具有本原,于说文、音学、舆地尤其所长.而诗古文辞及行楷书法亦皆讲求有年。吾乡通经学古之土,以邻叔绩为最,而研生次之。其世兄现在余幕中,故请其写家信,聘研生至吾乡教读。
研兄之继配陈氏,与耦庚先生为联襟。渠又明于风水之说,并可在吾乡选择吉地,但不知其果肯来否?渠现馆徐方伯处,未知能辞彼就此否?若果能来,足开吾邑小学之风,于温甫、子植亦不无稗益。老研兄不能来,则吾心中别无人。植弟坚不肯教,则乞话弟为访择一师而延聘焉为要。
甲三、甲五可同一师,不可分开,科一、科三、科四亦可同师。·致诸弟咸丰五年八月廿七日南康·生当乱世,居家之道,不可有馀财,多财则终为患害。又不可过于安逸偷惰,如由新宅至老宅,必宜常常走路,不可坐轿骑马。仕宦之家,木蓄积银钱,使子弟自觉一无可待,一日不勤,则将有饥寒之患,则子弟渐渐勤劳,知谋所以自立矣。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老弟足下:
甲三、甲五等兄弟,总以习劳苦为第一要义。生当乱世,居家之道,不可有馀财,多财则终为患害。又不可过于安逸偷惰,如由新宅至老宅,必宜常常走路,不可坐轿骑马。又常常登山,亦可以练习筋骸。仕宦之家,不蓄积银钱,使子弟自觉一无可恃,一日不勤,则将有饥寒之患,则子弟渐渐勤劳,知谋所以自立矣。
再,父亲大人于初九日大寿,此信到目,恐已在十二以后。余二十年来,仅在家拜寿一次。游子远离,日月如梭,喜惧之怀,寸心惴揣。又十一月初三日为母亲大人七旬一冥春,欲设为道场,韩非儒者事亲之道;欲开筵觞客,又乏哀痛未忘之意。兹幸沅弟得进一阶,母亲必含笑于九京。化贡匾额,可于初三日悬挂,祭礼须极丰腆,即以祭徐宴客可也。
昨接上谕,补兵部有侍郎缺。此缺二十九年八月曾署理一次,日内当具招谢恩。
澄侯弟在县何回归家?办理外事实不易易,徒讨烦恼。诸弟在家,吾意以不干预县府公事为妥,望细心察之。·致诸弟咸丰五年十二月初一日南康舟中·国藩出仕二十年,督师于外,落有时名,无自置私田之理。内子女流不明大义,全仗诸弟教训,引入正大一路;若引之八部私一路,则将来计较锱铢,局量日窄,难可挽回。
·付银百两回家,以三十两奉父,二十两奉叔,五十两资送亲族。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四位老弟左右:
安五、蒋一来,接到父亲大人手谕及各书函,欣悉温弟生子之喜,至慰至慰。
吾今年本拟付银百两回家,以三十两奉父亲大人甘旨之需,以二十两为叔父大人甘旨之需,以五十两供往年资送亲族之旧例。此时瑞、临有贼,道途阻梗,不能令长夫带银还家。昨接冯树堂信,言渠将宝庆捐功牌之银送二百两与子植,为进京之川资,不审已收到否?如已收到,即请子植先代出百金,明年来大营如数终还,或有所增加亦未可知。如未收到,即请澄侯代为挪借百金,即付还归款也。资送亲族之项,比往年略有增改,兹另开一单,祈酌之。
闻屡次长夫言及我家去年在衡阳五马冲买田一所系国藩私分等诸,并云系澄侯弟玉成其事。国藩出仕二十年,官至二品,封妻荫子,且督师于外,薄有时名。今父亲与叔父尚未分析,两世兄弟恰恰一堂,国藩无自置私田之理。况田与蒋家垄相近,尤为鄙陋,此风一开,将来澄弟必置私产于暮下,温弟必置私产于大步桥,植弟、季弟必各置私产于中沙、紫甸等处,将来子孙必有轻弃祖居而移徙外家者。昔祖父在时,每讥人家好积私财者为将败之征,又常讥驼五爹开口便言水口,达六爹开口便言桂花树,想请弟亦熟闻之矣。内子女流不明大义,纪泽儿年幼无知,全仗诸弟教训,引入正大一路。
若引之入于鄙私一路,则将来计较锱铢,局量日窄,难可挽回。子孙之贫富,各有命定。命果应富,虽无私产亦必自有饭吃;命果应贫,虽有私产多于五马冲倍蓰什佰,亦仍归于无假可吃。兄阅历数十年,于人世之穷通得失思之烂熟,兹特备陈大略,求澄侯弟将五马冲田产为我设法出脱,或捐作元吉公
祭田,或议作星冈公祭田,或转售他人,以钱项备家中日用之需,但使不为我私分之田,并不为父亲私分之田,则我之神魂为之少安,心志为之少畅。
温、植、季三弟亦必力赞成吾意,至幸至慰。诸弟禀明父亲、叔父后,如何定计,望详明告我。
致诸弟咸丰六年二月初八日南康·纪译成婚,诸事总宜节省,请客亦不宜多。纪泽至岳家,须缄默寡言,循循规矩。应行仪节,先详问情习,无临时忙乱,为岳母所鄙笑。
·新娘当教以勤俭,但须教之以渐。富贵子女未习劳苦,由渐而习,则日变月化,迁善而不知矣。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四位老弟左右:
江西军事,日败坏而不可收拾,吉安府城已于廿五日失守矣。省城官绅请余晋省,就近调度,余以南康水陆不放心,尚未定也。
纪泽儿定三月计一日成婚,招赘之后七日即回湘乡,尚不为久。诸事总须节省,新妇人门之日,请客亦不宜多。何者宜丰,何者宜俭,总求父大人定酌之。纪泽儿授室太早,经书尚未读毕。上溯江太夫人来嫔之年,吾父亦系十八岁,然常就外傅读书,未久耽搁。纪泽上绳祖武,亦宜速就外傅,慎无虚度光阴。闻贺夫人博通经史,深明礼法,纪津至岳家,须缄默寡言,循循规矩。其应行仪节,宜评问谙习,无临时忙乱,为岳母所鄙笑。少庚处以兄礼事之。此外若见各家同辈,宜格外谦谨,如见尊长之礼。
新妇始至吾家,教以勤俭:纺绩以事缝纫,下厨以议酒食,此二者,妇职之最要者也;孝敬以奉长上,温和以待同辈,此二者,妇道之最要者也。
但须教之以渐,渠系富贵子女,未习劳苦,由渐而习,则日变月化,而迁善不知,若改之太骤,则难期有恒。凡此祈诸弟一一告之。·致九弟咸丰七年十月初四日湘乡本宅·成大事者,规模远大,与综理密微,二者解一不可。但讲阔大者,最易混入散漫一路。遇事额预,毫无条理,虽大亦奚足贵?等差不紊,行之可久,斯则器局宏大,无有流弊者耳。
·胡润芝赞弟有曰才大器大四字,余甚爱之。才根子器,良为知言。
沅甫九弟左右:
接弟十五夜所发之信,知十六日已赴吉安矣,吉字中营尚易整顿否?
古之成大事者,规模远大与综理密微,二者阙一不可。弟之综理密微,精力较胜于我。军中器械,其略精者,宜另立一簿,亲自记注,择人而授之。古人以销仗鲜明为威敌之要务,恒以取胜。刘峙衡于火器亦勤于修整,刀矛则全不讲究。余曾派褚景昌赴河南采买白蜡杆子,又办腰刀分赏各将弁,人颇爱重。弟试留心此事,亦练理之一端也。至规模宜大,弟亦讲求及之。但讲阔大者,最易混入散漫一路。遇事颟顸,毫无条理,虽大亦奚足贵?等差不紊,行之可久,斯则器局宏大,无有流弊者耳。顷胡润芝中丞来书,赞弟有曰“才大器大’四字,余甚爱之。才报于器,良为知言。
湖口贼舟于九月八日焚夺净尽,湖口梅家洲皆于初九日攻克,三年积愤,一朝雪耻,雪琴从此重游浩荡之宇。惟次青尚在坎(上穴下臼)之中,弟便中可与通音问也。李迪庵近有请假回籍省亲之意,但未接渠手信。渠之带勇,实有不可及处,弟宜常与通信,殷殷请益。·
致九弟咸丰七年十月初十日湘乡本宅·进兵须由自己作主,不可因他人之言而受其牵制。应战时,虽他营不愿,而我管亦必接战;不应战时,虽他营催促,我亦且持重不进。
·宁可数月不开一仗,不可开仗而毫无安排算计。凡与敌相待日久,最戒浪战。
沅甫九弟左右:
十月初七日接弟计八日所发家信,具悉一切。所得切银计可发两月口食,细问得二、金三等,言闭营并勇夫役皆欢声雷动。似此气象尚好,或者此出事机顺手。
余与合家大小,均为欣慰。
家中内外平安。初九日父亲大人六十八冥寿,具财包五百束,行礼仍份来子虞祭仪节。男女客十席,夫五席,外间来祭六堂,祭席用燕翅,客席用羊肉。亦山先生请金于九月底全数送去。邓汪琼处油未写信去请,一则自涉怠惰,一则(攸+月)金颇不易筹,而余之行止亦尚未十分定妥也。胡中丞信来,已于九月廿六日专招奏请余赴九江总统杨彰二李之师。余重九所发之语,至今未奉朱批。
弟此刻到营,宜专意整顿营务,毋求近功速效。弟信中以各郡往事推度,尚有欲速之念。此时自治毫无把握,违求成效,则气浮而乏,内心不可不察。进兵须由自己作主,不可因他人之言而受其牵制。非特进兵为然,即寻常出队开仗亦不可受人牵制。应战时,虽他营不愿,而我营亦必接战;不应战时,虽他营催促,我亦且持重不进。若彼此皆牵率出队,视用兵为应酬之文,则不复能出奇制胜矣。五年曼城水师,六年抚州、瑞州陆军,皆有牵率出队之弊,无一人肯坚持定见,余屡诚而不改。弟识解高出辈流,当知此事之关系最重也。
宝勇本属劲旅,普副将所统太多,于大事恐无主张,宜细察之。黄南坡太守有功于湖南,有功于水师,今被刻之后继以疾病,弟宜维持保护,不可遽以饷事顿之。速斋知人之明,特具只眼,豪侠之骨,莹澈之识,于弟必相契合。但军事以得之阅历者为贵,如其能来,亦不宜遽主战事。
各处写信,自不可少,辞气须不亢不卑,平稳惬适。余生平以做手写信开罪于人,故愿弟稍变途辙。在长沙时,官场中待弟之意态,士绅中夺情之议论,下次信回,望略书一二,以备乡校之采。
吉安在宋明两朝,名贤接踵,如欧阳永叔、文信国、罗一峰、整庵诸公,若有乡绅以遗集见赠者,或近处可以购觅,望付数种寄家。·致九弟咸丰七年十月廿七日湘乡本宅·军营虽以人多为贵,而有时亦以入多为累。倘使报株不稳,住梁不固,则一枝折而众叶随之,一瓦落而众椽随之,人多而反以为累矣。
·凡将才有四大端:一日知人善任,二日善觇敌情,三曰临阵胆识,四日营务整齐。
沅甫九弟左右:
廿三夜彭一归,接弟十五书,具悉一切。
吉安此时兵势颇盛,军营虽以人多为贵,而有时亦以人多为累。凡军气直聚不宜散,宜忧危不宜悦豫;人多则悦豫,而气渐散矣。营虽多而可传
者谁在一二营,人虽多而可恃者谁在一二人。如木然,根好株好而后枝叶有所托;如屋然,往好梁好而后橡瓦有所丽。今吉安各营,以余意揆之,自应以吉中营及老湘胡朱等营为根株,为柱梁。此外如长和,如湘后,如三宝,虽素称劲旅,不能不侪之于枝叶椽瓦之列。遇小敌时,则枝叶之茂椽瓦之美尽可了事;遇大敌时,全靠根株培得稳,往梁立得固,断不可徒靠人数之多,气势之盛。倘使报株不稳,柱梁不固,则一枝折而众叶随之,一瓦落而众椽随之,败如山崩,清如河决,人多而反以为累矣。史册所载故事,以人多而为害者不可胜数。近日如抚州万馀人卒致败溃,次青本营不足以为根株为梁柱也;瑞州万除人卒收成功,峙衡一营足以为根株为梁柱也。弟对众营立论虽不必过于轩轾,而心中不可无一定之权衡。
来书言弁目太少,此系极要关键。吾廿二日荐曾纪仁赴充什长,已收用否?兹冯十五往吉,若收置厨下,亦能耐辛苦。凡将才有四大端:一曰知人善任,二日善现敌情,三日临阵胆识(峙有胆,迪厚有胆有识),四日营务整齐。吾所见诸将,于三者略得梗概,至于善觇敌情,则绝无其人。古之觇敌者,不特知贼首之性情伎俩,而共知某贼与某喊不和,某贼与伪主不协,今则不见此等好手矣。贤弟当于此四大端下工夫,而即以此四大端察同僚及麾下之人才。第一、第二端不可求之于养目散勇中,第三、第四端则末弃中亦未始无材也。·致九弟咸丰七年十二月初六日湘乡本宅·左季高待弟极关切,弟即宜以真心相向。人以伪来,我以谈往。
·吾兄弟患在略识世态,而又忙一肚皮不合时宜,时时发露,终非载福之道。弟当以我为戒,一味浑厚。
·余生平常恐终蹈祸机,放教弟辈制行早蹈中和一路,勿效我之褊激也。
沅甫九弟左右;左季高待弟极关切,弟即宜以真心相向,不可常怀智术以相迎距。凡人以伪来,我以诚往,久之则伪者亦共趋于诚矣。
李迪庵新放那中方伯,此亦军兴以来一仅见之事。渠用兵得一暇字诀,不持其平日从容整理,即其临阵,亦回翔审慎,定静安虑。弟理繁之才胜于迪庵,惟临敌恐不能如其镇静。至于与官场交接,吾兄弟恩在略识世态,而又怀一肚皮不合时宜,既不能硬,又不能软,所以到处寡合。迪安妙在全不识世态,其腹中虽也怀些不合时宜,却一味浑含,永不发露。我兄弟则时时发露,终非载福之道。雪琴与我兄弟最相似,亦所如寡合也。弟当以我为戒,一味浑厚,绝不发露。将来养得纯熟,身体也健旺,子孙也受用,无惯习机械变诈,恐愈久而愈薄耳。
李云麟尚在吉安营否?其上我书,才识实超流辈,亦不免失之高亢,其弊与我略同。长沙官场,弟亦通信否?此等酬应自不可少,当力矫我之失而另立选辙。余生平制行,有似萧望之、盖宽饶一流人,常恐终蹈祸机,故教弟辈制行早蹈中和一路,勿效我之褊激也。·致九弟咸丰七年十二月十四日湘乡本宅·凡人作一事,便须全副精神注在此一事,首尾不懈。不可见异思迁,做这样想那样,坐这山望那山。早夜车牵,日所思,夜所梦,舍带勇以外一切不管,不可又想读书,又想中举……
·身体虽弱,却不可过于爱惜。精神愈用则愈出。阳气愈提则愈盛。
沅甫九弟左右:
十二日正七、有十归,接弟信,备悉一切。定湘营既至三曲滩,其营官成章鉴亦武并中之不可多得者,弟可与之款接。
来书谓“意趣不在此,则兴会索然”,此却大不可。凡人作一事,便须全副精神往在此一事,首尾不懈。不可见异思迁,做这样想那样,坐这山望那山。人而无恒,终身一无所成,我生平坐犯无恒的弊病,实在受害不小。
当翰林时,应留心诗字,则好涉猎他书,以纷其志;读性理书时,则杂以诗文各集,以歧其趋。在六部时,又不甚实力讲求公事。在外带兵,又不能竭力专治军事,或读书写字以乱其志意。坐是垂老而百无一成,即水军一事,亦掘井九份而不及录。
弟当以为鉴戒,现在带勇,即埋头尽力以求带勇之法,早夜孽孽,日所思,夜所梦,舍带勇以外则一概不管。不可又想读书,又想中举,又想作州县,纷纷扰扰,干头万绪,将来又蹈我之覆辙,百无一成,悔之晚矣。
带勇之法,以体察人才为第一,整顿营规、讲求战守次之,《得胜歌》中各条,一一皆宜详求。至于口粮一事,不宜过于忧虑,不可时常发禀。弟章既得楚局每月六千,又得江局月二三千,便是极好境遇。李希庵十二来家,言迪庵意欲帮弟饷万金。又余有浙盐赢馀万五千两在江省,昨盐局专丁前来禀沟,余嘱其解交藩库充饷,将来此款或可酌解弟营,但弟不宜指请耳。
饷项既不劳心,全剧精神讲求前者数事,行有馀力则联络各营,款接绅士。身体虽弱,却不宜过于爱惜。精神愈用则愈出,阳气愈提则愈盛。每日作事愈多,则夜间临睡愈快活。若存一爱惜精神的意思,将前将却,奄奄无气,决难成事。--凡此,皆因弟兴会索然之言而切戒之者也。
弟宜以李迪庵为法,不慌不忙,盈科后进,到八九个月后,必有一番回甘滋味出来。余生平坐无恒流弊极大,今老矣,不能不教诫吾弟吾子。
邓先生品学极好,甲三八股文有长进,亦山先生亦请邓改文。亦山教书严肃,学生甚为畏惮。吾家戏言戏动积习,明年喜在家,当与两先生尽改之。
下游镇江、瓜洲同日克夏,金陵指日可克。厚庵放闽中提督,已赴金陵会剿,准其专招奏事。九江亦即日可复。大约军事在吉安、抚、建等府结局,贤弟勉之。
吾为其始,弟善其终,实有厚望。若稍参以客气,将以鼓志,则不能为我增气也。
营中哨队请人气尚完固否?下次祈书及。·致九弟咸丰八年正月初四日湘乡本宅·弟自谓笃实,吾自信亦笃实人,只为阅历世途,饱更事变,略参些机权作用,把自家学坏了。实则作用万不如人,促惹人笑,叫人怀恨,何益之有?贤弟急须将笃实复还,万不可走入机巧一路。纵人以巧诈来,我仍以浑含应之,久之则人之意也消。
沅甫九弟左右:
十二月计八日接弟廿一日手书,欣悉一切。临江已复,吉安之充实意中事。克吉之后,弟或带中营围攻抚州,听候江抚调度;或率师随迪安北剿院省,均无木可,届时再行相机商酌。此事我为其始,弟善其终,补我之解,成父之志,是在贤弟竭力而行之,无为遽怀归志也。
弟书自谓是笃实一路人,吾自信亦笃实人,只为阅历世途,饱更事变,略参些机权作用,把自家学坏了。实则作用万不如人,徒惹人笑,教人怀恨,何益之有?近日化居猛省,一味向平实处用心,将自家笃实的本质还我真面,复我固有。贤弟此刻在外,亦急须将笃实复还,万不可走入机巧一路,日趋日下也。纵人以巧诈来,我仍以浑含应之,以诚愚应人,久之则人之意也消。
若勾心斗角,相迎相距,则报复无已时耳。
至于强毅之气,决不可无,然强毅与刚愎有别。古语云自胜之谓强,曰强制,曰强恕,曰强为善,皆自胜之义也。如不惯早起,而强之末明即起;不惯庄敬,而强之坐尸立斋;不惯劳苦,而强之与士卒同甘苦,强之勤劳不倦:是即强也。不惯有恒,而强之贞恒,即毅也。舍此而求以客气胜人,是刚愎而已矣。二者相似,而其流相去霄壤,不可不察,不可不谨。
李云麟气强识高,诚为伟器,微嫌辨论过易。弟可令其即日来家,与兄畅叙一切。
兄身体如常,惟中怀郁郁,恒不甚舒坦,夜间多不成寐,拟请刘镜湖三爷来此一为诊视。闻弟到营后体气大好,极慰极慰。
九弟媳近亦平善。元旦至新宅拜年,叔父、六弟亦来新宅。余与澄弟等初二至白玉堂,初三请本房来新宅。任尊家酬完龙愿三日,因五婶脚痛所许,初四即散,仅至女家及攸宝庵,并未烦动本房。温弟与迪安联姻,大约正月定庚。科四前耍包铳药之纸,微伤其手,现已全愈。邓先生订十八人馆,葛先生拟十六去接。甲三婚事拟对姻房之季女,现尚未定。三女对罗山次子,则已定矣。
刘詹岩先生(绎)得一见否?为我极道歉忱。黄莘翁之家属近况何如?
苟有可为力之处,弟为我多方照拂之。渠为劝捐之事呕气不少,吃亏颇多也。
母亲之坟,今年当觅一善地改葬,惟兄脚力太弱,而地师又无一可信者,难以下手耳。·再:带勇总以能打仗为第一义。现在久顿坚城之下,无仗可打,亦是闷事。如可移扎水东,当有一二大仗开。第弟营之勇,锐气有馀,沉毅不足,气浮而不敛,兵家之所忌也,尚析细察。偶作一对联箴弟云:打仗不慌不忙,先求稳当,次求变化;办事无声无臭,既要精到,又要简捷。贤弟若能行此数语,则为阿兄争气多矣。·致九弟咸丰八年正月十一日湘乡本宅·公文不得不照申照行,切不可似我疏懒。余平生之失,在志大而才疏,有实心而乏实力,坐是百无一成。弟年纪较轻,精力略胜于我,此际正宜提起全力,早夜整刷。
·凡人作事,以专而精,以纷而散。书虽不可不看,此时则不宜常看。
沅甫九弟左右:
总理既已接札,则凡承上起下之公文,自不得不照申照行,切不可似我疏懒,置之不理也。余生平之失,在志大而才疏,有实心而乏实力,坐是百无一成。李云麟之长短,亦颇与我相似,如将赴湖北,可先至余家一叙再往。润公近颇综核名实,恐亦未必投洽无间也。
近日身体略好,推回思历年在外办事,愆咎甚多,内省增疚。饮食起居,一切如常,无劳廑虑。今年若能为母亲大人另觅一善地,教子侄略有长进,则此中豁然畅适矣。弟年纪较轻,精力略胜于我,此际正宜提起全力,早夜整刷。昔贤谓宜用猛火煮、漫火温,弟今正用猛火之时也。
李次青之才,实不可及。吾在外数年,独觉渐对此人。弟可与之常通书信,一则少表余之歉忱,一则凡事可以请益。玉班兄送弟《二十二史》甚好。余京中书籍承漱六专人取出,带至江苏松江府署中,此后或易搬回。书虽不可不看,弟此时以营务为重,则不宜常看书。凡人为一事,以专而精,以纷而散。苟子称耳不两听而聪,目不两视而明,庄子称用志不纷,乃凝于神,皆至言也。·致九弟咸丰八年正月十四日湘乡本宅·与人晋接周旋,若无真意,则不足以感人;然徒有真意而无文饰以将之,则真意亦无所托之以出。
·与兵勇及百姓交际,只要此心真实爱之,即可见谅于下。与官员及绅士交际,则心虽有等差,而外之仪文不可不稍隆。
沅甫九弟左右:
十三日午刻,九弟妇生一女,极为迅速。已刻余在曾家坳,尚无信息。
旋因胡二龙来,余回腰里交付,即闻接内人、四弟妇过去。少顷,龙过曾家坳,则已踏生矣。血晕约大半个时辰,服大补剂,申初全愈。仰仗祖宗福庇,弟可放心。
治军总须脚踏实地,克勤小物,乃可日起而有功。凡与人晋接周旋,若无真意,则不足以感人;然徒有真意而无文饰以将之,则真意亦无所托之以出,《礼》所称无文不行也。余生平不讲文饰,到处行不动,近来大悟前非,弟在外办事宜随时斟酌也。·再:闻我水师粮台银两尚有赢馀,弟营此时不缺银用,不必解往。若绅民中实在流离困苦者,亦可随便周济。兄往日在营,艰窘异常,初不能放手作一事,至今追恨。弟若有宜周济之处,水师粮台尚可解银二千前往。应酬亦须放手,办在绅士百姓身上,尤宜放手也。·[又十九日书云:]民直爱而刁民不必爱,绅宜敬而劣绅不必敬。弟在外能如此条理分明,则凡兄之缺憾,弟可一一为我弥缝而匡救之矣。昨信言无本不立,无文不行。
大抵与兵勇及百姓交际,只要此心真实爱之,即可见该于下,余之所以颇得民心勇心者,此也。与官员及绅士交际,则心虽有等差,而外之仪文不可不稍隆,余之所以不获于官场者,此也。去年与弟握别之时,谆谆嘱弟以效我之长,戒我之短。数月以来,观弟一切施行,果能体此二语,欣慰之至。惟作事贵子有恒,精力难于持久,必须日新又新,慎而加慎。·[又廿九日书云:]周济受害绅民,非泛爱博施之谓,但偶遇一家之中杀害数口者,流转迁徙归来无食者,房屋被焚栖止靡定者,或与之数十金,以周其急。先星冈公云济人须济急时无,又云随缘布施,专以目之所触为主,即孟子所称“是乃仁术也”。若目无所触而泛求被害之家而济之,与造册发赈一例,则带兵者专行沽名之事,必为地方官所讥,且有挂小漏万之虑。弟之所见,深为切中事理。余系因昔年湖口绅士受害之惨,无力济之,故推而及于吉安,非欲弟无故而为沽名之举也。.[又二月十七日书云:]昔耿恭简公谓居官以耐烦为第一要义,带勇亦然。兄之短处在此,屡次谆谆教弟亦在此。廿七日来书,有云:“仰鼻息于傀儡膻腥之辈,又岂吾心之所乐。”此已露出不耐烦之端倪,将来恐不免于龃龉。去岁握别时,曾以惩余之短相箴,乞无忘也。·致九弟咸丰八年三月初六日湘乡本宅·古来言凶德致败者约有二端,日长做,日多言。我之处处获戾,其源不外二者。近今军中炼出人才颇多,弟等亦无过人之处,只宜抑然自下,一味言志信行笃敬。沅弟持躬涉世,差为妥协。温弟则谈笑讥讽,要强充老手,不可不猛省,不可不痛改。
沅甫九弟左右:
初三日刘福一等归,接来信,藉悉一切。城贼围困已久,计不久亦可攻克,惟严断文报是第一要义,弟当以身先之。
古来言凶德致败者约有二端:曰长傲,曰多言。丹朱之不肖,曰傲曰嚣讼,即多言也。历现名公巨卿,多以此二端败家丧生。余生乎颇病执拗,德之傲也;不甚多言,而笔下亦略近乎嚣论。静中默省愆尤,我之处处获戾,其源不外此二者。温弟性格略与我相似,而发言尤为尖刻。凡激之凌物,不必定以言语加人,有以神气凌之者矣,有以面色凌之者矣。温弟之神气稍有英发之姿,面色间有蛮很之象,最易凌人。凡心中不可有所传,心有所传则达于面貌。以门地言,我之物望大减,方且恐为子弟之累;以才识言,近今军中炼出人才颇多,弟等亦无过人之处:皆不可待。只宜抑然自下,一昧言忠信行笃敬,庶几可以遮护旧失,整顿新气,否则人皆厌薄之矣。沅弟持躬涉世,差为妥协。温弟则谈笑讥讽,要强充老手,犹不免有旧习,不可不猛省,不可不痛改。闻在县有随意嘲讽之事,有怪人差帖之意,急宜惩之。余在军多年,岂无一节可取?只因做之一字,百无一成,故谆谆教诸弟以为戒也。·致九弟咸丰八年三月廿四日湘乡本宅·长傲、多言二弊,历观前世卿大夫兴衰,及近日官场所以致祸福之由.未尝不视此二者为枢机。第能惩此二者,而不能勤奋以图自立,则仍无以兴家而立业,故又在乎振刷精神,力求有恒,以改我之旧辙,而振家之丕基。
沅甫九弟左右:
二十日胡二等归,接弟十三夜书,具悉一切。所论兄之善处,虽未克当,然亦足以自怡。兄之郁郁不自得者,以生平行事有初鲜终;此次又草草去职,致失物望,不无内疚。
长傲、多言二弊,历观前世卿大夫兴衰,及近日官场所以致祸福之由,未尝不视此二者为枢机,故愿与诸弟共相鉴诫。第能惩此二者,而不能勤奋以图自立,则仍无以兴家而立业。故又在乎振刷精神,力求有恒,以改我之旧辙,而振家之丕基。弟在外数月,声望颇隆,总须始终如一,毋怠毋荒,庶几子弟为初旭之升,而于兄亦代为桑榆之补,至嘱至嘱。
次青奏赴浙江,令人阅之气王。以次育之坚忍,固宜有出头之一日,而咏公亦可谓天下之快人快事矣。
弟劝我与左季高通书问,此次暂未暇作,准于下次寄弟处转递。此亦兄长傲之一端,弟既有言,不敢遂非也。
家中四宅小大平安。纪泽尚未归,闻什一日在省起行。韩升廿二日来家,渠二人当酌派一人前赴弟营。·
致九弟咸丰八年三月三十日湘乡本宅·胸多抑郁,怨天尤人,不特不可以涉世,亦非所以养德;不特无以养德,亦非所以保身。
·亲族往弟营者,人数不少。似宜略为分别,其极无用者,或厚给途费遇之归里,或酌赁民房分住营外,不使军中有惰漫喧杂之象。
沅甫九弟左右:
温弟尚在吉安否?前胡二等赴吉,余信中未道及温弟事。两弟相晤时,日内必甚欢畅。温弟丰神较峻,与兄之伉直简(忄詹)虽微有不同,而其难于谐世,则殊途而同归,余常用为虎。大抵胸多抑郁,怨天尤人,不特不可以涉世,亦非所以养德;不将无以养德,亦非所以保身,中年以后,则肝肾交受其病。盖郁而不畅,则伤木;心火上烁,则伤水。余个日之目疾及夜不成寐,其由来不外乎此。故于两弟时时以平和二字相勖,幸勿视为老生常谈,至要至嘱。
亲族往弟营者,人数不少。广厦万间,本弟素志。第善觇国者,睹贤哲在位。
则卜其将兴;见冗员浮杂,则知其将替,善觇军者亦然。似宜略为分别,其极无用者,成厚给途费造之归里,或酌赁民房令住营外,不使军中有惰漫喧杂之象,庶为得宜。
至顿兵城下,为日太久,恐军气渐懈,如雨后已弛之弓,三日已腐之馔,而主者晏然不知其不可用,此宜深察者也。附近百姓果有骚扰情事否?
此亦直深察者也。·致九弟咸丰八年四月初九日湘乡本宅·今年得意之事两端:一则弟在吉安声名极好;一则家中所访二师品学兼优,勤严并著。
·治军之道,以能战为第一义,能爱民为第二义,能和协上下富绅为第三义。
·求才自辅,时时不可忘此意。
沅甫九弟左右:
四月初五日得一等归,接弟信,得悉一切。兄回忆往事,时形海艾,想六弟必备述之。弟所劝譬之语,深中机要,“素位而行”一章,比亦常以自警。只以明分素亏,血不养肝,即一无所思,已觉心慌,肠空如极饿思食之状。再加以憧扰之思,益觉心无主宰,怔悸不安。
今年有得意之事两端。一则弟在吉安声名极好,两省大府及各营员并、江省绅民交口称颂,不绝于吾之耳;各处寄弟书及弟与各处禀犊信缄俱详实妥善,犁然有当,不绝于吾之目。一则家中所请邓、葛二师品学俱优,勤严并著。邓师终日端坐,有威可畏,文有根抵而又曲合时趋,讲书极明正义而又易于听受。葛师志趣方正,学规谨严,小儿等畏之如神明,而代管琐事亦甚妥协。此二者皆余所深慰,虽愁闷之际,足以自宽解者也。第声闻之美,可待而不可待。兄昔在京中颇著清望,近在军营亦获虚誉。善始者不必善终,行百里者半九十里,誉望一损,远近滋疑。
弟目下名望正隆,务直力持不懈,有始有卒。
治军之道,总以能战为第一义。倘围攻半岁,一旦被贼冲突,不克抵御,或致小挫,则令望隳手一朝。故探骊之法,以善战为得珠,能爱民为第二义,能和协上下官纳为第三义。愿吾弟兢兢业业,回债一日,到底不懈,则不特为兄补救前非,亦可为吾父增光于泉壤矣。精神愈用而愈出,不可因身体素弱过于保惜;智慧愈苦而愈明,不可因境遇仍拂遽尔摧沮。此次军务,如杨、彭、二李、次青辈皆系磨炼出来,即润翁、罗翁亦大有长进,见于一日子里,独余素有微抱,此次殊乏长进。
弟当趁此增番识见,力求长进也。
求人自辅,时时不可忘此意。人才至难,往时在余幕府者,余亦平等相看,不甚钦敬,洎今思之,何可多得!弟常常以求才为急,其间冗者虽至亲密友不宜久留,恐贤者不愿共事一方也。
澄侯弟初九日晋县,系刘月槎、朱尧阶等约去清算往年公帐。亦山先生近日小疾,服黄芪两馀,尚未全愈,请甲五在曾家(土凹)帮同背书。如再数日不愈,拟令科四来从邓先生读,科六则仍从甲五读;若渐愈,则不必耳。纪泽近亦小疾,初八日两人皆停课未作。纪泽出疹咳嗽,亦难遽期全愈。
余自四月来眠兴较好,近读杜佑《通典》,每日二卷,薄者三卷。惟目力极劣,徐尚足支持。四宅大小眷口平安。王福初十赴吉安,另有信,兹不详。·再:弟前请兄与季高通信,兹写一倍,弟试观之尚可用否?可用则便中寄省,不可用则下次再写寄可也。
迪安嘱六弟不必进京,厚意可感。弟子迪、厚、润、雪、次青五处,宜常常通问。恽廉访处,弟亦可寄信数次,为释前怨。
《欧阳文忠集》,吉安若能觅得,望先寄回。·致九弟咸丰八年五月十六日湘乡本宅·圣门教人,不外敬恕二字。余因本性倔强,做出许多不怒之事,说出许多不恕之话,至今愧耻。弟于敬字亦未尝用力,宜从此日致其功,勉强行之,习惯自然,久久遂成德器。
·多年相好,求荐至营。余告以功牌可得,途费可赠,保举则不可必也。
沅甫九弟左右:
十三日安五等归,接手书,借知一切。抚、建各府克复,推吉安较迟,弟意自不能无介介。然四方围逼,成功亦当在六七两月耳。
家中四宅,眷口平安。十二日叔母寿辰,男女共九席,家人等三席。
亦山先生十四日来馆,瀛皆先生十五日来馆。澄侯弟子十二晚往永丰一带吊各家之丧,均要余作挽联。余挽贺映南之夫人云:“柳絮因风,间内先芬堪继武(姓谢);麻衣如雪,阶前后嗣总能文。”挽胡信贤之母云:“元女太姬,祖德溯二千馀载;周姜京室,帝梦同九十三龄(胡母九十三岁)。”近来精力日减,惟此事尚颇如常,澄弟谓此亦可卜其未遂衰也。
杨家滩周俊大兄号少濂,与余同读同考,多年相好。频年先祖、先考妣之丧,均来致情。昨来家中,以久试不过,欲投营博一功名,求荐至吉营。
余告以功牌可得,途费可保举则不可必。渠若果至吉营,望弟即回填功牌送之,兼送以来往途费。如有机可假,或恰逢克复之日,则望保以从九县丞之类(若无机会,亦不勉强),以全余多年旧好。余昔在军营不妄保举,不乱用钱,是以人心不附,至今以为诟病。近日揣摩风会,一变前志。上次有孙、韩、王之托,此次又有周君之托,盖亦情之不得已者。孙、韩、王三人或保文职亦可,渠辈眼高,久已厌薄千、把世。仙屏在营,弟须优保之,借此以吸引人才。余本能超保次青,使之沉沦下位,至今以为大愧大恨之事。仙屏无论在京在外,皆当有所表见。成章鉴是上等好武官,亦宜优保。
弟之公牍信启仅大长进,上次谢王雁汀一缄,系弟一手所成?抑系魏、彭辈初稿润色?祈复示。·再者:人生适意之时,不可多得。弟现在上下交誉,军民咸服,颇称适意,不可错过时会,当尽心竭力,做成一个局面。圣门教人,不外敬恕二字,天德王道,彻始彻终,性功事功,俱可包括。余生平于敬字无工夫,是以五十而无所成。至于总字,在京时亦曾讲求及之。近岁在外,恶人以白眼藐视京官,又因本性倔强,渐近于愎,不知不觉,做出许多不怒之事,说出许多不怒之诗,至今愧耻无已。弟子恕字颇有工夫,天质胜于阿兄一筹。至于效率,则亦未尝用力,宜从此日致其功,于《论语》之九思,《玉藻》之九容,勉强行之。临之以庄,则下班加敬,习惯自然,久久遂成德器。庶不至徒做一切话说,四十五十而无闻也。·致诸弟咸丰八月五月三十日湘乡本宅·杜氏通典,马氏通考及本朝两通等书,皆革六经清史之精,该内圣外王之要,熟读即为有本有本之学。
·弟目下在营,不可看书。天气炎热,精神有限,宜全用于营事中也。
·外间讥议之辞,弟应得闻十一,使中可密及。
沅甫九弟左右:
弟寄归之书皆善本,林氏《续选古文雅正》虽向不知名,亦通才也。
如有《大学衍义》《衍义补》二书可买者,望买之。学问之道,能读经史者为根抵,如两通(杜氏《通典》、马氏《通考》,两衍义,及本朝两通(徐乾学《读礼通老》、秦蕙田《五礼通考》),皆萃六经诸史之精,该内圣外王之要。若能熟此六书,或熟其一二,即为有本有末之学。家中现有四通而无两衍义,祈弟留心。弟目下在营,不可看书,致荒废正务。天气炎热,精神有限,宜全用于营事中也。余近作《宾兴堂记》,抄稿寄阅。久荒笔墨,但有间架,全无精意,愧甚愧甚。·再:近日天气炎热,余心绪尤劣,愧恨交集。每中夜起立,有怀吾弟,不得相见一为倾吐。外间讥议之辞,弟应得闻十一,便中可密及也。弟近日所事,仅会于理,余甚欣慰。惟闻早间晏起,临事少庄敬之象,是亦宜速改者,至嘱至嘱。外江西抚藩粮道信三件,次青信一件,即日专丁驰送。前杨、李、彭公信尚无复音,何也?浙抚信一件,浙绅信一件,专勇飞送次青处,由次青派丁送杭州也。·致九弟咸丰八年七月廿一日江西省河下·十二月到湖口,廿一日可抵章门。
·家中种蔬一事,千万不可怠忽。塘中养鱼,亦有一种生机。养猪亦内政之要者。新竹过伏天后有枯者否,此四事者,可以觇人家兴衰气象。
·季弟生意,不宜再做,亦不宜多做,仍以看书为上。
澄、季两弟左右:
兄于十二日到湖口,曾发一信,不知何时可到?胡府之奉江西耆中丞之命接我晋省,一行于十七日至湖口。余因于二十日自湖口开船八省,北风甚大,廿一日可抵章门也。杨厚庵送至南康,雪琴径送至省,诸君子用情之厚,罕有伦比。浙中之贼,闻已全省肃清。余到江与管中丞商定,大约由河口入闽。
家中种蔬一事,干万不可怠忽。屋门首塘养鱼,亦有一种生机。养猪亦内政之要者。下首台上新竹,过伏天后有枯者否?此四事者,可以现人家兴衰气象,望时时与朱见四兄熟商。
见四在我家,每年可送来(攸+右下月)钱十六千,余在家时,曾面许以如延师课读之例,但未言明数目耳。
季弟生意颇好,然此后不宜再做,不宜多做,仍以看书为上。
余在湖口病卧三日,近已全愈,尚微咳嗽。癣疾久未愈,心血亦亏,甚颇焦急也。久不接九弟之信,极为悬系,见其初九日与雪琴一倍,言病后元气未复,想比已全痊矣。甲五近来目疾何如?千万好为静养。在湖口得见魏前庭,近况尚好。馀详日记中。·致诸弟咸丰八年八月廿二日弋阳·养鱼养猪种竹种蔬,望其外有一种生气,登其庭有一种旺气。
虽多花几个钱,多请几个工,总是无妨。
·在家教子弟习字极好,不持学生有益,亦可教学相长。每日临桔一百字,将浮躁处大加收敛。
·出门宜常走路,不可动用舆马。
澄侯、季洪两弟左右:
家中养鱼、养猪、种竹、种蔬四事,皆不可忽。一则上接祖父以来相承之家风,二则望其外有一种生气,登其庭有一种旺气。虽多花几个钱,多请几个工,但用在此四事上总是无妨。
澄弟在家教科一、厚七、旺十习字极好,不持学生有益,亦可教学相长。弟近年书法远逊于昔,在家无事,每日可仍临帖一百字,将浮躁处大加收敛。心以收敛而细,气以收敛而静,于字也有益,于身于家皆有益。
明年请师,仍请邓寅皆先生,人品学问,皆为吾邑第一流人,若在我家教得十年,则于侯皆有成矣。
季弟远隔紫甸,余总不放心。汤家屋场之业及各处田业,余皆不愿受。
若季弟能在近处居住,或在老屋之上新屋之下中间择买一屋与季弟安居,我则愿寄钱文至家办成此事。否则,余守旧规不敢少改也。
后辈子侄,总宜教之以礼。出门宜常走路,不可动用舆马,长其骄惰之气。一次姑息,二次三次姑息,以后骄惯则难改,不可不慎。·致诸弟咸丰八年十一月廿三日建昌·祸福由天,善恶由人。由天主者,无可如何,只得听之。由人主者,尽得一分算一分,撑得一日算一日。
·吾有过失,三弟各进箴规,余必力为惩改;三弟有过,亦当互相箴规惩改。
·泽六老爷之孙,明年不可再来投效,来则决不再收。
澄侯、沅甫、季洪老弟左右:
九弟于廿二日在湖口发信,至今未再接信,实深悬系。幸接希庵信,言九弟至汉口后有书于渠,且专人至桐城三河访寻下落,余始知流甫弟安抵汉口,而久无来信,则不解何故。岂余近日别有过失,沉弟心不以为然耶?
当此初闻三河凶报,手足急难之际,即有微失,亦当将皖中各事详细示我。
今年四月,刘昌储在我家请乩。乩初到,即判曰:“赋得候武修文得闲字。”(字谜败字)余万讶败字不知何指,乩判曰:“为九江言之也,不可喜也。”余又讶九江初克,气机正盛,不知何所为而云然。乩又判曰:“为天下,即为曾名言之。”由今观之,三河之挫,六弟之变,正与“不可喜也”四字相应,岂非数皆前定耶?然祸福由天主之,善恶由人主之。由天生者,无可如何,只得听之;由人主者,尽得一分算一分,撑得一日算一日。吾兄弟断不可不洗心涤虑,以求力挽家运:
第一,贵兄弟和睦。去年兄弟不和,以致今冬三河之变,嗣后兄弟当以去年为戒。凡吾有过失,澄沅洪三弟各进箴规之言,余必力为惩改;三弟有过,亦当互相箴规而惩改之。第二,贵体孝道。推祖父母之爱以爱叔父,推父母之爱以爱温弟之妻妾儿女及兰蕙二家。又父母坟域必须改葬,请沅弟作主,澄弟不可过执。第三,要实行勤俭二字。内间妯娌不可多写销帐。后辈诸儿须走路,不可坐轿骑马。诸女莫太懒,宜学烧茶煮莱。书蔬鱼猪,一家之生气;少睡多做,一人之生气。勤者生动之气,俭者收敛之气,有此二字,家运断无不兴之理。余去年在家,未将此二字切实做工夫,至今愧恨,是以谆谆言之。
[又十二月十三日书云:]温弟之事,家中不知如何举动?至今无手信,尚忍言哉?希庵接霍山王令信,言迪庵及筱石遗骸业经寻得,兹抄付归。不知我温弟尚能返葬首邱否?吾往年在外,与官场中落落不合,几至到处荆榛。此次改弦易辙,稍觉相安。去年在家,兄弟为小事争竞,今日温弟永不得相见矣。回首前非,悔之何及!
洪弟明年出外,尚须再三筹维,若运气不来,徒然怄气。帮人则委曲从人,尚未必果能相合;独立则劳心苦力,尚未必果能自立。如真能受委曲,能吃辛苦,则家庭亦未始不可处也,望与沅弟酌之。
泽六老爷之孙葛培因昨归于玉山解围案内保举主簿,兹将饬知付回,望专人送去。并望写一信,言明年不可再来投效,来则决不再收,须切实言之,使通境皆闻也。古人言今日之恩窦即异口之怨门,其理深矣。·致诸弟咸丰九年正月十三日建昌·迪公饬终之典,至隆极握,备极哀荣。温弟与之同一殉难,而遗骨莫收,气象迥别。
·自古皆有死,死节尤为忠义之门,奕世有光,本无所憾;特以骸骨未收,不能不抱憾终古。
澄侯、沅甫、季洪老弟左右:
初十日接朝中丞信,迪庵及温弟已奉旨优恤。迪公饬终之典,至隆极(氵屋),其灵枢廿五日到湖北,廿六日宣读思旨,廿九日请官中堂题主,正月初三日起行还湘,备极哀荣。温弟与之同一殉难,而遗骨莫收,气象通别。予于十一日具摺奏温弟殉节事,盖至是更无生还之望矣。恸哉!家中此刻已宣布否?若尚未宣布,则请更秘一月,待二月间杨镇南等归来,我把亦奉妣转来。如实寻不得,则招魂具衣冠以葬。余上无以对祖考妣及考妣,下无以对侄儿女。自古皆有死,死节尤为忠义之门,奕世有光,本无所憾;特以骸骨未收,不能不抱憾终古。
沅弟近日出外看地否?温弟之事,虽未必由于坟墓风水,而八斗冲屋后及周壁冲三处皆不可用,子孙之心,实不能安。千万没法,不求好地,但求平受。地者,鬼神造化之所秘惜,不轻予人者也。人力所能谋,只能求免水、蚁、凶煞三事,断不能求富资利达。明此理,绝此念,然后能寻平稳之地。不明此理,不绝此念,则并平稳者亦不可得。沅弟之明,亮能了梧。余
在建尚平安,推心绪郁倡,不能开怀,殊褊浅耳!·致诸弟咸丰九年三月十三日抚州·纪寿侄既奉恩旨引见,叔父治村仍当咨部恭领,温弟请贷则不敢再读矣。
·变格谶语之说,兄久已自命为癞头伢,与其偷生而丛疑谤,不如得其所而氓悔憾耳。
·答所问各书。
·指出来书错字。
澄、沅、季三位老弟左右:
温弟忠梓初三自黄州开行,尚未到省,殊深系念,日内想已到矣。纪寿侄既奉思旨交吏部带领引见,其叔父大人诰封,仍当咨部恭顿治轴。盖第二次谕旨中有“着再加思”字样,再字即承前次法封旨言之也,请谥一节,不敢再读矣。
澄弟信中变格谶语之说,兄早虑及之。七年闰五月十七,初得谕旨时,正在白玉堂拆阅。叔父欲将此四字悬匾槽门,余不甚愿,亦未免中有所忌。
然此等大事,冥冥中有主之者,皆已安排早定。若兄则久已自命为癞头伢子,与其偷生而丛疑谤,又不如得所而泯悔撼耳。
纪泽儿问地图六分,可否送一分与文辅卿?此图刻版在新化,尚属易购,可分一与文也。所论怀祖先生父子解经,什九着意于假借字,本朝诸儒,其秘要多在此,不独王氏为然。所问各书,《易林》长沙蒋氏曾刻过,《汉魏丛书》亦有之;《逸周书》杭州卢抱经丛书有之;唐石经陕西碑洞有之,唐开成元年刻,字类欧帖,可托人刷买,郑南侨现官陕西,亦可托也;《北堂书抄》不多见,抄本尤为难得。泽禀中“讹”“(讠为)”误作两字,“喙”误“啄”,附告之。·致四弟咸丰九年五月初六日抚州·祁阳之贼,或可不审湘乡;万一审人,亦系数万家各有定数,余已不复是系。
·贤弟闻我在外近日尚有些什么错处,不妨写信告我。
·早起一事,未有主帅晏而将养能早,家长晏而子弟能早者也。
澄侯四弟左右:
初四早发家信,是夕接弟廿三夜之信。今年以来,贤弟实大劳苦,较之我在军营,其劳范过十倍,万望加意保养也。祁阳之贼,或可不审湘乡;万一窜入,亦系数万家各有定数,余已不复悬系。
余自去年六月再出,无不批之禀,无不复之信。往年之嫌隙尤悔,业已消去十分之七八。催办理军务,仍不能十分尽职,盖精神不足也。贤弟闻我在外,近日尚有些什么错处,不妨写信告我。
内人问纪泽招赘之事,予复信请弟作主,或五月招赘,或八月成婚皆可,余无成见耳。科三、九读书之进否,家信须提及。即候近佳。·[又十三日书云:]贼集宝庆,官兵将近三万人,应足御之,若竟无一匪窜入湘乡境上也。
即有闹入邑界者,团绒诸于前,赵、周、王诸军追于后,或亦可以无碍。
弟以公事常不在家,所有书蔬鱼猪,及应扫之屋,栽植之竹,须清建四兄勤勤经理,庶不改祖父以来之旧家风也,至嘱至嘱。·[又六月初四日书云:]
弟情言早起太晏诚所不免,吾去年住营盘,各营皆畏慎早起,自腊月廿七移寓公馆,至抚州亦住公馆,早间稍晏,各营告随而渐晏,未有主帅晏而将养能早者也,犹之一家之中,未有家长晏而子弟能早者也。
吾癣疾较往年实好十之六七,目光昏蒙如故,亦因写字看书下棋,未尝休息之咎。若能戒此数事,当可渐好。
沅弟在景镇,办事甚为稳靠,可爱之至,惟据称悍贼甚多,一时恐难克复,官兵有劲旅万馀,决可无碍耳。季弟在湖北已来一信,胡咏帅待之甚厚,家中尽可放心。
家中读书事,弟亦宜常常留心。如甲五、科三等皆须读书,令晓文理,在乡能起稿,在外能写信,、庶不失大家子弟风范。若不能此二者,则是为父母者之过,即余为伯者亦与有责焉,弟不可太疏忽也。顺向近好。
正封缄间,接奉寄谕,伤令赴蜀剿贼。此时欲去,则景镇之官兵实难速行抽调;欲不去,则四川亦系要地。尚未定计复奏,兹先将廷寄付回一阅。·致九弟咸丰九年六月初六日抚州·奉谕赴蜀防剿,甚难为计,专使与弟密商。
·宝庆被围,吾邑震动,搬者十室而九,欲令家中亦作浮家泛宅之举,询弟意以为何如。
·拟即派老营四千人回湘救援,湖南事定,再带营入蜀。
沅甫九弟左右:
初四日曾甫六等来,接弟廿九日一缄,知廿八日贼出大队前来溺战,我军坚坐不动,反客为主,最为得势。朱、唐、张、喻、凌五营,究以何营为最善战?何营枪炮靠得住?此间湘后营鸟枪极外行,日内方勤操也。
初四夜接奉廷谕,抄送一阅。此时甚难为计,欲即溯江为夔府之行,则弟与凯所部之万人自须全数带去,而景镇一松,抚、建必陷,临江、瑞、袁,在在可虞,是未救无事之蜀省,先失初定之江西。欲不为爱府之行,则川、陕两省尚称完善,保川即所以保陕,早一着即占一分之便宜,大局亦何可不顾?特此专使与弟熟商,望与少泉商详复。并问近好。·[又初八日书云:]凯章初二之挫,殊出意外。贼即有他窜之志,恐因此而游移矣。连日淫雨,念镇营辛苦,恐非破贼之象,望弟步步把稳。宝庆被围,吾邑震动,闻搬者十室而九。吾欲令家中亦作淫家泛宅之举,弟意以为何如?·再,此次寄谕,除次青、仙屏外,仅未得见。一恐景镇官军闻此生懈,一恐本地富绅纷纷挽留。弟得此千万秘密,自少泉外,似皆不可告,徒乱人意也。金陵之对岸六合、仪徽皆为贼踞,又难得手耳。·[又二十日书云:]接澄侯弟信,知宝庆尚未解困。此间拟即派凯章、钤峰带老湘、副湘、吉左等营四千人回湘救援。以公言之:四川防剿者石逆一股,宝庆摄剿者亦石逆一股,与其待窜蜀而防之,何如救桑梓而灭之?一也。赴蜀必由岳州经过,由景镇水路至岳千七百里,由樟树、长沙至岳千五百里,二也。以私言之:老湘营弁勇各怀郁郁,应令回籍以流宕其气,一也。凯章要做事,须略改局面,另行添募,吉左、副湘等营不愿与合者不必勉强,二也。余日内当札张、王回援,附片奏报。其弟昨带去之五千八百人,概扎景镇不动。七月初余赴饶州,带各营至湖口。八月半后湖南事定,余带各营人蜀,令萧、张来岳州会师可也。
大局粗定如此,弟意以为何如?弟之进退,弟当自为斟酌,或兄弟相见再行熟商。余赴饶拟走水路,约在初十后耳。即问近好。·致诸弟咸九年八月初五日九江舟次·宝庆解围,吾邑遂可弛防乎?
·吾于祖、父坟墓们庙皆未尽心,实怀隐疚。今沅弟能力办之,澄弟能玉成之,为先人之功臣,即为余弥此阙憾,且慰且感。
·详述墓式,华表阐访、神道碑等,听弟斟酌。
澄、沅两弟左右:
知宝庆解围,团勇当撤。贼窜祁、衡,吾邑遂可弛防乎?
予在湖口住十日,八月初一日开至浔阳,又以阻风不克成行。好在上游无事,贼不入蜀,余行虽迟滞,尚不误事。日内守风此间,可游览庐山近处胜景。
先考妣改葬之期已近,果办得到否?须略置墓田,令守墓者耕之。凡墓下立双石柱,方桂圆首,柱高而不刻字者,谓之华表;往矮而刻字者,谓之阙;四柱平立,上有横石二条,谓之坊。凡神道碑,有上覆以亭者;有左右及后面皆以砖石贴砌,上盖圆筒瓦者;有露立全无覆盖者:三者随弟斟酌。
要之上用螃首,下用龟跌,则一定之式,不可改易。公卿大夫之家有隆礼者,于墓门之南立墓表碑,又于极南远处立神道碑,稍简者仅立一碑:二者听弟斟酌。要之直立于墓门之外,江西立于坟堆之趾,湖南立于罗匡之头,皆非古法,亦欠大样,不可学也。
吾于祖、父坟墓词庙皆未尽心,实怀隐疚。今沅弟能力办之,澄弟能玉成之,为先人之功臣,即为余弥此阙憾,且慰且感。·致诸弟咸丰九年八月十二日黄州·林文忠督抚二十年,三子分家,各人仅得六千串,真不可及。
沅弟于银钱一事,取与均直谨慎。
·蜀中已无事,吾军奉谕会剿院省。兄弟数人虽共事一方,然皖中为地极大,各有所图,不相妨碍,不必嫌疑也。
澄侯、沅甫两弟左右:
澄老廿六夜一信,初十日巴河接到,得悉一切。叔父病体大愈,是第一庆慰事。澄弟办团,为一邑所服,善起善结,亦极慰也。
余于初六自九江开船,逆风逆水,每日行七八十里。十一日至黄州,胡中丞约为十日之留。官帅奏留余一军共征皖省,大约十七八可奉谕旨。贼踪既不入蜀,余自不必遽赶荆、宜,在此少停,恭俟后命。
沈老近来所办之事,无不惬当。银钱一事,取与均直谨慎斟酌。今日闻林文忠三子分家,各得六千串(每柱田宅价在内,公存银一万为祀田刻集之费在外),督抚二十年,真不可及。顾问近好。·[又廿二日书云:]沅弟到家后,雷厉风行办理改葬大事,启土下(歹聿),俱得吉期,欣慰无量。余在家疚心之事,此为最大。盖先妣卜葬之时,犹以长沙有警,不得不仓卒将事;至七年二月,大事则尽可从容料理,不必汲汲以图。自葬之后,吾之心神常觉不安,知我先人之体魄亦当有所不安矣。此次改葬之后,我兄弟在外者勤镇谦和,努力王事,在家者内外大小,雍睦习劳,庶可保持家运蒸蒸日上乎?沅弟办理此事,为功甚大,兹以国朝名人法书名画扇三十柄奉赠,酬庸之物颇丰,我父母亦当含笑于九原也。
余于十一日至黄州,十八日开行赴鄂,途多逆风,五日尚未抵省。官帅奏蜀中无事,请以吾军会剿皖省,已奉俞允。吾在鄂应酬数日,仍赶下游,或驻北岸之黄梅,或驻南岸之九江、湖口,现尚未定。吾兄弟数人虽共事一方,然皖中为地极大,贼数极多,事势极难,各有所图,不必相妨碍,不必嫌疑。
季弟既受胡中丞之知,即竭力图功,不必瞻顾。
九弟六月半饷已解去,七月他亦即解,恐当于中途接到。此次既出,今冬似不宜归去。身既在官,则众人观瞻所系,去来不可太轻率自由也。
澄弟此次办团名望极好,甚慰甚慰!家中有当应酬周到之处,望澄弟随时告知,至嘱。·致四弟咸丰九年九月廿四日巴河军次·江南老名士今年亦极忙矣!防堵论功,以曾沅浦为第一,朱岚轩居第二,岂老名士反居第三耶?
·婚嫁两事,皆已完毕,江南老名士可少休息矣。
·家中用度日趋于著,实为可怕。望弟时时存紧一把之心。
澄侯四弟左右:
九月廿一日接初七日一缄,具审一切。泽儿姻事改为十六,五十佳女喜期前缄亦是十六,不知何时改为十九?江南老名士今年亦极忙矣!
湘乡防堵,以曾沅甫第一,朱岚轩第二,岂老名士反居第三耶?阅卷大臣似亦不甚公平。
余近尚有腹泄之疾,每日一二次不等,幸不甚剧。寅皆先生明年仍请之教书,余去岁信中调当连清五年,盖其端坐有恒,可以为法。甲五近在书房听讲否?甲五颇有外才,只要笔下水路清楚,则将来到处去得。温甫弟奉部议追赠太常寺卿,可望得溢。余身体平安,足慰远念。
此信于廿五早发后,长夫行至汉口翻船,失去信件,兹命下人再抄一通寄家。
(廿九夜又记。)·[又十月初四日书云:]十月初二日沅弟到营,得闻家事之详。近日婚嫁两事皆已完毕,江南老名土可少休息矣。
吾于廿八日自黄州归,接奉寄谕,以湖北大举征皖,恐其驱贼北窜。
吾细察:湘勇柔脆,实难北征。一渡淮水,共食麦面,天气苦寒,必非湘人所能耐。拟于日内复奏,陈明楚军所以不能北行之故。
湖南樊镇一案,骆中丞奏明湖南历次保举,一秉至公,并将全案卷宗封送军机处。皇上严旨法责,有“属员耸恿,劣幕要挟”等语,并将原奏及全案发交湖北,原封未动,从此湖南局面不能无小变矣。
此间进兵大约在十月底。余身体平安,椎目疾久不痊愈,精神意兴日臻老态。
念差塔自信者,看书着稿犹能精细深入。每日黎明即起,不敢隳祖父之家风,足以告慰。·[又十月十八日书云:]泽儿及五十侄女两场喜事办理尽善,慰谢慰谢。
我祖星冈公第一有功于祖宗及后围,有功于房族及乡党者,在讲求礼仪,讲求庆吊。我父守之勿失,叔父子亲礼亦甚诚敬。贤弟若能于礼字详求,则可以医平日粗率之气,而为先人之令子;若于族成庆吊时时留心,则更可仪型一方矣。若须酌送重礼者,则寄信来营,余当寄付弟手。余于军中之钱不愿寄回,而后辈婚嫁及亲族红白喜事之最要紧者,则当路寄。南五舅父处,余必寄贺信并寄筹礼。其他有应点缀之处,望弟付信来告。
知家中用度日趋于奢,实为可怕,望弟时时存紧一把之心。其铺帐须各开各的,不可由大中开,兄并无私意见也。
致诸弟咸丰九年十二月初五日宿松·收到分关、田单,我于家中毫无补益而得此厚产,惟有学早三爹,频称多多谢而已。
·敬沅弟曰:劳苦最多,好心好报。又敬沅弟日:才大心细,家之功臣。
云:俭以养廉,直而能忍。又赠沅弟云:入孝出忠,亲师取友。
澄侯、沅甫两弟左右:
昨初四日发去一缄,声明俊四即日送书归去。兹交俊四篾篓一担,内殿板初印《十三经注疏》一部,端砚一方,《圣教序》帖一本,耕织图墨一匣,皆许仙屏所送者。墨似是御府所赐,应是戴中堂家之物。沅弟前京之墨并非佳品,兹以此墨赠流。《圣教序)以给纪泽儿,纪泽好作字,此帖即属难得者。他屏送此四物,皆罕见之珍,渠北上时,余当有以酬之。此外送余各书无甚格者,皆未寄回,即存营看也。《注疏》余用油纸包过,应可不汗坏。·[又廿四日书云:]十五日接弟情,知沅弟初一日移新宅,贺贺。吾弟以孝友之本,立宏大之规,气魄远胜阿兄,或者祖、父之泽,得吾弟而门乃大乎?余之贺礼:
御赐福字一个(即去冬所赏者),红缎对一付,书十种(现尚未配定),兰十盆(愿弟之子孙众多也),明年正月再专妥人送回。·[又十年正月廿四日书云:]沅弟信中有分关、田单,一一读悉,我于家中毫无补益而得此厚产,亦惟学早三爹,频称“多多谢”而已。余敬澄弟几杯酒,曰。劳苦最多,好心好报。又敬沅弟八杯酒,曰:才大心细,家之功臣。--都要吃个满斟硬刮。
祖考妣改葬事竟能于去冬办到,何其神速也!
余贺澄弟迁居,亦系御赐福字一个,红缎对一付,挂屏二付,桌椅全堂(内桐木桌二十张,太师椅三十张,平头椅三十张,凳六十条。仍用嫁装之法,女家出钱,请男家自行代做代漆)。自营中带回之件,且俟二月与送沅弟之件一并专人送回。
叔父大人病已渐愈否?正月四日寄回之辽东参曾试服否?
此间军事如常。目下贼以全力上趋,官军三万馀人似尚不足制贼,实深焦灼。
季弟于廿二日太湖城下开仗,尚属平安,来信寄阅,余已屡信属弟不轻出队矣。·[又十年二月廿四日书云:]余前思办红缎对为两弟贺仪,后访查红缎极不上墨,乃改为冷金笺对。
赠澄弟云:“俭以养廉,誉治乡党;直而能忍,庆流子孙。”赠沅弟云:“入孝出忠,光大门第;亲师取友,教育后昆。”各件均交盛四带归。对在长沙校,想三月下旬乃可到也。·
致诸弟咸丰十年三月廿四日宿松·雨参鹿茸,享福稍早,而作气本弱,亦属无可如何。服补药虽多,仍当常常静坐,不可日日外出,两脚流星不落地。
·唢呐、吃酒二事,须早早戒之,不可开此风气。学射最足保养,起早尤千金妙方、长寿金丹也。
澄侯、沅甫两弟左右:
澄弟服补剂而大愈,甚幸甚幸!丽参、鹿茸虽享福稍早,而体气本弱,亦属无可如何。否生平颇讲求借福二字之义,近来亦补药不断,且菜蔬亦比往年较著,自愧享用太过,然亦体气太弱,不得不尔。胡润帅、李希庵常服辽参,则其享受更有过于余者。澄弟平日太劳伤精,唢呐伤气,多酒伤脾。
以后戒此三事,而常服补剂,自可日就痊可。丽参、鹿茸眼毕后,余可再寄,不可间断,亦不可过多,每早服二钱可也。
家中后辈子弟个个体弱,唢呐、吃酒二事须早早戒之,不可开此风气。
学射最足保养,起早尤干企妙方、长寿金丹也。·[又闰三月十四日书云:]澄弟所跋对联,甚为妥协。服补药虽多,仍当常常静坐,不可日日外出,两脚流星不落地。一则保养身体,二则教训子侄,至嘱至嘱。·致四弟咸丰十年闰三月廿九日宿松·治家之道,一切以星冈公为法,有八字诀曰:考宝早扫书蔬鱼猪。即敬奉祖先,周旋亲邻,起早,扫屋,读书,种菜,养鱼,养猪八事。
·八字若不能尽行,但能行一早字,则家中子弟有所取法,是厚望也。
澄侯四弟左右:
余与沅弟论治家之道,一切以星冈公为法,大约有八个字诀。其四字即上年所称“书蔬鱼猪”也,又四字则回“早扫考宝”。早者,起早也;扫者,扫屋也;考者,祖先条把,敬奉显考、王考、曾祖考,言考而她可该也;宝者,亲族邻里,时时周旋,贺喜吊丧,问疾济急,星冈公常曰“人待人无价之宝”也。星冈公生平于此数端最为认真,故余戏述为八字诀日“书蔬鱼猪早扫考宝”也。此言虽涉谐谑,而拟即写屏上,以祝贤弟夫妇寿辰,使后世子孙知吾兄弟家教,亦知吾兄弟风趣也。·[又四月十四日书云:]前述祖父之德,以“书蔬鱼猪早扫考宝”八字教弟,若不能尽行,但能行一早字,则家中子弟有所取法,是厚望也。·[又五月十四日书云:]“书蔬鱼猪早扫考宝”横写人字,下用小字注出,此法最好,余必遵办,其次叙则改为“考宝早扫书蔬鱼猪”。·致沅弟咸丰十年四月廿二日宿松·金陵大营溃败,大局决裂,殊不可问。此次出外,无一愧悔,此时若死,除文章未成之外,实已毫发无憾。
·弟在军中,望以爱民之急,时时与养兵说及,庶胜则可以立功,败亦不至造孽。当此大乱之世,吾辈立身行间,最易造孽,亦最易积德也。
沅弟左右:
苏州阊门外民房十馀里,繁华甲子天下。此时乃系金陵大营之逃兵溃勇,先行焚烧劫抢,而贼乃后至。兵犹火也,弗戢自焚,古人洵不余欺。弟在军中,望常以爱民诚恳之意、理学迂阔之语时时与养兵说及,庶胜则可以立功,败亦不至造孽。
当此大乱之世,吾辈立身行间,最易造孽,亦最易积德。吾自三年初招勇时,即以爱民为第一义。历年以来,纵未必行得到,而寸心总不敢忘爱民两个字,尤悔颇寡。家事承沅弟料理,绰有馀裕,此时若死,除文章未成之外,实已毫发无憾,但怕畀以大任,一筹莫展耳,沅弟为我熟思之。
[前此十四日与澄弟书云:]金陵大营于闰月十六日溃退镇江,旋复退守丹阳。廿九日丹阳失守,和春、何桂清均由常州近至苏城外之浒关,张国(木梁)不知下落。苏州危如垒卵,杭州亦恐再失,大局决裂,殊不可问。余此次出外两年,于往年末了之事概无甚懊悔,可东可西,可生可死,襟怀甚觉坦然,吾弟尽可放心。
书信(二)
致诸弟( 封)谕诸儿( 封)致夫人( 封)寄侄( 封)谕儿妇( 封)致诸弟( 封)致四弟咸丰十年四月廿四日宿松·近日江浙军事大变,皖北各军必有分接之命。余听天由命,或皖北或江南无所不可,死生早已置之度外,但求临死之际寸心无可悔恨,斯为大幸。
·家中之事,望贤弟力为主持,切不可日趋奢华。子弟不可学大家口吻,动辄笑人寒村鄙陋,日习于骄纵也。
澄侯四弟左右:
近日江浙军事大变,东南大局一旦瓦裂,皖北各军必有分接江浙之命,非胡润帅移督两江,即余往视师苏州。、二者苟有其一,则日下此间三路过兵之局不能不变。抽兵以援江浙,又恐顾此而失彼;赋若得志于江浙,则江西之急如近在眉睫。
吾意劝湖南将能办之兵力出至江西,助访江西之北界,免致江西糜烂后湖甫专防东界,则劳费多而无及矣,不知湖南以吾言为然否?左季高在余管住二十馀日,昨已归去,渠尚肯顾大局,但与江西积怨颇深,恐不愿帮助耳。沅弟、季弟新围安庆,正得机得势之际,不肯舍此而他适。余则听天由命,或晚北或江南无所不可,死生早已置之度外,但求临死之际寸心无可悔恨,斯为大幸。
家中之事,望贤弟力为主持,切不可日趋于奢华。子弟不可学大家口吻,动辄笑人之鄙陋,笑人之寒村,日习于骄纵而不自知,至戒至瞩。弟身体全好否?两足流星落地否?众目疾近日略好,有言早洗面水泡洗二刻即效,比试行之,话请放心。·致诸弟咸丰十年九月廿四目祁门·军事之败,巨室之财。非傲即增,二者必居其一。
·天下古今之席人,皆以一惰字致败,天下古分之才人,皆以一傲字致败。
·余家后辈,只做过大,未做过小,骄傲之气入于膏育而不自觉,吾深以为虑。
沅弟、季弟左右;恒营专人来,接弟各一情并季所寄予鱼,喜慰之至。久不见此物,两弟各寄一次,从此山人足鱼矣。
沅弟以我切责之缄,痛自引咎,惧蹈危机而思自进于谨言慎行之路,能如是,是弟终身载福之道,而吾家之幸也。季弟信亦平和温雅,远胜往年傲岸气象。
吾于道光十九年十一月初二日,进京故馆,十月廿八早侍祖父星冈公于阶前,请回:“此次进京,求公教训。”星冈公曰:“尔的官是做不尽的,尔的才是好的,但不可傲。满把损,谦受益,尔若不傲,更好全了。”遗训不远,至今尚如耳提面命。今吾谨述此语话诫两弟,总以除傲字为第一义。
唐虞之恶人口“丹朱傲”,曰“象傲”;桀纣之无道,曰“强足以拒谏,辨足以饰非”,曰‘’谓已有天命,渭敬不足行”,皆傲也。吾自八年六月再出,即力戒惰字以儆无恒之弊,近来又力戒傲字。昨日徽州未败之前,次青心中不免有自是立见。既败之后,余益加猛省:大约军事之败,非傲即惰,二者必居其一;巨室之败,非傲即惰,二者必居其一。
余于初六日所发之摺,十月初可奉谕旨。余若奉旨派出,十日即须成行。兄弟远别,未知相见何日,惟愿两弟戒此二字,并戒各后辈常守家规,则余心大慰耳。·[前此廿三日与沅弟书云:]弟军中诸将有骄气否?弟日内默省,傲气少平得几分否?天下古今之庸人,皆以一惰字致败;天下古今之才人,皆以一傲字致败。吾因军事而推之,凡事皆然,愿与诸弟交勉之。
此次徽贼窜浙,若浙中失守,则不能免于吴越之痛骂,然吾但从傲惰二字痛下工夫,不问人之骂与否也。·[又十月初四日书云:]季弟赐纪泽途费太多。余给以二百金,实不为少。余在京十四年,从未得人二百金之赠,余亦未尝以此数赠人,虽由余交游太寡,而物力艰难亦可概见。余家后辈子弟,全未见过艰苦模样,眼孔大,口气大,呼奴喝婢,习惯自然,骄傲之气入于膏盲而不自觉,吾深以为虑。前函以傲字箴规两弟,两弟不深信,犹能自省自赐;若以傲字诰诫子侄,则全然不解。盖自出世以来,只做过大,并未做过小,故一切茫然,不似两弟做过小,吃过苦也。·[又十月廿四日与澄弟书云:]余在外无他虑,总怕子侄习于骄奢逸三字。家败离不得个奢字,人败离不得个逸字,讨人嫌离不得个骄字,弟切戒之。·致四弟咸丰十年十月初四日祁门·家中买田起屋,余心大为不安,不持生前做人不安.即死后做
鬼亦是不安。访贤弟切莫玉成黄金堂买田起屋,弟若听我我便感激,若不听我我便恨尔。世界若太平,我家断不怕没饭吃;若大局难挽,则田产愈多受祸愈烈,亦何益之有哉?
澄侯四弟左右:
八月片四发去之信,至今未接复信,不知弟在县已回家否?余所改书院图已接到否?图系就九弟原稿改正,中间添一花园。以原图系“点文章--一个板板”也。余所改规模太崇闳,当此大乱之世,兴造过于壮丽,殊非所宜,恐劫数未满,或有他虑,弟与邑中诸位贤绅熟商。去年沅弟起屋太大,余至今以为隐虑,此事又系沅弟与弟作主,不可不慎之于始。弟向来于盈虚消长之机颇知留心,此事亦当三思,至嘱至嘱!
祁门老营安稳,余身体亦好,惟京城信息甚坏,皖南军务无起色,且愧且愤。
家事有弟照料,甚可放心,但恐黄金堂买田起屋,以重余之罪戾,则寸心大为不安,不特生前做人不安,即死后做鬼也是不安。特此预告贤弟,切莫玉成黄金堂买田起屋。弟若听我,我便感激尔;弟若不听我,我便恨尔。
但令世界略得太平、大局略有挽回,我家所不怕没饭吃。若大局难挽,劫数难逃,则田产愈多指摘愈众,银钱愈多抢劫愈甚,亦何益之有哉?嗣后黄金堂如添置田产,余即以公牍捐于湘乡宾兴堂,望贤弟子万无陪我于恶。·致四弟咸丰十年十二月廿四日祁门·星冈公不信医药,不信僧巫,不信地仙,我兄弟亦宜略法此意。天下情地信增之人,曾见有一家不败者乎?
·我家大小老幼,几乎无人不药,无药不贵。补药吃出毛病,又服原药;展转差误,不至大病大弱不止。劝弟少停药物,专用饮食调养。
澄侯四弟左右:
弟病日就痊愈,至慰至幸。惟弟服药过多,又坚嘱泽儿请医守治,余颇不以为然。吾祖星冈公在时,不信医药,不信僧巫,不信地仙。此三者,弟必能一一记忆。今我辈兄弟亦宜略法此意,以绍家风。今年“白玉堂”做道场一次,“大夫第”做道场二次,此外祷祀之事,闻亦常有,是不信僧巫一节,已失家风矣。买地至数千金之多,是不信地仙一节,又与家风相背。
至医药,则合家大小老幼,见于无人不药,无药不贵。送至补药吃出毛病,则又服凉药以攻伐之;阳药吃出毛病,则又服阴药以清润之;展转差误,不至大病大弱不止。弟今年春间多服补剂,夏末多眼凉剂,冬间又多眼清润之剂。余意欲劝弟少停药物,专用饮食调养。泽儿虽体弱,而保养之法,亦惟在慎饮食节嗜欲,断不在多眼药也。地私、僧巫二者,弟向来不甚深信,近日亦不免为习俗所移,以后尚祈卓识坚定,略存祖父家风为要。天下信地、倍僧之人,曾见有一家不败者乎?·致四弟咸丰十一年正月初四日祁门·天地间惟谦谨是载福之道,骄则满,满则倾矣。凡动口动笔,厌人之俗,嫌人之鄙,议人之短,发人之覆,皆骄也。贤弟欲戒子侄之骄,先须将自己好议人短、好发人覆之习气痛改。
·欲去骄气.总以不轻非笑人为第一义;欲去请字,总以不晏起为第一义。
澄侯四弟左右:
腊底由九弟处寄到弟信并纪泽十一月十五七日等语,具悉一切。
弟子世事阅历渐深,而信中不免有一种骄气。天地间惟谦谨是载福之道,骄则满,满则倾矣。凡动口动笔,厌人之俗,嫌人之鄙,议人之短,发人之覆,皆骄也。无论所指未必果当,即使一一切当,已为天道所不许。吾家子弟满腔骄傲之气,开口便道人短长,笑人鄙陋,均非好气象。
贤弟欲戒子侄之骄,先须将自己好议人短、好发人覆之习气痛改一番,然后令后辈事事警改。欲去骄字,总以不轻非笑人为第一义;欲去请字,总以不晏起为第一义。弟若能谨守星冈公之八字(考、宝、早、扫、书、蔬、鱼、猪)。三不信(不信僧巫,不信医药,不信地仙),又谨记愚兄之去骄去惰,则家中子弟日趋于恭谨而不自觉矣。
此间军事如常。左、鲍二军在鄱阳、建德交界之区尚未开仗,贼数太多,未知能否得手。祁门、容县、渔亭等处尚属平安。余身体无恙,惟齿痛耳。·致四弟咸丰十一年五月十四日香口·乡间种菜全无讲究,故令人在省中菜园雇工,欧学些种菜好样也o·省城之人虽多睡早觉者,然亦视乎东家以为转移。
·此极小之事,弟可不必打破。向使余在外娶妾起屋,弟必进京至提督府告状矣。
澄弟左右:
接两次家书,具悉五宅平安,并弟将有做一届公公之喜,欣患无已。
省城在一种菜之工,此极小之事,弟便说出许多道理来,砌一个大拦头坝。向使余在外寄数万金银,娶几个美妾,起几栋大屋,弟必进京至提督府告状矣。
省城之人虽多睡早觉者,然亦视乎东家以为转移。余身边所用之人,位省者居其十之七。往年余以卯正起,身边人亦卯正起;近年余以卯初或寅正起,身边人亦卯初寅正起。乡间种菜全无讲究。比之省中好菜园,何止霄壤!余欲学些好样,添些好种,故令纪泽托在省雇工,弟可不必打破耳。
此间军事平安。黟县于初三日失守,初五克夏。赤岗龄四贼垒为鲍、成两军攻破,诛斩净尽,生擒逆首。安庆之克,似已有望。惟湖北兴国、崇、通失守,湖南不免震动。
余遍身疮癣,奇痒异常,略似丙午年在京,惨无所苦。·致季弟咸丰十一年十月十四日安庆·吾兄弟三人在外,沅一人归尚不着迹.两人归,则嫌太多,弟以待沅来再归为是。若从同续计,尽可任行归去;除此一事而外,仍以不归为妥耳。
·余自八年起,每日用油纸摹帖,不甚间断,近日常常长进。弟亦可用油纸试事,稍久刚手脱不甚粘滞矣。
季弟左右:
接十二日信,具悉一切。写字一纸,有秀劲之气,若常写不间断,必有猛进之时。余自八年起,每日用油纸摹帖,不甚间断,近日常常长进,弟亦可用油纸试摹也。·[又十一月十四日书云:]吾兄弟三人在外,一人归尚不着迹,两人归则嫌太多。吾心中恐弟速归,故以希帅之批待沅来为是。
油纸摹帖,初为之,则写次行而首行未干,揩摩墨迹,狼藉满纸,迨摹习稍久,则手腕不甚粘滞,纸上墨迹自少矣。弟习油纸,即以此自试效验可也。·[又十一月十七日书云:]接十五夜信,具悉一切。弟之归家,若从一身人伦之道上起见,则兄久以为虑,弟尽可径行归去,不必问希帅之准与不准,余必专缄与希帅说明。
若弟能早得同续,则举家相庆,而考地亦含笑于九京。除此一事而外,弟仍以不归为妥耳。·致诸弟咸丰十一年十一月初四日安庆·余在外多年,推待家庭甚薄,亦自有一番苦心。两弟待我过厚,寸衷难安。以余之施薄,不欲受厚;尤恐彼此赠送丰厚,彼此皆趋奢靡也。
·八君子辅政,枪法不乱,卜中兴有日。余忝窃高位,沅弟亦将膺府重寄,遐迩观瞻,深以为惧。
澄、沅弟左右:
廿七日接家信:澄弟一件、纪泽一件、沅弟在武昌所发一件,初一日接沅弟岳州发信。具悉一切。澄弟以狐裘袍褂为我贺生日,道理似乎太多达。
余在外多年,惟待家庭甚薄,亦自有一番苦心。近日两弟待我过厚,寸衷尤觉难安。沅弟临别时,余再三叮嘱此层,亦以余之施薄,不欲受厚;且恐彼此赠送丰厚,彼此皆趋奢靡,想弟已喻此意矣。
沅弟信中决气机之已转,世运之将享,余意亦觉如此。盖观七月十七以后,八君子辅政,枪法尚不甚错,为从古之所难,卜中兴之有日。特余忝窃高位,又窃虚名,遐迩观瞻,深以为惧。沅弟不特不能幅巾归农,且恐将膺封疆重寄,不可不早为之计。学识宜广,操行宜严,至嘱至嘱!
余为遍身癣痒所苦,不能再有过境,深以为愧。泽儿要算学诸书,余于近日派潘文质送南五母舅回籍,即带书至家。顺问近好。·致诸弟同治元年五月十五日安庆·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吾家亦盈时矣。吾与诸弟,当设法先自概之。
·沅弟于银钱取与不甚斟酌,朋辈之讥议,其报实在于此。
·弟等来信,常多讥讽不平,见处如此,别处可知。沅谓雪琴声色俱厉,余谓沅之声色亦未尝不厉,特不自知耳。
沅、季弟左右:
帐棚即日赶办,大约五月可解六营,六月再解六营,使新勇略得却暑也。小抬枪之药,与大炮之药,此间并无分别,亦未制造两种药。以后定每月解药三万斤至弟处,当不致更有缺乏。
王可升十四日回省,其老营十六可到,到即派往芜湖,免致南岸中段空虚。
雪琴与沅弟嫌隙已深,难遽期其水乳。沅弟所批雪信稿,有是处,亦有未当处。弟谓雪声色俱厉。凡目能见千里,而不能自见其睫,声音笑貌之拒人,每苦于不自见,苦于不自知。雪之厉,雪不自知;沅之声色,恐亦未始不厉,特不自知耳。曾记咸丰七年冬,余咎骆、文、耆待我之薄,温甫则曰:“兄之面色,每予人以难堪。”又记十一年春,树堂深咎张伴山简傲不敬,余则调树堂面色亦拒人于千里之外。观此二者,则沅弟面色之后,得毋似余与树堂之不自觉乎?
余家目下鼎盛之际,余忝窃将相,沅所统近二万人,季所统四五千人,近世似此者曾有几家?沅弟半年以来,七拜君恩,近世似弟者曾有几人?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吾家亦盈时矣。管子云:斗斟满则人概之,人满则天慨之。余谓天之慨无形,仍假手于人以概之。霍氏盈满,魏相概之,宣帝概之;诸葛格盈满,孙峻慨之,吴主概之。待他人之来概而后悔之,则已晚矣。吾家方丰盈之际,不待天之来概、人之来概,吾与诸弟当设法先自慨之。
自概之道云何?亦不外清、慎、勤三字而且。吾近将清字改为廉字,慎字改为谦字,勤字改为劳字,尤为明浅,确有可下手之处。沅弟昔年于银钱取与之际不甚斟酌,朋辈之讥议非薄,其根实在于此。去冬之买犁头嘴、栗子山,余亦大不谓然。以后宜不妄取分毫,不寄银回家,不多赠亲族,此廉字工夫也。谦之存诸中者不可知,其著于外者约有四端:曰面色,曰言语,曰书函,曰仆从属员。沅弟一次添招六千人,季弟并未禀明径招三千人,此在他统领所断做不到者,在弟尚能集事,亦算顺手。而弟等每次来信,索取帐棚子药等件,常多讥讽之词,不平之语。
在兄处书函如此,则与别处书函更可知已。沅弟之仆从随员颇有气焰,面色言语与人酬接时吾未及见,而申夫曾述及往年对渠之词气,至今饮撼。
以后宜于此四端痛加克治,此谦字工夫也。每日临睡之时,默数本日劳心者几件,劳力者几件,则知宣勤王事之处无多,更竭诚以图之,此劳字工夫也。
余以名位太隆,常恐祖宗留贻之福自我一人享尽,故将劳、谦、廉三字时时自惕,亦愿两贤弟之用以自惕,且即以自概耳。
湖州于初三日失守,可悯可敬。·致诸弟同治元年五月廿八日安庆·天地之道,刚柔互用,不可偏废。趋事赴公则当强矫,争名逐利则当谦退;开创家业则当强矫,守成安乐则当谦退;出与人物应接则当强矫,人与妻子享受则当谦退。若一面建功立业外享大名,一面求田间舍内阁厚实,二者皆全无谦退之意,则断不能久。
沅弟、季弟左右:
沅于人概天慨之说不甚后意,而言及势利之天下、强凌弱之天下,此岂自今日始哉?盖从古已然矣。
从古帝王将相,无人不由自主自强做出。即为圣贤者,亦各有自立自强之道,故能独立不惧,确乎不拔。昔余往年在京,好与诸有大名大位者为仇,亦未始无挺然特立不畏强御之意。近来见得天地之道,刚柔互用,不可偏废,太柔则靡,太刚则折。刚非暴虐之谓也,强矫而且;柔非卑弱之谓也,谦退而已。起事赴公则当强矫,争名逐利则当谦退;开创家业则当强矫,守成安乐则当谦退;出与人物应接则当强矫,入与妻李享受则当谦退。若一面建功立业外享大名,一面求田间舍内图厚实,二者皆有盈满之象,全无谦退之意,则断不能久。此余所深信,而弟宜默默体验者也。·致诸弟同治元年七月初一日庆庆·善将兵者,日日申诫将领。战阵小挫,则责之戒之,甚或杀之,不善将兵者,不责本营,而妒他军。余对两弟黎股不休,亦犹对将领之责戒也。
·来人指摘,弟当三思。弟位实不卑,名亦不小,而犹培坟墓以永富贵,谋田庐以贩子孙,岂非过计哉?
沅、季两弟左右:
专差至,接两弟书。沅于廿五早大战之后,尚能写廿二页之多,可谓强矫矣。
所言仅能切中事理。
凡善将兵者,日日申诫将领,训练士卒。遇有战阵小挫,则于其将领责之戒之,甚者或杀之,或且泣且教,终日絮聒不休,正所以爱其部曲,保其本营之门面声名也。不善将兵者,不责本营之将弁,而妒他军之胜己,不求部下之自强,而但恭维上司,应酬朋辈,以要求名誉,则计更左矣。余对两弟絮聒不休,亦犹对将领且责且戒,且泣且教也。
良田美宅,来人指摘,弟当三思,不可自是。吾位固高,弟位亦实不卑;吾名固大,弟名亦实不小。而犹沾沾培坟墓以永富贵,谋田庐以贻子孙,岂非过计哉?
廿五日又获大胜,以后应可站稳脚跟。然计贼之技俩,必再来前后猛扑一次,尚宜稳慎待之。·致诸弟同治元年七月二十日安庆·治心以广大二字为药,治身以不药二字为药。
·余在外日久,间事日多,每劝人以不服药为上策。
·季弟信药大过,自信亦太深;故余所虑不在病,而在于服药,兹谆谆以不服药为戒。
沅、季弟左右:
季弟病似疟疾,近已全愈否?否不以季病之易发为虑,而以季好轻下药为虑。
吾在外日久,阅事日多,每劝人以不眠药为上策。吴彤云近病极重,水米不进已十四日矣,十六夜四更已将后事料理,手函托我。余一概应允,而始终劝其不服药。
自初十日起,至今不服药十一天,昨夜竟大有转机,疟疾减去十之四,呃逆各症减去十之七八,大约保无他变。希庵五月之季病势极重,余缄告之云,治心以广大二字为药,治身以不药二字为药,并言作梅医道不可待。希乃断药月馀,近日病已全愈,咳嗽亦止。是二人者,皆不服药之明效大验。
季弟信药太过,自信亦太深,故余所虑不在于病,而在于服药,兹谆谆以不服药为戒,望季曲从之,沅力劝之,至要至嘱。
季弟信中所商六条,皆可允行。回家之期,不如待金陵克后乃去,庶几一劳永逸。如营中难耐久劳,或来安庆闲散十日八日,待火轮船之便,复还金陵本营,亦无不可。若能耐劳耐烦,则在营久熬更好,与弟之名曰贞、号曰恒者,尤相符合。
其馀各条皆办得到,弟可放心。·致沅弟同治元年九月廿四日安庆·吾兄弟既普拚命报国,无论如何劳苦,如何有功,约定始终不提一字,不夸一句,知不知一听之人,顺不顾一听之天而已。
·弟初以孤军进雨花台,于审力工夫微欠;自敌到后一意苦守,好处又全在审力二字,望将此二字直做到底。
沅弟左右:
接弟二信,因余言及机势,而弟极言此次审机之难。弟虽不言,而余
已深知之。萃忠侍两酋极悍极多之贼,以求逞于弟军久病之后,居然坚守无恙,人力之瘁,天事之助,非二者兼至,不能有今日也。当弟受伤血流,裹创忍痛骑马,周巡各营,以安军心,天地鬼神,实鉴此忱。以理势论之,守局应可保全。然吾兄弟既誓拚命报国,无论如何劳苦,如何有功,约定终始不提一字,不夸一句,知不知一听之人,顺不顺一听之天而已。
审机审势,犹在其后,第一无责审力。审力者,知己知彼之切实工夫也。弟当初以孤军进雨花台,于审力工夫微欠;自贼到后一意苦守,其好处又全在审力二字,更望将此二字直做到底。古人云兵骄必败,老子云两军相对哀者胜矣。不审力,则所谓骄也;审力而不自足,即老子之所谓哀也。
药二万、银二万及洋枪一批,日内准交轮舟拖带东下。其馀银米子药,苦于逆风,不能到皖。望弟稳守,不可急于出场打仗。十月间,吾再添派护军前往助弟。
弟之新勇,十月亦可赶到。昨日风雨,余极忧灼也。·致沅弟同治元年十月初三日安庆·凡行军最忌有赫赫之名,为天下所指目,敌人所必争。若从敌所不经意处下手,既得之后,敌乃知其为要隘,起而争之,则我占先着矣。
·嘱弟以追为退,先占太湖西岸。莫调金陵指日可下,株守不动,贪赫赫之名,而昧于死活之势。
沅弟左右:
排递一线,知守局平安如常,至以为慰。大官圩等处之粮,多为我军所焚,则金陵援贼之粮必难久支;城贼之粮,多寡则不敢必耳。计忠、侍引退之期,必不甚远。吾前有信,嘱弟以追为退,改由东坝进兵,先占太湖之西岸。水师亦由东坝进兵,在太湖西岸立住脚跟,则战船处处可到,而环湖之十四府州县处处震动,贼则防不胜防,我则后路极稳。较之株守金陵者,有死活之分,有险易之别,但无赫赫之名耳。
凡行军最忌有赫赫之名,为天下所指目,为贼匪所必争。莫若从贼所不经意之处下手,既得之后,赋乃知其为要隘,起而争之,则我占先着矣。
余今欲弃金陵而改攻东坝,贼所经意之要隘也;若占长兴、宜兴、太湖西岸,则贼所不经意之要隘也。愿弟早定大计,趁势图之,莫为浮言所惑,请金陵指日可下,株守不动,贪赫赫之名,而昧于死活之势,至嘱至嘱。如弟之志必欲围攻金陵,亦不妨掀动一番,且去破东坝,剿溧阳,取宜兴,占住太湖西岸,然后折回再围金陵,亦不过数月间事,末为晚也。吾兄弟誓拚命报国,然须常存避名之念,总从冷淡处着笔,积劳而使人不知其劳,则善矣。·致沅弟同治二年正月十八日安庆·弟有大功于家国,余岂有不感激不爱护之理?子弟营之事,每每稍事节制,亦本“花未全开月未圆”之义耳。
·余此次应得一品荫生,即以纪瑞侄承荫,将来与纪泽同去考前同当部曹。
·肝火太旺,但强自禁制,降伏此心,释氏所谓降龙伏虎是也。
沅弟左右:
二日未寄信与弟,十七夜接弟初九日信,知弟左臂疼痛不能伸缩,实深悬系。
兹专人送营药三个与弟,即余去年贴右手背而立愈者,可试贴之,有益无损也。
“拂意之事接于耳目”,不知果指何事?若与阿兄间有不合,则尽可不必拂郁。弟有大功于家,有大功于国,余岂有不感激不爱护之理?余待希、厚、雪、霆诸君,颇自觉仁让兼至,岂有待弟反薄之理?椎有时与弟意趣不合,弟之志事颇近春夏发舒之气,余之志事颇近秋冬收啬之气;弟意以发舒而生机乃旺,余意以收啬而生机乃厚。平日最好昔人“花未全开月未圆”七字,以为借福之道、保泰之法,莫精于此,曾屡次以此七字教诫春霆,不知与弟道及否?星冈公昔年待人,无论贵贱老少,纯是一团和气,独对子孙诸侯则严肃异常,通佳时令节尤为谋不可犯,盖亦具一种收啬之气,不使家中欢乐过节,流于放肆也。余子弟营保举、银钱、军械等事,每每稍示节制,亦犹本“花本全开月未圆”之义,至危迫之际,则救焚拯溺,不复稍有所吝矣。
弟意有不满处,皆在此等关头,故将余之襟怀揭出,俾弟释其疑而豁其郁。
此关一破,则余兄弟丝毫皆合矣。
再,余此次应得一品前生,已于去年八月咨部,以纪瑞侄承荫,因恐弟辞让,故当时仅告澄而未告弟也。将来瑞侄满二十岁时,纪泽已三十矣,同去考荫,同当部曹,若能考取御史,亦不失世家气象。以弟于祖父兄弟宗族之间竭力竭诚,将来后辈必有可观。目下小恙,所不为害,但今年切不宜亲自督队耳。·[又二十日书云:]肝气发时,不推不和平,并不恐惧,确有此境。不符弟之盛年为然,即余渐衰老,亦常有劲不可遏之喉,但强自禁制,降伏此心。释氏所谓降龙伏虎,龙即相火也,虎即肝气也,多少英雄豪杰打此两关不过,亦不仅余与弟为然。要在稍稍遏抑,不令过炽,降尤以养水,伏虎以养火。古圣所谓窒欲,即降龙也;所谓惩忿,即伏虎也。儒释之道不同,而其节制血气,未尝不同,总不使吾之嗜欲战害吾之躯命而已。
至于倔强二字,却不可少。功业文章,皆须有此二字贯注其中,否则柔靡,不能成一事。孟子所谓至刚,孔子所谓贞固,皆从倔强二字做出。吾兄弟皆禀母德居多,其好处亦正在倔强。若能去忿欲以养体,存倔强以励志,则日进无疆矣。·致沅弟同治二年三月廿四日安庆·自古圣贤豪杰、文上才人,其志事不同,而其豁达光明之胸襟大略相同。
·吾辈处功利场中,宜刻刻勤劳,早作夜思,以求有济。而治事之外,此中却须有一段豁达冲融气象,勤劳而以恬淡出之,最有意味。
·但能保沿江要隘,则大局必日振也。
沅弟左右:
弟读邵子诗,领得恬淡冲融之趣,此自襟怀长进处。自古圣贤豪杰、文人才上,其志事不同,而其豁达光明之胸襟大略相同。以诗言之,必先有豁达光明之识,而后有恬淡冲融之趣。如李白、韩退之、杜牧之则豁达处多,冯渊明、孟浩然、白香山则冲淡处多。杜、苏二公无美不备,而杜之五律最冲淡,苏之七古最豁达。邵尧夫虽非诗之正宗,而豁达、冲淡二者兼全。吾好读庄子,以其豁达足益人胸襟也。去年所讲“生而美者,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一段,最为豁达。推之即舜禹之有天下而不与,亦
同此襟怀也。吾辈现办军分,系处功利场中,宜刻刻勤劳,如农之力穑,如贾之趣利,如篙工之上滩,早作夜思,以求有济。而治事之外,此中却须有一段豁达冲融气象,二者并进,则勤劳而以恬淡出之,最有意味,余所以令刻“劳谦君子”印章与弟者,此也。
无为之贼十九日围扑庐江后,未得信息。春霆廿一日尚往泥汊,顷批令速援庐江。少荃已克复太仓州,若再克昆山,则苏州可图矣。但吾能保沿江最要之城隘,则大局必日振也。·致澄弟同治二年十月十四日安庆·家中规模,总嫌过于奢华。纪泽亦坐四轿,此断不可,即弟亦只可偶一坐之,四抬入省城则尤不可。湖南现有总督四人,皆有子弟在家,未闻有坐四轿者,余音在省亦未四抬也。
·八侄女发嫁,科三盖新屋,各寄银百两,因恐奢靡,故不多寄。
澄弟左右:
接弟九月中旬信,具悉一切。此间近事,自石埭、太平、旌德三城投诚后,又有高淳县投诚,于十月初二日收复。东坝子初七日克夏,宁国、建平于初六、初九日收复,广德亦有投诚之信,皖南即可一律肃清。淮上苗逆虽甚猖獗,而附苗诸圩因其派粮派人诛求无厌,纷纷叛苗而助官兵,苗亦必不能成大气候矣。
近与儿女辈道述家中琐事,知吾弟辛苦异常,凡关孝友根本之事,弟无不竭力经营。推各家规模,总嫌过于奢华。即如四轿一事,家中坐者太多,闻纪泽亦坐四桥,此断不可,弟曷不严加教责?即弟亦只可偶一坐之,常坐则不可。蔑结轿而远行,四抬则不可;呢轿而四抬,则不可入县城、衡城,省城则尤不可。湖南现有总督四人,皆有子弟在家,皆与省城各署来往,未闻有坐四轿。余昔在省办团,亦未四抬也。以此一事谁之,凡事皆当存一谨慎俭朴之见。
八侄女发嫁,兹寄去奁仪百两、套料裙料各一件。科三盖新屋移居,闻费钱颇多,兹寄去银百两,略为资助。吾恐家中奢靡太惯,享受太过,故不肯多寄钱物回家,弟必久亮之矣。·致澄弟同治二年十一月十四日安庆·沅弟有功于国,有功于家,干好万好;但规模太大,手笔太阔。每代起一祠堂,别家恐无此例,当设法裁减。
·弟之直人人知之,其能忍则兄独知;廉人人料之,其不俭则兄所不及料也。
·莫怕寒村二字,莫怕悭吝二字,莫贪大方二字,莫贪豪爽二字。
澄弟左右:
十一月十一日朱斋三来,接十月初六日一函,具悉一切。围山嘴桥,稍嫌用钱太多。南塘竟希公祠宇,亦尽可不起。湖南作督抚者,不止我曾姓一家。每代起一祠堂,则别家恐无此例,为我曾姓所创见矣。沅弟有功于国,有功于家,干好万好;但规模太大,手笔太阔,将来难乎为继。吾与弟当随时斟酌,设法裁减。此时竟希公祠宇,业将告竣,成事不说;其星冈公祠及温甫、事恒两弟之祠,皆可不修,且待过十年之后再看(好从慢处来),至嘱至嘱。
余往年撰联赠弟,有“俭以养廉,直而能忍”二语。弟之直人人知之,其能忍则为阿兄所独知;弟之廉人人料之,其不俭则阿兄所不及料也。以后望弟于俭字加一番工夫,用一番苦心,不特家常用度宜俭,即修造公费,周济人情,亦须有一俭字的意思,总之爱惜物力,不失寒士之家风而已。莫怕寒村二字,莫怕悭吝二字,莫贪大方二字,莫贪豪爽二字,弟以为然否?
温弟妇今年四十一岁,兹寄去银一百、燕菜二匣,以为贺生之礼。其馀寄亲族之炭,敬芝圃之对,均交牧云带回。此间自苏州克复、苗沛霖伏诛后,诸事平安,即问近好。·致澄弟同治二年十一月廿四日安庆·李少荃在苏州杀降王八人,最快人意,戈登亦无加之何也。
·弟家人客太多,渐趋奢华,此后总领步步收紧。
·有福不可享尽,有势不可使尽。总之家门太盛,人人须记此二语也。
·禁坐四轿,先从星冈公子孙做起。
澄弟左右:
十一月十七日接弟十月廿八衡州一缄,具悉一切。此间近事,推李少荃在苏州杀降王八人,最快人意,兹将渠寄总理衙门信稿一件,抄寄弟阅。
戈登虽屡称欲与少荃开仗,少望自度力足制之,并不畏怯,戈登亦无如之何,近日渐就范围矣。
衡州之粤盐,只禁船载,不禁路挑,弟所见,极为有理。江西新城县,亦为禁闽盐之路挑,竟被私贩将委员殴毙。现在衡州每挑既补二百四十,若再加亦必激变。从前道光年间,衡州严禁粤私,从未禁遏得住。将来新章到衡,弟可与府县及厘卡说明,只有水卡查船载之私,每斤加作八文;其陆卡查路挑之私,概不再加分文。亦不必出告示,亦不必办公牍,但得水卡一处稽查,便算依了我之新章耳,兹将新刻章程三本寄回。
弟家之渐趋奢华,闻因人客太多之故,此后总须步步收紧,切不可步步放松。
禁坐四轿,姑从星冈公子孙做起,不过一二年,各房亦可渐改。总之,家门太盛,有福不可享尽,有势不可使尽,人人须记此二语也。·致沅弟同治三年四月十三日安庆·弟肝病已深,不胜焦虑。金陵迟迟尚无把握,不入耳之言语纷至迭乘,余尚温郁成疾,况弟之劳苦百倍阿兄乎?
·此病必须将万事看空,毋值毋怒,乃可渐减。蝮蛇螫手,则壮士断其手,所以全生也。吾兄弟欲全其生,亦当规恼怒如蝮蛇,去之不可不勇。
沅弟左右:
十三日接弟初十日书,有云肝病已深,痢疾已成,逢人辄怒,遇事辄忧等语,读之不胜焦虑。今年以来,苏浙克城甚多,独金陵迟迟尚无把握;又饷项奇绌,不如意之事机。不入耳之言语纷至迭乘。余尚愠郁成疾,况弟之劳苦过甚百倍阿兄,心血久亏数倍于阿兄乎?余自春来,常恐弟发肝病,而弟信每含糊言之,此四句乃露实情。此病非药饵所能为力,必须将万事看空,毋恼毋怒,乃可渐渐减轻。蝮蛇螫手,则壮士断其手,所以全生也。吾兄弟欲全其生,亦当视恼怒如蝮蛇,去之不可不勇,至嘱至嘱。
余年来愧对老弟之事,惟拨去程学启一名将,有损于阿弟。然有损于家,有益于国,弟不必过郁,兄亦不必过悔。顷见少荃为程学启请恤一疏,立言公允,兹特寄弟一阅,请弟抄后寄还。又饷绌情形一片抄阅,即为将来兄弟引退之张本。
淮北票盐、课厘两项,每岁共得八十万串,拟概供弟一军。此亦巨款,而弟尚嫌其无几,且愧对万忠,盖亦眼大口大之过。余于咸丰四五六七八九等年,从无一年收过八十万者,再筹此等巨款,万不可得矣。·致澄弟同治三年四月廿四日安庆·官运极盛之时,子弟经手公事格外顺手,然闲言怨谤即由此起。
·当于极盛之时,预作衰时设想;当百事平顺之际,预为百事拂逆地步。
·弟此后到长沙、衡州、湘乡等处,总以不干预公事为第一义。
此阿兄阅历极深之言,望弟记之。
澄弟左右:
廿三日接弟四月初十日由衡州发信,可谓神速之至。其初一之信,并茶叶、青布等件,尚未到营。弟料理蕙妹丧事,又须照料黄家侯婿之丧,兹又赴衡州经营米捐之事,可谓劳苦已极。然捐务公事,余意弟总以绝不答言为妙。凡官运极盛之时,子弟经手公事,格外顺手,一倡百和,然闲言即由此起,怨谤即由此兴。吾兄弟当于极盛之时,预作衰时设想;当盛时百事平顺之际,预为衰时百事拂逆地步。
弟此后若到长沙、衡州、湘乡等处,总以不干预公事为第一义。此阿兄阅历极深之言,望弟记之。
此间近状平安。常州、丹阳克复,只剩金陵一孤城,馀则江苏全省,一律肃清。鲍超马步万六千人,即日上援江西,将由九江先赴瑞、临,以便兼顾湖北之崇、通、兴、冶,湖南之巴、平、浏、醴。内人咳嗽大愈,纪泽亦已复元。惟沅弟肝病颇深,心血太亏,若金陵月内即充,病可不医而全取耳。家中书有《历代帝王年表》,齐召南所编,约四本,末一本《明纪》,系阮福所编,请告朱金权查出付来。黄金堂下手之竹,务须大删,每二尺宽乃可留一根。柞树尤宜多芟,否则愈密愈不长也。·致沅弟同治三年八月初五日安庆·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自周汉以后,罕见以德传者,立功如萧曹房杜……,立言如马班韩欧,古今曾有几人?但求尽吾心力之所能及,而不必遽希千古万难攀跻之人也。
·弟之立功已有绝大基址,绝好结构,以后但加装修,何必汲汲皇皇?
沅弟左右:
初四夜接初一夜来函,具悉一切。贡院九月可以毕工,大慰大慰。但规模不可狭小,工程不可草率。吾辈办事,动作百年之想。昨有一读,言主考房后添造十八房住屋,须将长毛所造仓屋拆去另造,即不欲草率之意。
弟中怀抑郁,余所深知。究竟弟所成就者,业已卓然不朽。古人称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立德最难,而亦最空,故自周汉以后,罕见以德传者。立功如萧、曹、房、杜、郭、李、韩、岳,立言如马、班、韩、欧、李、杜、苏、黄,古今曾有几人?吾辈所可勉者,但求尽吾心力之所能及,而不必速希于古万难攀跻之人。弟每取立言中之万难攀跻者,而将立功中之稍次者一概抹杀,是孟子钩金舆羽、食重礼轻之说也,乌乎可哉?不若就现有之功,而加之以读书养气,小心大度,以求德亦日进,言亦日醇。譬如筑室,弟之立功已有绝大基址、绝好结构,以后但加装修工夫,何必汲汲皇皇,茫若无主乎?
刘朱两军,望弟迅速发来。必须安庆六县无贼,兄乃可撑住门面,乃可速赴金陵,至要至要。·致澄弟同治五年六月初五日济宁·体气不健,宜于平日讲求养生,不可临时乱投药剂。养生之法有五:一口服食有恒,二日惩忿,三日节欲,四日临睡洗脚,五日饭后行三千步。
·兄弟同时封爵开府,门庭可谓极盛,然不恃一时之官爵,而恃长远之家规,不待一二人之骤发,而恃大众之维持。
澄弟左右:
吾兄弟体气,皆不甚健;后辈子侄,尤多虚弱。宜于平日讲求养生之法,不可于临时乱投药剂。养生之法,约有五事:一曰眠食有恒,二曰惩忿,三曰节欲,四曰每夜临睡洗脚,五日每日两饭后各行三千步。惩忿,即余匾中所谓“养生以少恼怒为本”也。限食有恒及洗脚二事,星冈公行之四十年,余亦学行七年矣。饭后三干步近日试行,自矢永不间断。弟从前劳苦太久,年近五十,愿将此五事立志行之,并劝沅弟与诸子侯行之。
余与沅弟同时封爵开府,门庭可谓极盛,然非可常恃之道。记得已亥正月星冈公训竹亭公曰:“宽一虽点翰林,我家仍靠作田为业,不可靠他吃饭。”此语最有道理。今亦当守此二语为命脉,望吾弟专在作田上用些工夫,而辅之以“书蔬鱼猪早扫考宝”八字。任凭家中如何贵盛,切莫全改道光初年之规模。
凡家道所以可久者,不待一时之官爵,而侍长远之家规;不待一二人之骤发,而恃大众之维持。我若有福,罢官回家,当与弟竭力维持。老亲旧眷,贫贱族党,不可怠慢。待贫者亦与富者一般,当盛时预作衰时之想,自有深固之基矣。·致澄弟同治五年七月初六日桃源县双兴闸·吾乡散勇回籍者太多,恐其无聊生事,不独哥老会一端而已。
·处此时世,居此重名,总以钱少产薄为妙。一则平日免于觊觎,仓卒免于抢掠;二则子弟略见窘状,不至一味奢侈。
·木器但求坚实,不尚雕接。
澄弟左右:
久未接弟信,惟沅弟寄弟五月底信,言哥老会一事,粗知近况。吾乡他无足虑,惟散勇回籍者太多,恐其无聊生事,不独哥老会一端而已。又米粮酒肉百物昂贵,较之徐州济宁等处数倍,人人难于度日,亦殊可虑。
余意吾兄弟处此时世,居地重名,总以钱少产薄为妙。一则平日免于觊觎,仓卒免于抢掠;二则子弟略见窘状,不至一味奢侈。纪泽母子八月即可回湘,一切请弟照料。“早扫考宝书蔬鱼猪”八字,是吾家历代规模。吾自嘉庆末年至道光十九年,见王考星冈公日日有常,不改此度。不信医药、地仙、和尚、师巫、祷祝等事,亦弟所一一亲见者。吾辈守得一分,则家道多保得几年,望弟督率纪泽及诸侄切实行之。富(土乇)木器不全,请弟为我买木器,但求坚实,不尚雕镂,漆水却须略好,乃可经久。屋宇不尚华美,却须多种竹柏,多留菜园,即占去田亩,亦目无妨。
吾自六月十五日自济宁起行,廿五至宿迁,奇热不复可耐,登岸在庙住九日,今日始开船行至桃源,计由洪泽湖溯淮至周家口,当在八月初矣。·致澄弟同治五年八月初十日周家口·哥老会之事,余意不必曲为搜求,即明知其为哥老会,唤至密室,恳切劝谕,令其首悔,而贷其一死。
·惟柔可以制刚报之气,推柔可以化顽梗之民。兄与流皆以杀人为业,以自强为本,弟在家当以生人为心,以柔弱为用,庶相反而适以相成也。
澄弟左右:
哥老会之事,余意不必曲为搜求。左帅疏称要拿沈海沧,兄未见其原摺,便中抄寄一阅。提镇副将,官阶已大,苟非有叛逆之实迹实据,似不必轻言正法。如王清泉,系克复金陵有功之人,在湖北散营,欠饷尚有数成未发。既打金陵,则欠饷不清不能全归咎于湖北,余亦与有过焉。因欠饷不清,则军装不能全缴,自是意中之事。即实缺提镇之最可信为心腹者,如萧孚泗、朱南桂、唐义训、熊登武等,若有意搜求,其家亦未必全无军装,亦难保别人不诬之为哥老会首。余意凡保至一、二、三品武职,总须以礼貌待之,以诚意感之。如有犯事到官,弟在家常常缓颊而保全之。即明知其哥老会,唤至密室,恳切劝谕,令其首悔而贷其一死。惟柔可以制刚很之气,惟诚可以化顽梗之民。即以吾一家而论,兄与沅弟带兵,皆以杀人为业,以自强为本;弟在家,当以生人为心,以柔弱为用,庶相反而适以相成也。
孝凤为人,余亦深知,在外阅历多年,求完善者实鲜。余外病全会,尚未复元。初九抵周家口,此间或可久住。馀详日记中。·致沅弟同治五年八月廿四日周家口·顺斋一节,清级图之。此等事幸而获胜,代渠思报复者必群起。苟公事不十分掣肘,何必下此辣手。
·吾兄弟中外指目为第一家,楼高易倒,树高易折,时时可危。
“晓得下塘,须要晓得上岸”,望弟平平和和作一二年,送阿兄上岸。
沅弟左右:
廿三日接弟十八日信,欣悉甲五、科三两侄子初一、初四均得生子,先大夫于十日之内得三曾孙。余近年他无所求,惟盼家中添丁,心甚拳拳,今乃喜溢望外。
弟之有功于家,不仅谋葬祖父一事,然此亦大功之昭著者,即越级超保,亦必不干部驳也。
来汝会晤一节,尽可置之缓图。顺斋排行一节,亦请暂置缓图。此等事幸而获胜,而众人耽耽环伺,必欲寻隙一泄其忿;彼不能报复,而众人若皆思代被报复者。吾闯世最久,见此甚明。寄云一疏而参抚黄藩□,一片而保抚郭臬李,非不快意,当时即闻外议不平。其后小遽果代黄报复,而云他亦与毛水火,寄云近颇悔之。吾参竹伯时,小遽亦代为不平,至今尚痛诋吾兄弟。去冬查办案内密片参吴少村,河南司道颇为不平,后任亦极隔阂。陈、黄非无可参之罪,余与毛之位望积累尚不足以参之,火候末到,所谓燕有可伐之罪,齐非伐燕之人也。以弟而陈顺斋排行,亦是火候来到,代渠思报复者必群起矣。苟公事不十分掣肘,何必下此辣手?汴之紫三本家于余处颇多掣肘,余顷以密片保全之,抄付弟览。吾兄弟位高功高,名望亦高,中外指目为第一家。楼高易倒,树高易折,吾与弟时时有可危之机。专讲宽平谦类,庶几高而不危。弟谋为此举,则人指为传武功,恃圣眷,恃门第,而巍巍招风之象见矣。请缓图之!
再,星冈公教人常言:“晓得下塘,须要晓得上岸。”又云:“怕临老打扫脚棍。”兄衰年多病,位高名重,深虑打扫脚棍,蹈陆、叶、何、黄之复辙。自金陵告克后,常思退休藏拙。三年秋冬,应让弟先归。四年夏间,僧邸殉难,中外责望在余,万难推卸,又各勇退撤未毕,不得不徘徊审慎。今年弟既复出,兄即思退。
逮大暑病瘦之后,言路又有“避贼而行”之劾,决计引归,拟八九月请假二次,十月开缺;今群捻东窜,贼情大变,恐又不能遽如吾意。弟若直陈顺斋排行,则人皆疑兄弟熟商而行,百喙无以自解,而兄愈不能轻轻引退矣。望弟平平和和作一二年,送阿兄上岸后,再行轰轰烈烈做去,至嘱至嘱!
胡润帅奉朱批不准专衔奏军事,其呕气百倍于弟今日也,幸稍耐焉。
兄又手致。·[又九月初二日书云:]顺斋一案,接余函后能否中辍?悬系之至。此等大事,人人皆疑为兄弟熟商而行,不关乎会晤与否。譬如筱泉劾官,谓少泉全不知情,少泉劾余,谓筱泉全不知情,弟肯信乎?天下人皆肯信乎?异地以观,而弟有大举,兄不得诿为不知情也。
审吴厚庵告病,李高调督陕甘,仲山升督闽浙,子青督漕,鹤侪抚秦,环视天下封疆,可胜两湖之任而又与弟可水乳者,殊难其选。朝廷亦左右搜索,将虽器使,良具有苦心耳。·致沅弟同治五年十一月初二日周家口·老年怕冷异常,为向来所未有。
·古文四象:识度、气势、情韵、趣味。弟直依此四门,选抄读之。
·左帅横行一世,尚未弹刻如官、胡之贵显者。弟何可乘机动人?作此石破天惊之事。而能安居乡井乎?宜早媳此念,敬慎图之。
沅弟左右:
廿六日接廿一信,三十日接廿五日信,初一日又接廿六日专差之信,并承送湖绵被及腊肉小菜多件,谢。老年怕冷异常,顷已制青狐嗉袍及阿龙袋猞猁马褂,又托人办湖绵小袄并裤,不独怕冷为向来所未有也。
入京陛见之谕,定于腊抄正初起程,本田附片复奏。前寄信命纪泽来营随侍进京,近思住京不过半月上下,何必唤渠远来?明日当寄信止之,即带鸿儿一行。
《古文四象》目录抄付查收。所谓四象者:识度即太阴之属,气势则太阳之属,情韵少阴之属,趣味少阳之属。其中所选之文,颇失之过于高古。
弟若依此四门,而另选稍低者、平日所嗜者抄读之,必有进益。但趣味一门,除我所抄者外,难再多选耳。
七月二日星变既有此占,吾辈当儆省,何可乘机动人?弟平日居心似不如此,二次或失言耳。“明年上半年见机而作”,此亦错计,今春甫出,岂可倏起倏灭?左帅虽横行一世,尚未弹劾如官、胡之贵显者;然此次西行,不辞艰险,亦以平日苛责他人,畏人之议其后耳。弟作此石破天惊之事,而能安居乡井平?宜早熄此念,敬慎图之。
·致沅弟同治五年十二月十八日周家口
·捻已回窜,各军将近五万,不能与一交手,可恨之至。
·好汉打脱牙,和血吞,此二语是余生平咬牙立志之决。
·寄谕严行申饬,正是磨炼英雄,玉饮于成。来信每怪运气不好,便不似好汉声口。
沅弟左右:
贼已回窜东路,准霆各军将近五万,幼泉万人尚不在内,不能与之一为交手,可恨之至!岂天心果不欲灭此贼耶?抑吾辈办贼之法实有未善耶?
目下深虑黄州失守,不知府县尚可靠否?略有防兵否?山东、河南州县一味闭城坚守,乡间亦闭寨坚守,贼无火药,素不善攻,从无失守城池之事,不知湖北能开此风气否?
奉初九、十三等日奇谕,有严行申饬及云梦县等三令不准革留之旨,弟之忧灼,想尤甚于初十以前。然困心横虑,正是磨炼英雄,玉汝于成。李申夫尝调余怄气从不说出,一味忍耐,徐图自强,因引谚日:“好汉打脱牙,和血吞。”此二语是余生平咬牙立志之诀,不料被申夫看破。余庚戌辛亥间为京师权贵所唾骂,癸丑甲寅为长沙所唾骂,乙卯丙辰为江西所唾骂,以及岳州之败、靖江之败、湖口之败,盖打脱牙之时多矣,无一次不和血吞之。
弟此次郭军之败、三县之失,亦颇有打脱门牙之象。来信每怪运气不好,便不似好汉声口。惟有一字不说,咬定牙根,徐图自强而已。子美倘难整顿,恐须催南云来鄂。鄂中向有之水陆,其格格不入者,须设法笼络之,不可灰心懒漫,遽荫退志也。·致沅弟同治五年十二月廿二日周家口·捻之长技有四:枪子如雨冒烟冲进;马队包裹速而且匀;善战而必待官兵找他;善走而数日千里。
·捻之短处亦有三:全无火器,不善攻坚;散任村庄,胁从易溃;辎重妇女,最怕奇袭。
·军事不得手,名望必为减损。
沅弟左右:
日来贼窜何处?由孝感而东南,则黄陂新洲及黄州各属,处处可虑。
此贼故智,有时疾驰狂奔,日行百馀里,连数日不少停歇;有时盘于百馀里之内,如蚁旋磨,忽左忽右。贼中相传秘诀曰:“多打几个圈圈,官兵之追者自疲矣。”僧王曹县之败,系贼以打圈圈之法疲之也。
吾观捻之长技约有四端:一曰步贼长竿,于枪子如雨之中,冒烟冲进;二曰马贼周围包裹,速而且匀;三曰善战而不轻试其锋,必待官兵找他,他不先找官兵,得粤匪初起之诀;四日行走剽疾,时而数日千里,时而旋磨打圈。捻之短处亦有三端:一日全无火器,不善攻坚,只要官吏能守城池,乡民能守堡寨,贼即无粮可掳;二日夜不扎营,散住村庄,若得善偷营者乘夜劫之,胁从者最易逃溃;三曰辎重妇女骡驴极多,若善战者与之相持而别出奇兵袭其辎重,必大受创。此吾所阅历而得之者。
弟素有知兵之名,此次于星使在鄂之际,军事甚不得手,名望必为减损,仍当在选将练兵切实用功。一以维持大局,扫净中原贼氛;一以挽回令名,间执谗慝之口。·致澄弟同治六年正月初四日周家口·捻军凶悍如此,深可忧灼。
·沅弟劾官相,其处分尚未见明文。吾家位高名重,不宜作此发挥殆尽。
·子弟力戒傲惰,戒傲以不大声骂仆从为首,戒惰以不晏起为首。
·吾则不忘蒋市街卖菜篮情形,弟则不忘竹山坳拖碑车风景。
澄弟左右:
军事愈办愈坏,郭松林十二月初六日大败,淮军在德安附近挫败,统领张树珊阵亡,此东股任、赖一股也。其西路张逆一股,十二月十八日秦军在灞桥大败,几于全军覆没。捻匪凶悍如此,深可忧灼。
余仕一日奏明,正初暂回徐州,仍接督篆。正月初三接奉寄谕。现定于正月初六日自周家口起行,节前后可到徐州。身体尚好,但在徐治军,实不能兼顾总督地方事件,三月再恳切奏辞耳。
沅弟劾官相,星使业已回京,而处分尚未见明文,胡公则已出军机矣。
吾家位高名重,不宜作此发挥殆尽之事。米已成饭,木已成舟,只好听之而已。
余作书架样子,兹亦送回,家中可照样多做数十个,取其花钱不多,又结实又精致,寒士之家,亦可勉做一二个。吾家现虽鼎盛,不可忘寒士家风味。子弟力戒傲惰,戒傲以不大声骂仆从为首,戒惰以不晏起为首。吾则不忘蒋市街卖菜篮情景,弟则不忘竹山拗拖碑车风景。昔日苦况,安知异日不再尝之?自知谨慎矣。·致沅弟同治六年二月廿九日徐州·十八之败,表弟阵亡,营官亡者亦多。然事已至此,只好力求补救。比之兄在岳州靖港败后,胡文忠在(上大下多)山败后,气象犹当略胜。兄与胡尚可再振,而弟今不求再振乎?
·吃一堑,长一智。吾生平长进,全在受挫受辱之时,务须咬牙厉志。
沅弟左右:
十八之败,杏南表弟阵亡,营官亡者亦多,计亲族邻里中或及于难,弟日内心绪之忧恼,万难自解。然事已如此,只好硬心狠肠付之不问,而一意料理军务,补救一分,即算一分。弟已立大功于前,即使屡挫,识者犹当恕之。比之兄在岳州、靖港败后栖身高峰寺,胡文忠在(上大下多)山败后舟居六溪口,气象犹当略胜。
高峰寺、六溪口尚可再振,而弟今不求再振乎?此时须将劾官相之案、圣眷之隆替、言路之弹劾一概不管,袁了凡所谓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另起炉灶,重开世界。安知此两番之大败,非天之磨炼英雄,使弟大有长进乎?谚云“吃一堑,长一智”,务须咬牙厉志,蓄其气而长其智,切不可恭然自馁也。·[前此廿一日书云:]吾所过之处,千里萧条,民不聊生,当乱世处大位而为军民之司命者,殆人生之不幸耳。弟信云英气为之一沮,若兄则不特气沮而已,直觉无处不疚心,无日不惧祸也。·致沅弟同治六年三月初二日金陵·当百端拂逆之时,又添至交龃龉之事,弟之心绪想益难堪,然事已至此,亦只有逆来顺受之法,仍不外悔字诀硬字诀而已。
·闻左帅近日亦极谦慎,在汉口气象如何?
·申夫阅历极深,危难之际可与深谈。
沅弟左右:
接李少帅信,知春霆因弟复奏之片,言省三系与任逆接仗,霸军系与赖逆交锋,大为不平,自奏伤疾举发,请开缺调理,又以书告少帅,谓弟自占地步。弟当此百端拂逆之时,又添此至交龃龉之事,想心绪益觉难堪。然事已如此,亦只有逆来顺受之法,仍不外悔字诀、硬字诀而已。
朱子尝言:悔字如春,万物蕴蓄初发;吉字如夏,万物茂盛已极;吝字如秋,万物始落;凶字如冬,万物枯凋,又尝以元字配春,亨字配夏,利字配秋,贞字配冬,兄意贞字即硬字诀也。弟当此艰危之际,若能以硬字法冬藏之德,以悔字启春生之机,庶几可挽回一二乎?
闻左帅近日亦极谦慎,在汉口气象何如?弟曾闻其略否?申夫阅历极深,若遇危难之际,与之深谈,渠尚能于恶风骇浪之中默识把舵之道,在司道中不可多得也。·致沅弟同治六年三月初七日金陵·沅弟急欲引退,余意必须忍辱负重,咬牙做去,待军务稍低人言稍息,再谋奉身而退。作函动派,不知肯听否?
·凡高位、大名、重权,三者皆在忧危之中,祸咎之来,本难逆料。然谁不贪财,不取巧,不沽名,不骄盈,四者究可弥缝一二。
澄弟左右:
沅弟治军甚不得手。二月十八之败,杏南、葆吾而外,营官殉难者五人,哨勇死者更多。而春霆又与沅弟龃龉,运气一坏,万粤齐发。沅弟急欲引退,余意此时名望大损,断无遽退之理;必须忍辱负重,咬牙做去,待军务稍转,人言稍息,再谋奉身而退。作函劝流,不知弟肯听否?
处兹乱世,凡高位、大名、重权,三者皆在忧危之中。余已于三月六日入金陵城,寸心惕惕,恒惧罹于大戾。弟来信劝我总宜遵旨办理,万不可自出主意,余必依弟策而行,尽可放心。祸咎之来,本难逆料。然谁不贪财,不取巧,不沽名,不骄盈,四者究可弥缝一二。·致沅弟同治六年三月十二日金陵·余生平吃数大堑:壬辰学台责文理不通;庚戌上日讲疏画图甚陋九卿无不冷笑;甲寅岳州靖港之败;乙卯被困南昌,官绅人人目笑存之。吃此四堑,无地自容,故不敢自以为有本领。
·弟今吃堑,当力守悔字硬字两诀,以求挽回。安知大堑之后无大伸之日?
沅弟左右:
春霆之郁抑不平,余日内诸事忙冗,尚未作信劝驾。向来于诸将有挟功而骄者,从不肯十分低首恳求,亦硬字诀之一端。
余到金陵已六日,应酬纷繁,尚能勉强支持,惟畏祸之心刻刻不忘。
弟信以咸丰三年六月为余穷困之时,余生平吃数大堑,而癸丑六月不与焉。
第一次壬辰年发佾生,学台悬牌,责其文理之浅;第二度戌年上日讲疏内,画一图甚陋,九卿中无人不冷笑而薄之;第三甲寅年岳州靖港败后,栖于高峰寺,为通省官绅所鄙夷;第四己卯年九江败后,赧颜走入江西,又参抚臬,丙辰被困南昌,富绅人人目笑存之。吃此四堑,无地自容,故近虽忝窃大名,而不敢自诩为有本领,不敢自以为是。俯畏人言,仰畏天命,皆从磨炼后得来。
弟今所吃之堑,与余甲寅岳州靖港败后相等,虽难处各有不同,被人指摘称快则一也。弟力守悔字硬字两诀,以求挽回。弟自任鄂抚,不名一钱,整顿吏治,外间知之者甚多,并非全无公道。从此反求诸己,切实做去,安知大堑之后无大伸之日耶?·致澄弟同治六年六月初六日金陵·诸事棘手,焦灼之际,未尝不思遁入眼闭箱子之中,昂然甘寝,万事不视,或比今日人世,差觉快乐。然时势所处,惟有做一日和尚撞一口钟。
·哥老会匪,总以解散为是。湖南大乱,自须全数避乱远出;若目前未乱,则吾一家不应轻去其乡也。
澄弟左右:
闻弟与内人白发颇多,吾发白者尚少,不及十分之一,惟齿落较多。
精神亦尚能支持下去,诸事棘手焦灼之际,未尝不思遁入眼闭箱子之中,昂然甘寝,万事不视,或比今日人世,差觉快乐。乃焦灼愈甚,公事愈烦,而长夜快乐之期杳无音信,且又晋阶端揆,责任愈重,指摘愈多。人以极品为荣,吾今实以为苦恼之境,然时势所处,万不能置身事外,亦惟有做一日和尚撞一口钟而已。
哥老会匪吾意总以解散为是,顷已刊刻告示,于沿江到处张贴,并专人至湖南发贴,兹寄一张与弟阅着。人多言湖南恐非乐土,必有劫数。湖南大乱,则星冈公之子孙自须全数避乱远出,若目前未乱,则吾一家不应较去其乡也。
南岳碑文,得闲即作,吾所欠文债甚多,不知何日可偿也。此间雨已透足,夏至插禾尚不为迟,但求此后晴露耳。·致诸弟同治十年三月初三日金陵·沅弟移居长沙,住乡住城各有好处,一二年后仍望搬回廿四都,无轻去桑梓之邦。
·吾乡显宦之家,世泽绵延者本少。自问服官三十馀年,愆咎丛积,恐罚及于后裔。望兄弟互相切磋,以勤俭自持,以忠恕教子,庶几不坠家声。
澄弟沅弟左右:
久未寄信,想弟望之殷殷。承寄腊肉等件,极多且佳,谢谢!
沅弟挈家移居长沙,不知即试馆分之公馆否?住乡住城,各有好处,各有坏处。将来一二年后,仍望搬回廿四都,无轻去桑梓之邦为要。省城之湘乡昭忠祠索余匾字,自当写就寄去。惟目光昏蒙,字比往年更劣,徒供人讪笑耳。澄弟目光亦坏,申酉至卯刻直是废人,不知两目同病乎?一目独苦乎?沅弟亦近五十,追来目光何如?牙齿有落者否?夜间能坐至四五更不倦否?能竟夜熟睡不醒否?刘同坡翁恤典一事,即日当查明,行知湖南本籍。
刘文恪公之后,至今尚有男丁若干?光景尚不甚窘否?
吾乡显宦之家,世泽绵延者本少。吾兄弟兵叨爵赏,亦望后嗣子孙读书敦品,略有成立,乃不负祖宗培植之德。吾自问服官三十馀年,无一毫德泽及人,且愈咎丛积,恐罚及于后裔。老年痛自惩责,思盖前愆,望两弟于吾之过失,时寄箴言。
并望互相切磋,以勤俭自持,以忠恕教子,要令后辈洗净骄惰之气,各敦恭谨之风,庶几不坠家声耳。·致诸弟同治十十月廿三日金陵·养生六事:饭后千步;将睡洗脚;胸无恼怒;静坐有常;习射有常;早吃白饭。
·为学四事:看阅生书;熟读旧书;习字宜有恒;作文宜苦思。--盖阅历一生之言,望两弟常以此教城子侄。
·历年有菲仪寄家乡族戚。
澄沅两弟左右:
屡接弟信,并阅弟组织泽等谕帖,具悉一切。兄以八月十三出省,十月十五归署。在外匆匆,未得常寄函与弟,深以为歉。小澄生子,岳松(崧字与岳字重复,应写此松字)入学,是家中近日可庆之事。沅弟夫妇病而速痊,适朱氏侄女生子不育而不甚忧闷,亦属可慰。
吾见家中后辈,体皆虚弱,读书不甚长进,曾以养生六事勖儿辈:一曰饭后千步;一曰将睡洗脚;一曰胸无恼怒;一曰静坐有常时;一曰习射有常时(射足以习威仪强筋力,子弟宜多习);一曰黎明吃白饭一碗不沾点菜。
此皆闻诸老人,累试毫无流弊者,今亦望家中诸侄试行之。
又曾以为学四事勖儿辈:一曰看生书宜求速,不多阅则太陋;一曰温旧书宜求熟,不背诵则易忘;一曰习字宜有恒,不善写则如身之无农,山之无木;一曰作文宜苦思,不善作则如人之哑不能言,马之破不能行。四者缺一不可,盖阅历“生而深知之深悔之者,今亦望家中诸侄力行之。
养生与力学,二者兼营并进,则志强而身亦不弱,或是家中振兴之象。
两弟如以为然,望常以此教诫子侄为要。
兄在外两月有馀,应酬极繁,眩晕疝气等症幸未复发,脚肿亦因穿洋袜而愈。
惟目蒙日甚,小便太数,衰老相逼,时势当然,无足异也。聂一峰信来言,其子须明春乃来,又商及送女至粤成婚一层,余复信仍以招赘为定,但许迟至春间耳。
东台山为合邑之公地,众人属目,且距城太近,即系佳壤,余亦不愿求之,已有信复树堂矣。菜叶、蛏(虫干)、川笋、酱油均已领到,谢谢!
阿兄尚未有一味之甘分与老弟,而弟频致珍鲜,愧甚愧甚。川笋似不及少年乡味(并不及沅六年所送),不知何故?《鸣原堂文》余竟志所选之为何篇,请弟将目录抄来,兄当选足百篇,以践宿诺。祖父墓表,即日必寄去,请沅弟大笔一挥,但求如张石卿壁上所悬之大楷屏(似沅七年所书)足矣,不必谦也。·[又十一月初八日书云:]历年有菲仪寄家乡族戚,今年亦稍为点缀。兹命彭芳四送去,乞弟即为分致。
毫末之情,知无补于各家之万一。
纪鸿拟以一子出嗣纪泽,余自十月半由苏沪归来,始闻其说,力赞成之。本月拟即写约告祖,不作活动之语。中和公出嗣添梓坪,因活动而生讼端,不如李少荃抚幼泉之子作呆笔耳。
筱荃至湖南查案,必于韫帅有碍。夔石既署抚篆,藩席另放吴公,则中台开缺,已无疑义。韫帅和平明慎,不知同乡京僚,何以啧啧评贬?宦途信可畏哉!·致诸弟同治十年十一月十七日金陵·(现存之最后一通与弟书)·眼蒙日甚,无术挽回,近世亦无精于眼科者,不如不治为上策。
·廿二日移居新衙门,屋多人少,殊觉空旷。
·宦途险峻,在官一日,即一日在风波之中,能妥帖登岸者,实不易易。
澄弟沅弟左右:
初八日彭芳四回家送菲仪于亲族,付去一函,不知何日可到?日内此间平安,余身体粗健,眩晕疝气诸症末发,脚肿因穿洋袜而消,幸未再发。
推眼蒙日甚,无术挽回,请医诊视,云两尺脉甚虚,然尚可以补救;惟目疾难治,近世亦无精于眼科者,不如不治为上策。署中大小平安,镜初、健斋前往署中,近皆归去,竹林亦即日告归。留此者惟陈松生、欧阳仲谐、刘康侯,本月廿二日移居新衙门,屋多人少,殊觉空旷。
聂宅世兄尚无来江之信,渠中间有一函,商及送女至粤成婚,兄回信仍请送男来江,故耽延一二月也。
接澄弟十月廿八日信及十一月初三与纪泽信,知刘、王二公急欲借洋饷六十万。余前复情虽已允许,而仍多筹商为难之辞,不知韫帅接到后如何定计?新任上海沈道月内必来敝处,当再与熟商之。湘省督销局入款分拨甘省淮军,留湘用者无几,能还此巨款否?李筱帅查办之案已就绪否?韫帅无大处分否?宦途险峻,在官一日,即一日在风波之中,能妥帖登岸者实不易易。如韫帅之和厚中正,以为可免于险难,不谓人言藉藉,莫测所由,速至于此。
李申夫回籍后光景甚窘,今年托兄追索浙江运使任内养廉。杨石泉慨然许给三千七百馀金,顷申夫报丁母忧,尚赖此项以营葬事,亦小可慰也。
八、九、十月日记,此次专人送去。霞、筠二公复信,请即妥寄。顺问近好。
谕诸儿( 封)谕纪泽咸丰二年七月廿六日·太湖县小池驿·母亲去世,发讣开用不可太滥。欠人帐目宜-一结清。
字谕纪泽儿:七月二十五日五正二刻,余行抵安徽太湖县之小池驿,惨闻吾母大故。余德不修,无实学而有虚名,自知当有祸变,惧之久矣。不谓天不陨灭我身,而反灾及我母,回思吾平日隐慝大罪不可胜数,一闻此信,无地自容。
小池驿去大江之滨尚有二百里,此两日内雇一小轿,仍走旱路,至湖北黄梅县临江之处即行雇船,计由黄梅至武昌不过六七百里,由武昌至长沙不过千里,大约八月中秋后可望到家。一出家辄十四年,吾母音容不可再见,痛极痛极!不孝之罪,岂有稍减之处。
兹念京寓眷口尚多,还家甚难,特寄信到京,料理一切,开列于后:
一、我出京时将一切家事面托毛寄云年伯,均获慨许。此时遭此大变,尔往叩求寄云年伯筹划一切,必能俯允。现在京寓并无银钱,分毫无出,家眷回南路费,人口太多,计须四五百金,求寄云年伯张罗。此外同乡如黎樾乔、黄恕皆老伯,同年如王静庵、袁午桥年伯,平目皆有肝胆,待我甚厚,或可求其凑办旅费。受人恩情,当为将来报答之地,不可多求人也。袁漱六姻伯处,只可求其出力帮办一切,不可令其张罗银钱,渠甚苦也。
一、京寓所欠之帐,惟西顺兴最多,此外如杨临川、王静安、李玉泉、王吉云、陈仲鸾诸兄皆多年未偿。可求寄云年伯及黎黄玉袁诸君内择其尤相熟者,前往为我展缓,我再有信致各处。外间若有奠金来者,我当概存寄云、午桥两处,有一两即以一两还债,有一钱即以一钱还债。若并无分文,只得待我起复后再还。
一、家眷出京,行路最不易。樊城旱路既难,水路尤险,此外更无好路。不如仍走王家营为妥,只有十八日旱路。到清江(即王家营也)时有郭雨三亲家在彼,到池州江边有陈岱云亲家及树堂在彼,到汉口时,否当托人照料。江路虽险,沿途有人照顾,或略好些。闻扬州有红船最稳,虽略贵亦可雇。尔母最怕坐车,或雇一驮轿亦可。然驮轿最不好坐,尔母可先试之。
如不能坐,则仍坐三套大车为妥(于驮轿大车之外另雇一空轿车备用,不可装行李)。
一、开吊散讣不可太滥,除同年同乡门生外,惟门簿上有来往者散之,此外不可敬一分,其单请庞省三先生定。此系无途费,不得已而为之,不可滥也;即不滥,我已愧恨极矣。
一、外间亲友,不能不讣告寄信,然尤不可滥,大约不过二三十封,我到武昌时当寄一单来,并寄信稿,此刻不可遽发信。
一、铺店帐目宜一一清楚,今年端节已全楚矣。此外只有松竹斋新帐,可请省三先生往清,只可少给他,不可全欠他。又有天元德皮货店,请寄云年伯往清。其新猞猁狲皮褂即退还他,若已做成,即共缎面送赠寄云可也。
万一无钱,皮局帐亦暂展限,但累寄云年伯多矣。
一、西顺兴帐,自丁末年夏起至辛亥年夏止皆有摺子,可将摺子找出,请一明白人细算一遍(如省三先生、湘宾先生及子彦皆可),究竟用他多少钱,专算本钱,不必兼其利钱,待本钱还清,然后再还利钱。我到武昌对,当写一信与萧沛之三兄,待我信到后,然后请寄云年怕去讲明可也。总须将本钱、利钱划为两段,乃不至胶葛不清。六月所措之捐贡银一百廿馀金,须设法还他,乃足以服人。此事须与寄云年伯熟计。
一、高松年有银百五十金,我经手借与曹西垣,每月利息京钱十千。
今我家出京,高之利钱已无着落。渠系苦人,我当写信与西垣,嘱其赶紧寄京。目前求黎樾乔老伯代西垣清几个月利钱,至恳至恳。并请高与黎见面一次。
一、木器等类,我出京时已面许全交与寄云,兹即一一交去,不可分散予人,概交寄云年伯。盖器本少,若分则更少矣,送渠一人,犹成人情耳。
锡器、磁器亦交与他。
一、书籍我出京时一一点明,与尔舅父看过,其要紧者皆可带回;此外我所不带之书,惟《皇清经解》六十函算一大部,我出京时已与尔舅说明,即赠送与寄云年伯。又《会典》五十函算一大部,可借与寄云用。自此二部外,并无大部,亦无好板,可买打磨厂油箱,一一请书店伙计装好(上贯铁钉封皮),交寄云转寄存一庙内,每月出赁钱可也。边袖石借《通典》一函,田敬堂借地图八幅,吴南屏借梅伯言诗册,俱往取出带回。
一、大厅书架之后有油木箱三个,内皆法帖之类,其已裱好者可全带回,其未裱者带回亦可送人。家信及外来信,粘在本子上者皆宜带回。地舆图三付,皆宜带回,又有十八省散图亦带回。字画、对联之类,择好者带回;上下木轴均撤去,以便卷成一捆。其不好者、太宽者不必带,做一宽箱封锁,与书箱同寄一庙内。凡收拾书箱、字画之类,均请省三先生及子彦帮办,而牧云一一过目。其不带者,均用箱寄庙。
一、我本思在江西归家,凡本家亲友皆以银钱赠送。今既毫无可赠,尔母归来须略备接仪,但须轻巧不累赘者,如毡帽、挽袖之类,亦不可多费钱。如捞沙膏、服药之属,亦宜带些,高丽参带半斤。
一、纪泽宜做棉饱褂一付、靴帽各一,以便向祖父前叩头承欢。
一、王雁汀先生寄书有一单,我已点与子彦看,记得乾隆二集系王世兄取去,五集系王太史(敦敏)向刘世兄借去,徐刘世兄取去者有一片,此外皆在架上,可送还他。
一、苗仙鹿寄卖之书,《声订》《声读表》共一种,《毛诗韵订》一种,《建首字本读》想到江西销售几部,今既不能,可将书架顶上三种各四十馀部还他,交黎樾乔老伯转交。
一、送家眷出京,求牧云总其事。如牧云已中举,亦求于复试后九月片外起行由王家营水路至汉口,或不还家,仍由汉口至京会试可也。下人中必须罗福、盛贵,若沈祥能来更好,否则李长子亦可,大约男仆须四人,女仆须三人。九月廿前后必须起程,不可再迟,一定由王家营走,我当写信托沿途亲友照料。
谕纪泽咸丰二年九月十八日。湘乡本宅粤匪虽恶,我境不致受其唤响。居乡即全守乡间旧样子,不参半点官宦气习。
字谕纪泽儿:予自在太湖县闻讣后,于廿六日书家信一号托陈岱云交安徽提塘寄京,廿七日写二号家信托常南陕交湖北提塘寄京,廿八日发三号交丁松亭转交江西提塘寄京:此三次信,首命家眷赶紧出京之说也。八月十三日在湖北发家信第四号;十四日发第五号,廿六日到家后发家信第六号:
此三次信,皆言长沙被围,家眷不必出京之说也。不知皆已收到否?
余于廿三日到家,家中一切皆清吉,父亲大人及叔父母以下皆平安。
余癣疾自到家后日见痊愈。地方团练,人人皆习武艺,土匪决可无虞。粤匪之氛虽恶,我境僻处万山之中,不当孔道,亦断不受其蹂躏。
现奉父亲大人之命,于九月十三口权后先批手下腰里屋后山内,俟明年寻有吉士再行改葬。所有出殡之事,一切皆从俭约。
丁贵自廿七日已打发他去了,我在家并未带一仆人,盖居乡即全守乡间旧样子,不参半点官宦气习。丁贵自回益阳,至渠家住数日,仍回湖北为我搬取行李回家,与荆七二人同归。孙福系山东人,至湖南声音不通,即命渠由湖北回京,给渠盘缠十六两,想渠今冬可到京也。
尔奉尔母及诸弟妹在京,一切皆宜谨慎,目前不必出京。待长沙贼退后余有信来,再行收拾出京。兹寄去信稿一件,各省应发信单一件,尔可将信稿求袁姻伯或庞师照写一纸发刻。其各省应发信,仍求袁、毛、黎、黄、王、袁诸伯妥为寄去。
余到家后,诸务丛集,各处不及再写信,前在湖北所发各处信,想已到矣。
十三日申刻,母亲大人发引,戍刻下(歹聿),十九日筑坟可毕。现在地方安静,闻长沙屡获胜仗,想近日即可解围。尔等回家,为期亦近。
罗协农(芸皋)之弟至我家,求我家在京中略为分润渠兄。我家若有钱,或十两,或八两,可略分与芸皋用,不然,恐同县留京诸人有断炊之患也。书不能尽,馀俟续示。
谕纪鸿咸丰六月九月二十九日。江西抚州城外不愿子孙为官,但愿读书明理。富贵功名,皆有个定。谁学作圣贤,全由自己作主。
字谕纪鸿儿:家中人来营者,多称尔举大方,余为少慰。
凡人多望子孙为大官,余不愿为大官,但愿为读书明理之君子。勤俭自持,习劳习苦,可以处乐,可以处约,此君子也。余服官二十年,不敢稍染官宦气习,饮食起居,尚守寒素家风,极俭也可,略丰也可,太丰则吾不敢也。
凡仕宦之家,由俭人奢易,由奢返俭难。尔年尚幼,切不可贪爱奢华,不可惯习懒惰。无论大家小家、土农工商,勤苦俭约,未有不兴,骄奢倦怠,未有不败。
尔读书写字不可间断,早晨要早起,莫坠高曾祖考以来相传之家风。
吾父吾叔,皆黎明即起,尔之所知也。
见富贵功名,皆有命定,半由人力,半由天事;惟学作圣贤,全由自己作主,不与天命相干涉。否有志学为圣贤,少时欠居敬工夫,至今犹不免仍有戏言戏动。
尔宜举止端庄,言不妄发,则入德之基也。
谕纪泽咸丰六年十月初二日。江西省城·不得贪于逸乐,新妇初来即应入厨。
字谕纪泽儿:胡二等来,接尔安禀,字画尚未长进。
尔今年十八岁,齿已渐长,而学业未见其益。陈岱云姻伯之子号杏生者,今年入学,学院批其诗冠通场。渠系戊戌二月所生,比尔仅长一岁,以其无父无母家渐清贫,遂尔勤苦好学,少年成名。尔幸托祖、父馀荫,衣食丰适,宽然无虑,遂尔酣豢佚乐,不复以读书立身为事。古人云劳则善心生,佚则淫心生,孟子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吾虑尔之过于佚也。
新妇初来,宜教之入厨作羹,勤于纺绩,不宜因其为富贵子女,不事操作。大二三诸女已能做大鞋否?三姑一嫂,每年做鞋一双寄余,各表孝敬之忱,各争针台之工;所织之布,做成衣袜寄来,余亦得察闺门以内之勤惰也。
余在军中不废学问,读书写字未甚间断,惜年老眼蒙,无甚长进。尔今未弱冠,一刻于金,切不可浪掷光阴。
四年所买衡阳之田,可觅人售出,以银寄营,为归还李家款。父母存,不有私财,土庶人且然,况余身为卿大夫乎?
余癣疾复发,不似去秋之甚。李次青十七日在抚州败挫,已详寄沅浦函中,现在崇仁加意整顿。三十日获一胜仗。口粮缺乏,时有决裂之虞,深用焦灼。
尔每次安禀,详陈一切,不可草率。祖父大人之起居,阖家之琐事,学堂之工课,均须详载,切切此谕。
谕纪泽咸丰六年十一月初五日·南昌·读《庄子》之门径。世家子弟之坏,无不由于骄奢二字。
字谕纪泽地:接尔安禀,字画略长进,近日看《庄子》。余生平好读《史记》《庄子》《庄子》《韩文》四书,尔能看《汉书》,是余所欣慰之一端也。
看《庄子》有两种难处:必先通于小学训诂之书,而后能识其假借奇字;必先习于古文辞章之学,而后能读其奇篇奥句。尔于小学、古文两者皆未曾入门,则《庄子》中不能识之字、不能解之句多矣。
欲通小学,须略者段氏《说文》、《经籍纂诂》二书。王怀祖(名念孙,高邮州人)先生《读书杂志》中,于《汉书》之训诂,极为精博,为魏晋以来释《庄子》者所不能及。
欲明古文,须略看《文选)及姚姬传之《古文辞类纂》二书。班益坚最好文章,故于贾谊、董仲舒、司马相如、东方朔、司马迁、杨雄、刘向、匡衡、谷永诸传,皆全录其著作;即不以文章名家者,如灵山邹阳等四人传、严助朱买臣等九人传、赵充国屯田之奏、韦元成议礼之疏以及贡禹之章、陈汤之奏狱,皆以好文之故,悉载巨篇。如贵生之文,既著于本传,复载于《陈涉传》《食货志》等篇;子云之文,既著于本传,复载于《匈奴传》《王贡传》等篇;极之《充国赞》《酒箴》,亦皆录入各传。盖盖坚于典雅瑰席之文,无一字不甄采。
尔将十二帝纪阅毕后,且先读列传。凡文之为昭明暨姚氏所选者,则细心读之;即不为二家所选,则另行标识之。若小学、古文二端略得途径,其于读《庄子》之道思过半矣。
世家子弟,最易犯一奢字傲字。不必锦衣玉食而后谓之著也,但使皮袍呢褂俯拾即是,舆马仆从习惯为常,此即日趋于奢矣。见乡人则嗤其朴陋,见雇工则颐指气使,此即日习于傲矣。《书》称“世禄之家,鲜克由礼”,《传》称“骄奢淫佚,宠禄过也”。京师子弟之坏,未有不由于骄奢二字者,尔与诸弟兵戒之,至嘱至嘱!
谕纪泽咸丰八年七月二十一日·舟次樵舍看读写作,不可缺一。作文不可怕丑,须有进取之趣。作人之道不外敬恕二字。
字谕纪泽儿:余此次出门略载日记,即将日记封每次家信中。闻林文忠家书即系如此办法。
尔在省仅至丁、左两家,惨不轻出,足慰远怀。
读书之法,看读写作四者,每日不可缺一。
看者,如尔去年看《史记》《庄子》《韩文》《近思录》,今年看《周易折中》之类是也。
读者,如《四书》《诗》《书》《易经》《左传》诸经,《昭明文选》,李杜韩苏之诗,韩欧曾王之文,非高声朗诵则不能得其雄伟之概,非密咏恬吟则不能探其深远之韵。譬之富家居积,看书则在外贸易,获利三倍者也;读书则在家慎守,不轻花费者也。譬之兵家战争,看书则攻城略地,开拓土宇者也;读书则深沟坚垒,得地能守者也。看书与子夏之“日知所亡”相近,读书与“无忘所能”相近,二者不可偏废。
至于写字,真行篆隶,尔颇好之,切不可间断一日,既要求好,又要求快。余生平因作字迟钝,吃亏不少。尔须力求敏捷,每日能作楷书一万,则几矣。
至于作诗文,亦宜在二三十岁立定规模;过三十后,则长进极难。作四书文,作试帖诗,作律赋,作古今体诗,作古文,作骄体文,数者不可不一一讲求,一一试为之。少年不可怕丑,须有狂者进取之趣。过时不试为之,则后此弥不肯为矣。
至于作人之道,圣贤于言万语,大抵不外敬恕二字。“仲弓问仁”一章,言敬恕最为亲切。
自此以外,如“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斯为“泰而不骄”;“正其衣冠,严然人望而畏”,斯为“威而不猛”:是皆言敬之最好下手者。
孔言“欲立立人,欲达达人”;孟言“行有不得,反求诸已”,“以仁存心,以礼存心’,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是皆言总之最好下手者。
尔心境明白,于恕字或易著功,敬字则直勉强行之。此立德之基,不可不谨。
科场在即,亦宜保养身体。
余在外平安,不多及。
再,此次日记,封入澄侯叔函中寄至家矣。余自十二至湖口,十九夜五更开船晋江西省,廿一申刻即至章门。馀不多及。又示。
谕纪泽咸丰八年八月初三日·安仁至贵溪途中读书当虚心涵泳,切己体察。善读书者,须视书如水,而视此心如花如稻如鱼。
字谕纪泽:八月一日,刘曾撰来营,接尔第二号信并薛晓帆信,得悉家中四宅平安,至以为慰。
汝读《四书》无甚心得,由不能虚心涵泳,切己体察。朱子教人读书之法,此二语最为精当。尔现读《离娄》,即如《离娄》首章“上无道揆,下无法守”,吾往年读之,亦无甚警惕;近岁在外办事,乃知上之人必揆诸道,下之人必守乎法,若人人以道揆自许,从心而不从法,则下凌上矣。“爱人不亲”章,往年读之,不甚亲切;近岁阅历日久,乃知治人不治者,智不足也。此切已体察之一端也。
涵泳二字,最不易识,余尝以意测之曰:涵者,如春雨之润花,如清渠之溉稻。雨之润花,过小则难透,过大则离披,适中则涵濡而滋液。清渠之溉稻,过小则枯槁,过多则伤涝,适中则涵养而没兴。泳者,如鱼之游水,如人之准足。程子谓鱼跃于渊,活泼泼地;庄子言濠梁观鱼,安知非乐?此鱼水之快也。左太冲有“谁足万里流”之句,苏子瞻有夜卧但足诗,有浴罢诗,亦人性乐水者之一快也。
善读书者,须视书如水,而视此心如花、如稻、如鱼、如濯足,则涵泳二字,庶可得之于意言之表。尔读书易于解说文义,却不甚能深入,可就来子“涵泳”“体察”二语悉心求之。
邹叔明新刊地图甚好。余寄书左季翁,托购致十幅,尔收得后,可好藏之。
薛晓帆银百两宜壁还,余有复信,可并交季翁也,此嘱。
谕纪泽咸丰八年八月二十日·弋阳军中生平三耻,望儿能雪。作事无论大小,皆宜有始有终。
字谕纪泽:十九日曾六来营,接尔初七日第五号家信并诗一首,具悉次日入闱,考具皆齐矣,此时计已出闹还家。
余于初八日至河口,本拟由铅山入闽,进捣崇安,已拜疏矣。光泽之贼,窜扰江西,连陷沪溪、金溪、安仁三县,即在安仁屯踞,十四日派张凯章往剿。十五日余亦回驻弋阳,等安仁破灭后,余乃由沙溪云际关入闽也。
尔七古诗,气清而词亦稳,余阅之欣慰。凡作诗最宜讲究声调,余所选钞五古九家,七古六家,声调皆极铿铿,耐人百读不厌。余所未钞者,如左太冲、江文通、陈子昂、柳子厚之五古,鲍明远、高达夫、王摩诘、陆放翁之七古,声调亦清越异常。尔欲作五古七古,须熟读五古七古各数十篇,先之以高声朗诵以昌其气,继之以密咏恬吟以玩其味,二者并进,使古人之声调拂拂然若与我之喉舌相习,则下笔为诗时,必有句调凑赴腕下,诗成自读之,亦自觉琅琅可诵,引出一种兴会来。古人云,“新诗改罢自长吟”,又云“锻诗来就且长吟”,可见古人惨淡经营之时,亦纯在声调上下工夫。盖有字句之诗,人籁也;无字句之诗,天籁也。解此者,能使天籁人籁凑泊而成,则于诗之道思过半矣。
尔好写字,是一好气习。近日墨色不甚光润,较去年春夏已稍退矣。
以后作字,须讲究墨色。古来书家,无不善使墨者,能令一种神光活色浮于纸上,固由临池之勤染翰之多所致,亦缘于墨之新旧浓淡,用墨之轻重疾徐,皆有精意运乎其间,故能使光气常新也。
余生平有三耻:学问各途,皆略涉其涯换,独天文算学,毫无所知,虽恒星五纬亦不认识,一耻也;每作一事,治一业,辄有始无终,二耻也;少时作字,不能临摹一家之体,遂致屡变而无所成,迟钝而不适于用,近岁在军,因作字太钝,废阁殊多,三耻也。尔若为克家之子,当思雪此三耻。
推步算学纵难通晓,恒星五纬观认尚易。家中言天文之书,有十七史中各天文志,及《五礼通考》中所辑〈观象授时》一种,每夜认明恒星二三座,不过数月,可毕识矣。
凡作一事,无论大小易难,皆宜有始有终。
作字时先求国匀,次求敏捷。若一日能作楷书一万,少或七八千,愈多愈熟,则手腕毫不费力。将来以之为学则手钞群书,以之从政则案无留续,无穷受用皆从写字之匀而且捷生出。--三者皆足以弥吾之缺憾矣。
今年初次下场,或中或不中,无甚关系。榜后即当看《诗经注疏》,以后穷经读史,二者迭进。国朝大儒,如顾、阎、江、戴、段、王数先生之书,亦不可不熟读而深思之。光阴难得,一刻干金!
以后写安禀来营,不妨将胸中所见、简编所得,驰骋议论,俾余得以考察尔之进步,不宜太寥寥,此谕。
谕纪泽咸丰八年十二月三十日·建昌愿人曰纪泽度量大于其父。学问无成有愧王文肃,但愿儿辈能效王氏子孙。
字谕纪泽:闻尔至长沙已逾月馀,而无禀来营,何也?
少庚讣信百馀件,闻皆尔亲笔写之,何不发刻!或请人帮写?非谓尔宜自借精力,盖以少庚年未三十,情有等差,礼有隆杀,则精力亦不宜过竭耳。
近想已归家度岁?今年家中因温甫叔之变,气象较之往年迥不相同。
余因去年在家,争辨细事,与乡里鄙人无异,至今深抱悔憾,故虽在外,亦恻然寡欢。尔当体我此意,于叔祖各叔父母前尽些爱敬之心,常存休戚一体之念,无怀彼此歧视之见,则老辈内外必器爱尔,后辈兄弟姊妹必以尔为榜样。日处日亲,愈久愈敬,若使宗族乡党皆日纪泽之量大于其父之量,则余欣然矣。
余前有信教尔学作赋,尔复禀并未提及。又有信言涵养二字,尔复禀亦未之及。嗣后我信中所论之事,尔宜一一禀复。
余于本朝大儒,自顾亭林之外,最好高邮王氏之学。王安国以鼎甲官至尚书,谥文肃,正色立朝;生怀祖先生念孙,经学精卓;生王引之,复以鼎甲官尚书,滥文简;三代皆好学深思,有汉韦氏、唐颜氏之风。余自憾学问无成,有愧王文肃公远县,而望尔辈为怀祖先生,为怕申氏,则梦寐之际,未尝须臾忘也。
怀祖先生所著《广雅疏证》《读书杂志》,家中无之。伯申氏所著《经义述闻》《经传释词》,《皇清经解》内有之,尔可试取一阅,其不知者,写信来问。
本朝穷经者,皆精小学,大约不出段、王两家之范围耳。
谕纪泽咸丰九年四月二十一日·抚州 买书不可不多,看书不可不择。早岁笃志为学而不克有成,愿儿能成吾志,此外别无所求。
字谕纪泽:前次于诸叔父信中,复示尔所问各书帖之目。乡间苦于无书,然尔生今日,否家之书,业已百倍于道光中年矣。买书不可不多,而看书不可不知所择。以韩退之为干古大儒,而自述其所服膺之书不过数种,曰《易》,曰《书》,曰《诗》,曰《春秋左传》,曰《庄子》,曰《离骚》,曰《史记》,曰相如、子云。柳子厚自述其所得,正者曰《易》,曰《书》,曰《礼》,曰《春秋》;旁者曰《毂梁》,曰《孟》《荀》,曰《庄》《老》,曰《国语》,曰《离骚》,曰《史记》。二公所读之书,皆不甚多。
本朝善读古书者,余最好高邮王氏父子,曾为尔屡言之矣。今观怀祖先生《读书杂志》中所考订之书,曰《逸周书》,曰《战国策》,曰《史记》,曰《汉书》,曰《管子》,曰《曼于》曰《墨子》,曰《苟子》,曰《淮南子》,曰《后汉书》,曰《老》《庄》,曰《吕氏春秋》,曰《韩非子》,曰《扬子》,曰《楚辞》,曰《文选》,凡十六种,又别著《广雅疏证》一种。伯申先生《经义述闻》中所考订之书,曰《易》,曰《书》,曰《诗》,曰《周官》,曰《仪礼》,曰《大戴礼》,曰《礼记》,曰《左传》,曰《国语》,曰《公羊》,曰《毂梁》,曰《尔雅》,凡十二种。王氏父子之博,古今所罕,然亦不满三十种也。
余于《四书》《五经》以外,最好《史记》《汉书》《庄子》《韩文》四种,好之十馀年,借不能熟读精考;又好《通鉴》《文选》及姚措抱所选《古文辞类纂》,余所选《十八家诗钞》四种,共不过十徐种。早岁笃志为学,恒思将此十徐书贯串精通,略作札记,仿顾亭林、王怀祖之法。今年齿衰老,时事日艰,所志不克成就,中夜思之,每用愧侮。泽地若能成吾之志,将《四书》《五经》及余所好之八种,一一熟读而深思之,略作札记,以志所得,以著所疑,则余欢欣快慰,夜得甘寝,此外别无所求矣。
至王氏父子年考订之书二十八种,凡家中所无者,尔可开一单来,余当一一购得寄回。
学问之途,自汉至唐,风气略同;自术至明,风气略同;国朝又自成一种风气。其尤著者,不过顾、阎(百诗)、戴(东原)、江(慎修)、钱(辛楣)、秦(味经)、段《懋堂》、王(怀祖)数人,而风会所扇,群彦云兴。
尔有志读书,不必别标汉学之名目,而不可不一窥数君子之门径。凡有所见所闻,随时禀知,余随时谕答,较之当面问答,更易长进也。
谕纪泽咸丰十年四月二十四日·宿松下笔造句,总要珠圆玉润。人谁不死,只求无所懊悔。
字渝纪泽:十六日接尔初二日禀并赋二篇,近日大有长进,慰甚。
无论古今何等文人,其下笔造句,总以珠圆玉润四字为主。无论古今何等书家,其落笔结体,亦以珠圆玉润四字为主。故吾前示尔书,专以一重字教尔之短,一国字望尔之成也。
世人论文家之语圆而藻丽者,莫如徐(陵)庚(信),而不知江(淹)鲍(照)则更圆,进之沈(约)任((日方))则亦圆,进之潘(岳)陆(机)则亦圆。
又进而溯之东汉之班(固)张(衡)崔(驷)蔡(邕)则亦圆,又进而溯之西汉之贾(谊)晁(错)匡(衡)刘(向)则亦圆。至于司马迁、相如、子云三人,可谓力趋险奥,不求圆适矣,而细读之,亦未始不圆。至于昌黎,其志意直欲陵驾于长、卿、云三人,戛戛独造,力避圆熟矣,而久读之,实无一字不圆,无一句不圆。
尔干古人之文,若能从江、鲍、徐、度四人之圆,步步上溯,直窥卿、云、马、韩四人之圆,则无不可读之古文矣,即无不可通之经史矣,尔其勉之!余于古人之文用功甚深,惜未能-一达之腕下,每歉然不恰耳。
江浙贼势大乱,江西不久亦当震动,两湖亦难安枕。余寸心坦坦荡荡,毫无疑怖,尔禀告尔母,尽可放心。人谁不死,只求临终心无愧侮耳。
家中暂不必添起杂屋,总以安静不动为妙。
谕诸儿咸丰十年十月十六日·祁门家中断不可积钱买田。努力读书不怕没饭吃。
字谕纪泽纪鸿儿:泽儿在安庆所发各信及在黄石砚湖口之信,均已接到。鸿儿所呈拟连珠体寿文,初七日收到。
余以初九日出营至影县查阅各岭,十四日归营,一切平安。鲍超、张凯章二军,自廿九、初四获胜后不再开仗。杨军门带水陆三千馀人至南陵,破贼四十馀垒,拔出陈大富一军。此近日最可喜之事。
英夷业已就抚,余九月六日清带兵北援一疏,奉旨无庸前往,余得一意办东南之事,家中尽可放心。
泽儿看书天分高,而文笔不甚劲挺,又说话太易,举止太轻,此次在祁门为日过浅,未将一轻字之弊除尽,以后须于说话走路时刻刻留心。
鸿儿文笔劲健,可慰可喜。此次连珠文,先生改者若干字?拟体系何人主意?再行详禀告我。
银钱、田产,最易长骄气逸气。我家中断不可积钱,断不可买田。尔兄弟努力读书,决不怕没饭吃,至嘱!
澄叔处此次未写信,尔禀告之。
闻邓世兄读书甚有长进,项阅贺寿之单帖寿禀,书法清润。兹付银十两,为邓世兄(汪汇)买书之资。此次未写信寄寅阶先生,前有信留明年教书,仍收到矣。
谕纪泽咸丰十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祁门药能活人,亦能害人。饭后走步是养生秘诀。
字谕纪泽:曾名琮来,接尔十一月甘五日禀,知十五、十七尚有两禀未到。
尔体甚弱,咳吐咸痰,吾尤以为虑,然总不宜服药。药能活人,亦能害人。良医则活人者十之七,害人者十之三;康医则害人者十之七,活人者十之三。余在乡在外,凡目所见者,皆庸医也。余深恐其害人,故近三年来,决计不服医生所开之方药,亦不令尔服乡医所开之方药。见理极明,故言之极切,尔其微听而遵行之。
每日饭后定数千步,是养生家第一秘诀。尔每餐食毕,可至唐家铺一行,或至澄叔家一行,归来大约可三千馀步。三个月后,必有大效矣。
尔看完《后汉书》,须将《通鉴》看一遍。即将京中带回之《通鉴》,仿照余法,用笔点过可也。
尔走路近略重否?说话略钝否?千万留心。此谕。
谕纪泽咸丰十一年正月十四日·祁门·作诗文全靠自己发愤,父兄师长不能为力。
字谕纪泽:尔求钞古文目录,下次即行寄归。尔写字笔力太弱,以后即常摹柳帖亦好。家中有柳书《玄秘塔》《琅邪碑》《西平碑》各种,尔可取《琅邪碑》日临百字摹百字。临以求其神气,摹以仿其间架。每次家信内各附数纸送阅。
《左传》注疏阅毕,即阅看《通鉴》。将京中带回之《通鉴》,仿我手校本,将目录写于面上。其去秋在营带去之手校本,便中仍当送祁门,余常思翻阅也。
尔言鸿儿为邓师所赏,余甚欣慰。鸿儿视阅《通鉴》,尔亦可时时教之。
尔看书天分甚高,作字天分甚高,作诗文天分略低,若在十五六岁时教导得法,亦当不止于此。今年已廿三岁,全靠尔自己扎挣发愤,父兄师长不能为力。作诗文是尔之所短,即宜从短处痛下工夫。看书写字尔之所长,即宜拓而充之。走路宜重,说话宜迟,常常记忆否?
余身体平安,告尔母放心。
谕诸儿咸丰十一年三月十三日·祁门·军事极危,预作遗嘱:儿辈长大后,切不可涉厉兵间。八本、三致样、三不信。
字谕纪泽纪鸿儿:接二月廿三口信,知家中五宅平安,甚慰甚慰。
余以初三日至休宁县,即闻景德镇失守之信。初四日写家书,托九叔处寄湘,即言此间局势危急,恐难支持,然犹意力攻徽州或可得手,即是一条生路。
初五日进攻,强中、湘前等营在西门挫败一次。十二日再行进攻,未能诱贼出仗。是夜二更,贼匪偷营劫材,强中、湘前等营大溃。凡去廿二营,其挫败者八营(强中三营、老湘三营、湘前一、震字一),其幸而完全无恙者十四营(老湘六、霆三、礼二、亲兵一、峰二),与咸丰四年十二月十二夜贼偷湖口水营情形相仿。
此次未挫之营较多,以寻常兵事言之,此尚为小挫,不甚伤元气。
目下值局势万紫之际,四面梗塞,接济已断,如此一挫,军心尤大震动。所盼望者,左军能破景德镇、乐平之贼,鲍军能从湖口迅速来援,事或略有转机,否则不堪设想矣。
余自从军以来,即怀见危授命之志;丁、戊年在家抱病,常恐溘逝牖下,渝我初志,失信于世;起复再出,意允坚定;此次若遂不测,毫无牵恋。
自忿贫窭无知,官至一品,寿逾五十,薄有浮名,兼秉兵权,忝窃万分,夫复何憾!
惟古文与诗,二者用力颇深,探索颇苦,而未能介然用之,独辟康庄;古文尤确有依据,若遽先朝露,则寸心所得,遂成广陵之散;作字用功最浅,而近年亦略有人处:三者一无所成,不无耿耿。
至行军本非余所长,兵资奇而余太平,兵贵诈而余太直,岂能办此滔天之贼?即前此屡有充捷,已为侥幸,出于非望矣。
尔等长大之后,切不可涉伍兵间,此事难于见功,易于造孽,尤易于贻万世口实。余久处行间,日日如坐针毡,所差不负吾心、不负所学者,未尝须臾忘爱民之意耳。近来阅历愈多,深话督师之苦。尔曾推当一意读书,不可从军,亦不必作官。
吾教子弟不离八本、三致样。八者曰:读古书以训话为本,作诗文以声调为本,养亲以得欢心为本,养生以少恼怒为本,立身以不妄语为本,治家以不晏起为本,居官以不要钱为本,行军以不扰民为本。
三者曰:孝致祥,勤致样,恕致祥。吾父竹事公之教人,则令重孝字。
其少壮敬亲,暮年爱亲,出于至诚。故吾纂墓志,仅叙一事。
吾祖星冈公之教人,则有八字、三不信:八者曰,考、宝、早、扫、书、蔬、鱼、猪;三者曰僧巫,田地仙,回医药,皆不信也。
处兹乱世,银钱愈少,则愈可免祸;用度愈省,则愈可养福。尔兄弟奉母,除劳字俭字之外,别无安身之法。吾当军事权危,辄将此二字叮嘱一遍,此外亦别无遗训之语,尔可禀告诸叔及尔母无忘。
谕纪泽同治元年四月初四日·安庆行之有恒,则日见其进步。言行要迟钝,作文要峥嵘字谕纪泽:连接尔十四、廿二日在省城所发禀,知二女在陈家,门庭雍睦,衣食有资,不胜欣慰。
尔累月奔驰酬应,犹能不失常课,当可日进无已。人生惟有常是第一美德。余早年于作字一道,亦尝苦思力素,终无所成,近日朝朝摹写,久不间断,遂觉月异而岁不同。可见年无分老少,事无分难易,但行之有恒,自如种树养畜,日见其大而不觉耳。
尔之短处在言语欠钝讷,举止欠端重,看书能深入而作文不能峥嵘;若能从此三事上下一番苦工,进之以猛,持之以恒,不过一二年,自尔精进而不觉。言语迟钝,举止端重,则德进矣;作文有峥嵘雄快之气,则业进矣。
尔前作诗,差有端绪,近亦常作否?李、杜、韩、苏四家之七古,惊心动魄,曾涉猎及之否?
此间军事,近日极得手:鲍军连克青阳、石(土聿)、太平、泾县四城;沅叔连克巢县、和州、含山三城,暨铜城闸、雍家镇、裕溪口、西梁山四隘。
满叔连克繁昌、南陵二城,暨鲁港一隘。现仍稳慎图之,不敢骄矜。
余近目疮癣大发,与去年九十月相等。公事丛集,竟日忙冗,尚多积阁之件。
所幸饮食如常,每夜安眠或二更三更之久,不似往昔彻夜不寐,家中可以放心。
此信并呈澄叔一阅,不另致也。
谕纪泽同治元年四月二十四日·安庆气质天生,本难改变,只有立志是换骨金丹。
字谕纪泽纪鸿:今日专人送家信,甫经成行,又接王辉四等带来四月初十之信,尔与澄叔各一件,藉悉一切。
尔近来写字,总失之薄弱,骨力不坚劲,墨气不丰腴,与尔身体向来轻字之弊正是一路毛病。尔当用油纸摹毅率之《郭家庙》、柳字之《琅琊碑》《玄秘塔》,以药其病。日日留心,专从厚重二字上用工。否则字质太薄,即体质亦因之更轻矣。
人之气质,由于天生,本难改变,惟读书则可变化气质。古之精相法者,并言读书可以变换骨相。欲求变之之法,总须先立坚卓之志。即以余生平言之,三十岁前,最好吃烟,片刻不离,至道光王寅十一月廿一日立志戒烟,至今不再吃;四十六岁以前作事无恒,近五年深以为戒,现在大小事均尚有恒。即此二端,可见无事不可变也。尔予厚重二字,须立志变改。古称“金丹换骨”,余谓立志即丹也。此嘱。
谕纪泽同治元年五月二十四日·安庆袁婿学坏,当作信教之,家中却不宜露出鄙弃痕迹。
字谕纪泽:二十日接家信,系尔与澄叔五月初二所发。廿二日又接澄侯衡州一信,悉具五宅平安,三女嫁事已毕。
尔信权以袁婿为虑,余亦不料其遽尔学坏至此。余即日当作信教之,尔等在家却不宜过露痕迹。人所以稍顾体面者,冀人之敬重也,若人之傲情鄙弃业已露出,则索性荡然无耻,拼弃不顾,甘与正人为仇,而以后不可救药矣。
我家内外大小,于袁婿处礼貌均不可疏忽。若久不梭改,将来或接至皖营,延师教之亦可。大约世家子弟,钱不可多,衣不可多,事虽至小,所关颇大。
此间各路军事平安。多将军赴援陕西,沅、季在金陵,孤军无助,不无可虑。
湖州于初三日失守。鲍攻宁国,恐难遽克。安徽亢旱,顷间三日大雨,人心始安。
谷即在长沙采买,以后澄叔不必挂心。此次不另寄澄信,尔禀告之。
此嘱。
谕纪泽同治元年五月二十七日·安庆士家子弟之衣食起居,当无一不与寒士相同。
字谕纪鸿:前闻尔县试幸列首选,为之欣慰。所寄各场文章,亦皆清润大方。
昨接易艺生先生十三口信,知尔已到省。城市繁华之地,尔宜在寓中静坐,不可出外游戏征逐。兹余函商郭意城先生,于东征局兑银四百两,交尔在省为进学之用。
印卷之费,向例两学及学书共三分,尔每分宜送钱百千。邓寅师处谢礼百两,邓十世兄送银十两,助渠买书之资。馀银数十两,为尔零用及路添衣物之需。
凡世家子弟,衣食起居无一不与寒士相同,庞可以成大器;若沾染富贵气习,则难望有成。吞忝为将相,而所有衣服不值三百金。愿尔等常守此俭朴之风,亦借福之道也。
其照例应用之钱,不宜过啬(谢禀保二十千,赏号亦略丰)。谒圣后,拜客数家,即行归里。今年不必乡试,一则尔工夫尚早,二则恐体弱难耐劳也。此谕。
谕纪泽同治元年八月初四日·安庆·行气为文章第一义。先学韩昌黎之倔强。
字谕纪泽:接尔七月十一日禀并澄叔信,具悉一切。鸿儿十三日自省起程,想早到家?
此间诸事平安,沅季二叔在金陵亦好,推疾疫颇多。前建清醮,后又陈龙灯狮子请戏,仿古大傩之礼,不知少愈否?
鲍公在宁国招降童容海一股,收用者三千人,徐五万人悉行遣散,每人给钱一千。鲍公办妥此事,即由高淳东坝会剿金陵。
希帅由六安回省,初三已到,久病之后,加以忧戚,气象黑瘦,咳嗽不止,殊为可虑。本日接奉谕旨,不准请假回籍,赏银八百,饬地方官照料。
圣恩高厚,无以复加,而希帅思归极切,现其病象,若非回籍静养,断难痊愈。渠日内拟自行具摺陈情也。
尔所作《拟庄》三首,能识名理,兼通训治,慰甚慰甚。余近年颇识古人文章门径,而在军鲜暇,未尝偶作,一吐胸中之奇。尔若能解《汉书》之训诂,参以《庄子》之诙诡,则余愿偿矣。至行气为文章第一义,卿、云之跌宕,昌黎之倔强,尤为行气不易之法,尔宜先于韩公倔强处揣摩一番。
京中带回之书,有《谢秋水集》(名文涛,国初南丰人)可交来人带营一看。
澄叔处未另作书,将此呈阅。
谕纪泽同治元年十二月十四日·安庆·先领会韩诗怪奇诙谐之处,既可长才力.亦可添风趣。
字谕纪泽:十一日接十一月计二日来禀,内有鸿儿诗四首。十二日又接初五日来禀,其时尔初至长沙归也。两次皆有澄叔之情,具悉一切。
韩公五言诗本难领会,尔且先于怪奇可骇处、诙谐可笑处细心领会。
可骇处,如咏落叶则曰:“谓是夜气灭,望舒陨其圆”;咏作文,则回:“蛟龙弄角牙,造次欲手揽”。可笑处,如咏登科则曰:侪辈妒且热,喘如竹筒吹”;咏苦寒,则曰:“羲和送日出,(忄匡)怯频窥觇”。尔从此等处用心,可以长才力,亦可添风趣。
鸿儿试帖,大方而有清气,易于造就,即日批改寄回。
季叔奉初六思旨追赠按察使,照按察使军营病故例议恤,可称极优,兹将谕旨录归。
此间定于十九日开吊,二十日发引,同行者为厚四、甲二、甲六、葛绎山、江龙三诸族戚,又有员并亲兵等数十人送之,大约二月可到湘潭。葬期若定二月底三月初,必可不误。
下游军事渐稳,北岸萧军于初十日克复运增,鲍军粮路虽不甚通,而贼实不悍,或可勉强支持。
此信送澄叔一阅。
谕纪泽同治二年八月初四日·安庆·女不可恋母家富贵,慎无重母家而轻夫家。
字谕纪鸿:接尔澄叔七月十八日信并尔寄泽儿一线,知尔奉母子八月十九日起程来皖,并三女与罗婿一同前来。
现在金陵未复,皖省南北两岸群盗如毛,尔母及四女等姑嫂来此,并非久住之局。大女理应在袁家侍姑尽孝,本不应同来安庆,因榆生在此,故吾未尝写信阻大女之行。若三女与罗婿,则尤应在家事姑事母,尤可不必同来。
余每见嫁女贪恋母家富贵而忘其翁姑者,其后必无好处。余家诸女,当教之孝顺翁姑,敬事丈夫,慎无重母家而轻夫家,效浇俗小家之陋习也。
三女夫妇若尚在县城省城一带,尽可令之仍回罗家奉母奉姑,不必来院。若业已开行,势难中途折回,则可同来安庆一次。小住一月二月,余再派人送归。
其陈婿与二女,计必在长沙相见,不可带之同来。俟此间军务大顺,余寄信去接可也。
谕诸儿同治四年六月初一日·临淮·文章有气则有势,有识则有度,有增则有的,有趣则有味。
字谕纪泽纪鸿儿:余干廿五六日渡洪泽湖面二百四十里,廿七日入淮。
廿八日在五河停泊一日,等候旱队。计九日抵临淮。
闻刘省三于廿四日抵徐州,廿八日由徐州赴援雉河。莫西林于廿六日攻克高炉集。雉河之军心益固,大约因可解矣。罗、张、朱等明日可以到此,刘松山初五六可到,余小住半月,当仍赴徐州也。
毛寄云年伯至清江,急欲与余一晤。余因太远,止其来临淮。
尔写信太短。近日所看之书,及领略古人文字意趣,尽可自控所见,随时质正。前所示有气则有势,有识则有度,有情则有韵,有趣则有味,古人绝好文字,大约于此四者之中必有一长。尔所阐古文,何篇于何者为近?
可放论而详问焉。
鸿此亦宜常常具禀,自述近日工夫。此示。
谕诸儿同治四年七月初三日·临淮·读白诗当寻其深意。但能求专,不能兼长。
少年文字,总贵气象峥嵘。
字谕纪泽纪鸿儿:纪泽于陶诗之识度不能领会,试取《饮酒》二十首、《拟古》九首、《归田园居》五首、《咏贫士》七首等篇反复读之。若能窥其胸襟之广大,寄托之遥深,则知此公于圣贤豪杰皆已升堂入室。尔能寻其用意深处,下次试解说一二首寄来。
又问“有一专长,是否须兼三者,乃为合作”,此则断断不能。韩无阴柔之美,欧无阳刚之美,况于他人而能兼之?凡言兼众长者,皆其一无所长者也。
鸿儿言此表范围曲成,横竖相合,足见善于领会。至于纯熟文字,极力揣摩,固属切实工夫,然少年文字,总贵气象峥嵘。东坡所谓,蓬蓬勃勃,如釜上气。
古文如贾谊《治安策》、贵山《至言》、太史公《报任安书》、韩退之《原道》、柳子厚《封建论》、苏东坡《上神宗书》,时文如黄陶庵、吕晚村、袁简斋、曹寅谷,墨卷如《墨选观止》、《乡墨精锐》中所选两排三叠之文,皆有最盛之气势。
尔当兼在气势上用功,无徒在揣摩上用功。大约偶句多,单句少,段落多,分股少,莫拘场屋之格式,短或三五百字,长或八九百字千馀字,皆无不可。虽系《四书》题,或用后世之史事,或论目今之时务,亦无不可。
总须将气势展得开,笔仅使得强,乃不至于束缚拘滞,愈紧愈呆。
嗣后尔每月作五课揣摩之文,作一课气势之文;讲揣摩者送师阅改,讲气势者寄余阅改。《四象表》中,惟气势之届“太阳”者,最难能而可贵。
古来文人虽偏于彼三者,而无不在气势上痛下工夫,两儿沟宜勉之。此嘱。
谕纪泽同治四年七月十三日·临淮·炒老米熬稀饭治脾虚。读书须有趣味乃可持久,拘苦疲因不能真有恒。
字谕纪泽:福秀之病,全在脾亏,今闻晓岑先生峻补脾胃,似亦不甚相宜,见五脏极亏者,皆不受峻补也。
尔少时亦极脾亏,后用老米炒黄,熬成极*之稀饭,服之半年,乃有转机,尔母当尚能记忆。金陵可觅得老米否?试为福秀一服此方。
开生到已数日。无徵信接到,兹有复信,并那二世兄信,尔阅后封口交会。渠需银两,尔陆续支付可也。
《义山集》似曾批过,但所批无多。余干道光计二三四五六等年,用胭脂圈批,唯余有丁刻《史记》(六套在家否)、王刻韩文(在尔处)、程刻韩诗(最精本)、小本杜诗、康刻〈古文辞类纂〉(温叔带回,霞仙借去)、《震川集》(在季帅处)、《山谷集》(在黄恕皆家)首尾完毕,馀皆有始无终,故深以无恒为憾。近年在军中书,稍觉有恒,然已晚矣。
故垒尔等于少壮时,即从有恒二字痛下工夫,然须有情韵趣味,养得生机盎然,乃可历久不衰。若拘苦疲困,则不能真有恒也。
谕纪泽同治四年八月十九日·徐州·船山著作钞本付刊。借韩集来,以便温诵。《文献通考》等书亦须取来。
字谕纪泽:王船山先生《书经稗疏》三本,《春秋家说序》一薄本,系托刘韫斋先生在京城文渊阁钞出者,尔可递寄欧阳晓岑丈处,以便续行刊刻。
刘松山前借去鄂刻地图七本,兹已取回。尚有二十六本在金陵,可寄至大营,配成全部。
《全唐文》太繁,而郭慕馀处有专集十馀种,其中有《韩昌黎集》,吾欲借来一阅,取其无注,便于温诵也。
又《文献通考》(吾曾点过田贼、钱币、户口、职役、征榷、市杂、土贡、国用、刑制、舆地等门者)、《晋书》、《新唐书》(要殿本,《晋书》兼取李芋仙送毛刻本)均取来,以便翻阅,《后汉书》亦可带来(殿本)。
冬春皮衣,均于此次舢板带来。此嘱。
谕诸儿同治四年八月二十一日·徐州·长沙风俗华靡不宜住家,乡间觅屋,或尚可得。
字谕纪泽纪鸿:家眷旋湘,应俟接筠仙丈复信乃可定局。
余意姻期果是十二月初二,则泽儿夫妇送妹先行,到湘阴办喜事毕,即回湘乡另觅房屋。觅妥后,写信至金陵,鸿儿奉母并全眷回籍。若婚期改至明年,则泽儿一人回湘觅屋,家妇及四女皆随母明年起程。
黄金堂之屋,尔母亲不以为安,又有塘中溺人之事,自以另择一处为妥。
余意不愿在长沙住,以风俗华摩,一家不能独俭。若另求僻静处所,亦殊难得。不如即在金陵多位一年半载,亦无不可。
泽儿回湘,与两叔父商,在附近二三十里,觅一合式之屋,或尚可得。
星冈公昔年思在牛栏大丘起屋,即鲇鱼坝萧祠间壁也,不知果可造屋,以终先志否?又油销里系元台公屋,犁头嘴系辅臣公屋,不知可买庄兑换或借住一二年否?富(土乇)际可移兑否?尔禀商两叔,必可没法办成。
尔母既定于明年起程,则松生夫妇及邵小姐之位置,新年再议可也。
近奉谕旨,馀余晋驻许州。不去则屡违诏旨,又失民望;遽往则局势不顺,必无成功,焦灼之至。馀不多及。
谕纪泽同治四年九月初一日·徐州·病之有无,寿之长短,尽其在我,听其在天,服药铸神,皆无益也。
字谕纪泽:尔十一日患病,十六日尚神倦头眩,不知近已全愈否?
吾于凡事皆守“尽其在我,听其在天”二语,即养生之道亦然。体强者,如富人因戒奢而益富;体弱者,如贫人因节啬而自全。节啬非独食色之性也,即读书用心,亦宜俭约,不使太过。
余“八本匾”中,言养生以少恼怒为本。又尝教尔胸中不宜太苦,须活泼泼地,养得一段生机,亦去恼怒之道也。既戒恼怒,又知节啬,养生之道,已尽其在我者矣。
此外寿之长短,病之有无,一概听其在天,不必多生委想去计较他。
凡多服药饵,求祷神抵,皆妄想也。
吾于医药、祷把等事,皆记星冈公之遗训,而稍加推阐,教尔后辈。
尔可常常与家中内外言之。
尔今冬若回湘,不必来徐省向,徐去金陵太远也。
近日贼犯山东,余之调度,概咨少荃宫保处。澄、沅两叔信附去查阅,不须寄来矣。此嘱。
谕诸儿同治四年九月三十日·徐州·养身当节嗜欲,不可好名好胜用心太过。药虽有利,害亦随之。
字谕纪泽纪鸿:廿六日接纪绎排递之禀。纪鸿舢板带来禀件衣书,今日派夫往接矣。
泽儿肝气痛病亦全好否?尔不应有肝郁之症,或由元气不足,诸病易生,身体本弱,用心太过。上次函示以节啬之道,用心宜约,尔曾体验否?
张文瑞公(英)所著《聪训斋语》,皆教子之言,其中言养身、择友、观玩山水花竹,纯是一片太和生机,尔宜常常省览。鸿儿身体亦单弱,亦宜常看此书。
吾教尔兄弟不在多书,但以圣祖之《庭训格言》(家中尚有数本)、张公之《聪训斋语》(莫宅有之,申夫又刻于安庆)二种为教,句句皆吾肺腑所欲言。
以后在家则劳养花竹,出门则饱看山水,环金陵百里内外,可以遍游也。算学书切不可再看,读他书亦以半日为率,未刻以后即宜歇息游观。
古人以惩忿窒欲为养生要诀。惩忿即吾前信所谓少恼怒也,窒欲即吾前信所谓知节啬也。因好名好胜而用心太过,亦欲之类也。
药虽有利,害亦随之,不可轻服,切嘱。
谕纪鸿同治五年正月十八日·徐州·凡事皆有极因极难之时,打得通的,便是好汉。不可求名太骤、求效太懂。
字谕纪鸿:尔学柳帖《琅邪碑》,效其骨力则失其结构,有其开张则无其(扌完)搏。古帖本不易学,然尔学之尚不过旬日,焉能众美毕备,收效如此神速?
余昔学颜柳帖,临摹动辄数百纸,犹且一无所似。余四十以前在京所作之字,骨力间架皆无可观,余自愧而自恶之。四十八岁以后,习李北海《岳麓寺碑》,略有进境,然业历八年之久,临摹已过于纸。今尔用功末清一月,遂欲遽跻神妙耶?
余于凡事皆用困知勉行工夫,尔不可求名太骤,求效太捷也。
以后每日习柳字百个,单日以生纸临之,双目以油纸摹之。临帖宜徐,摹帖宜疾,专学其开张处。数月之后,手愈拙,字愈丑,意兴愈低,所谓“困”也。因时切莫间断,熬过此关,便可少进;再进再困,再熬再奋,自有亨通精进之日。
不特习字,凡事皆有极困难之时,打得通的,便是好汉。
余所青尔之功课,并无多事,每日习字一百,阅《通鉴》五页,诵熟书一千字(或经书或古文、古诗,或八股试帖,从前读书即为熟书,总以能背诵为上,总直高声朗诵)三八日作一文一诗。
此课极简,每日不过两个时辰,即可完毕,而看、读。写、作四者俱全,馀则听尔自为主张可也。
尔母欲以全家住周家口,断不可行。周家口河道甚窄,与永丰河相似。
余驻周家口亦非长局,决计全眷回湘。纪泽俟全行复元,二月初回金陵,余于初九日起程也。此嘱。
谕诸儿同治五年二月二十五日·济宁·体弱只宜静养,不宜妄施攻治,养生与治天下,皆宜顺其自然。轻弃其乡,后必受累。
字谕纪泽纪鸿:接纪泽在清江浦、金陵所发之信,舟行甚速,病亦大愈为慰。
老年来,始知圣人教益武伯问孝一节之真切。尔虽体弱多病,然只宜清净调养,不宜宾施攻治。庄生云,“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东坡取此二语,以为养生之法。尔热于小学,试取“在宥”二字之训诂体味一番,则知庄、苏皆有顺其自然之意。
养生亦然,治天下亦然。若服药而日更数方,无故而终年峻补,疾轻而妄施攻伐,强求发汗,则如商君治秦、荆公治宋,全失自然之妙。柳子厚所谓“名为爱之,其实害之”;陆务观所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皆此义也。东坡游罗浮诗云,“小儿少年有奇志,中宵起坐存黄庭”,下一存字,正合庄子“在宥”二字之意。盖苏氏兄弟父子皆讲养生,窃取黄老微旨,故称其子为有奇志。以尔之聪明,岂不能窥透此旨?
余教尔从眠食二端用功,看似粗浅,却得自然之妙。尔以后不轻服药,自然日就壮健矣。
余以十九日至济宁,即闻河南贼匪图窜山东,暂驻此间,不遽赴豫。
贼于廿二日已入山东曹县境,余调朱星槛三营来济护卫,腾出潘军赴曹攻剿,须俟贼出齐境,余乃移营西行也。
尔待母西行,宜作还里之计,不宜留连鄂中。仕宦之家,往往贪恋外省,轻弃其乡,目前之快意甚少,将来之受累甚大,吾家宜力矫此弊。
谕诸儿同治五年三十月四夜·济宁·不受礼物,但勿恃清介而傲慢。八德:勤俭刚明忠恕谦泽。泽儿要“浑”,鸿儿要“勤”。
字谕纪泽、纪鸿:顷据深报,张逆业已回窜,似有返豫之意。其任、赖一股锐意来东,已过汴梁,顷探亦有改窜西路之意。如果齐省一律肃清,余仍当赴周家口,以践前言。雪琴之坐船已送到否?三月十七果成行否?沿途州县有送迎者,除不受礼物酒席外,尔兄弟遇之,须有一种谦谨气象,勿恃其清介而生傲惰也。
余近年默省之“勤、俭、刚、明、忠、恕、谦、浑”八德,曾为泽儿言之,宜转告与鸿儿。就中能体会一二字,便有日进之象。
泽儿天质聪颖,但嫌过于玲珑剔透,宜从浑字上用些工夫。鸿儿则从勤率上用些工夫。用工不可拘苦,须探讨些趣味出来。
余身体平安,告尔母放心,此嘱。
谕诸儿同治五年六月十六日·济宁谈纂修县志事。
字谕纪泽纪鸿:沅叔足疼全愈,深可喜慰,惟外毒遽廖,不知不生内疾否?
唐文李、孙二家,系指李翱、孙樵。“八家”始于唐荆川之文编,至茅鹿门而其名大定。至储欣同人而添孙、李二家,御选《唐宋文醇》亦认储而增为十家。以全唐皆尚骈俪之文,故韩、柳、李、孙四人之不骈者为可贵耳。
湘乡修县志,举尔纂修,尔学未成就,文甚迟钝,自不宜承认,然亦不可全辞。一则通县公事,吾家为物望所归,不得不竭力赞助;二则尔惮于作文,正可借此逼出几篇。天下事无所为而成者极少,有所贪有所利而成者居其半,有所激有所逼而成者居其半。
尔篆韵钞华,宜从古文上用功。余不能文而微有文名,深以为耻;尔文更浅而亦获虚名,尤不可也。吾友有山阳鲁一同通父,所撰《邳州志》《清河县志》,即为近日志书之最善者,此外再取有名之志为式,议定体例,俟余核过,乃可动手。
谕纪泽同治五年十月十一日·周家口·大家之作,自有特色。必与古人不同.方可称大家。
字谕纪泽:尔读李义山诗,于情韵既有所得,则将来于六朝文人诗文,亦必易于契合。
凡大家名家之作,必有一种面貌,一种神态,与他人迥不相同。譬之书家,羲、献、欧、虞、诸、李、颜、柳,一点一画,其面貌既截然不同,其神气亦全无似处。本朝张得天、何义门虽称书家,而未能尽变古人之貌,故必如刘石庵之貌异神异,乃可推为大家。
诗文亦然,若非其貌其神通绝群伦,不足以当大家之目。渠既通绝群伦矣,而后人读之,不能辨识其貌,领取其神,是读者之见解未到,非作者之咎也。
尔以后读古文古诗,谁当先认其貌,后观其神,久之目能分别蹊径。
今人动指某人学某家,大抵多道听途说,扣望把炮之类,不足信也。君子贵于自知,不必随众口附和也。
余病已大愈,尚难用心,日内当奏请开缺。近作古文二首,亦尚入理.今冬或可再作数首。唐镜海先生殁时,其世兄求作墓志,余已应允,久未动笔,并将节略失去,尔向唐家或贺世兄处索取行状节略寄来。
罗山文集年谱未带来营,亦向易艺生先生索一部付来,以便作碑,一偿夙诺。
纪鸿初六日自黄安起程,日内应可到此。
谕纪鸿同治五年十一月初三日·周家口·决计不复作官。不居大位车大名,或可免大祸大谤。须时时作罢官衰替之想。
字谕纪鸿:余定于正初北上,顷已附片复奏。届时鸿儿随行,二月回豫,鸿儿三月可还湘也。
余决计此后不复作官,亦不作回籍安逸之想,但在营中照料杂事,维系军心。
不居大位享大名,或可免于大祸大谤。若小小凶咎,则亦听之而已。
余近日身体颇健,鸿儿亦发胖。
家中兴衰,全系乎内政之整散。尔母率二妇诸女,于酒食纺绩二事,断不可不常常勤习。目下官虽无恙,须时时作罢官衰替之想。至嘱至嘱。
谕纪泽同治五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周家口莫作代代做官之想。
字谕纪泽:余自奉回两江本任之命,两次具疏坚辞、皆未俞允,训词肫挚,只得道旨暂回徐州按受关防,令少泉得以迅赴前敌,以慰宸觐。余自揣精力日衰,不能多阅文牍,而意中所欲看之书又不肯全行割弃,是以决计不为疆吏,不居要任,两三月内,必再专疏恳辞。
余近作书箱,大小如何廉舫八箱之式。前后用横板三块,如吾乡仓门板之式。
四方上下皆有方木为柱为匡,顶底及两头用板四箱装之,出门则以绳络之而可挑,在家则以架案之而可累两箱三箱四箱不等,开前仓板则可作柜,再开后仓板则可过风。当作一小者送回,以为式样。吾县木作最好而践,尔可照样作数十箱,每篇不过费钱数百文。
读书乃寒士本业,切不可有官家风味。吾于书箱及文房器具,但求为寒士所能备者,不求珍异也。家中新居宫法,一切须存此意。莫作代代做官之想,须作代代做士民之想,门外担控“宫太保第”一匾而已。
谕诸儿同治九年六月初四日·保定署中赴律前预立遗嘱。文章麦稿,不可发刻。克勤克俭,不忮不求。
余即日前赴天津,查办殴毙洋人焚毁教堂一案。外国性情凶悍,津民习气浮嚣,俱难和协,将来构怨兴兵,恐致激成大变。余此行反复筹思,殊无良策。
余自咸丰三年募勇以来,即自誓效命疆场。今老年病躯,危难之际,断不肯吝于一死,以自负其初心。恐邂逅及难,而尔等诸事无所禀承,兹略示一二,以备不虞。
余若长逝,灵枢自以由运河搬回江南归湘为便,中间虽有临清至张秋一节须改陆路,较之全行陆路者差易。去年由海部送来之书籍、木器等过于繁重,断不可全行带回,须细心分别去留,可送者分送,可毁者焚毁,其必不可夺者乃行带归,毋贪琐物而花途费。其在保定自制之木器全行分送。沿途谢绝一切,概不收礼,但水陆略求兵勇护送而且。
余历年奏摺,令胥吏择要钞录,今已钞一多半,自须全行择钞。钞毕后存之家中,留与子孙观览,不可发刻送人,以其间可存者绝少也。
余所作古文,黎莼斋抄录颇多,顷渠已照钞一分寄余处存稿,此外黎所未钞之文,寥寥无几,尤不可发刻送人。不符篇积太少,且少壮不克努力,志力而才不足以副之,刻出适以彰其陋耳。如有知旧劝刻余集者,婉言谢之可也,切嘱切嘱。
余生平略涉先儒之书,见圣贤教人修身,千言万语,而要以不忮不求为重。忮者,嫉贤害能,妒功争宠,所谓“怠者不能修,忌者畏人修”之类也。求者,贪利贪名,怀土怀惠,所谓“未得患得,既得患失”之类也。忮不常见,每发露于名业相修、势位相埒之人;求不常见,每发露于货财相接、仕进相妨之际。将欲造福,先去忮心,所谓“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将欲立品,先去求心,所谓“人能充无穿窗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佐不去,满怀皆是荆棘;求不去,满腔日即卑污。余于此二者常加克治,恨尚未能扫除净尽。尔等欲心地干净,宜于二者痛下工夫,并愿子孙世世戒之。附作《忮求诗二首》录右。
历览有国有家之兴,皆由克勤克俭所致,其衰也则反是。余生平亦颇以勤字自励,而实不能勤,故读书无手钞之册,居官无可存之牍。生平亦好以俭字教人,而自问实不能俭,今置中内外服役之人,厨房日用之数,亦云著矣。其故由于前在军营,规模宏阔,相沿未改;近因多病,医药之资,漫无限制。由俭入奢,易于下水;由奢反俭,难于登天。在两江交卸时,尚存养廉二万金,在余初意不料有此,然似此放手用去,转瞬即已立尽。尔辈以后居家,须学陆梭山之法,每月用银若干两,限一成数,另封秤出,本月用毕,只准赢馀,不准亏欠。衙门奢侈之习,不能不彻底痛改。余初带兵之时,立志不取军营之钱以自肥其私,今日差幸不负始愿,然亦不愿子孙过于贫困,低颜求人,惟在尔辈力崇俭德,善待其后而已。
孝友为家庭之祥瑞,凡所称因果报应,他事或不尽验,独孝友则立获吉庆,反是则立获殃祸,无不验者。吾早岁久宦京师,于教养之道多疏,后来展转兵间,多获诸弟之助,而吾毫无稗益于诸弟。余兄弟妹妹各家,均有田宅之安,大抵皆九弟扶助之力。我身殁之后,尔等事两叔如父,事叔母如母,视堂兄弟如手足。凡事皆从省啬,独待诸叔之家则处处从厚,待堂兄弟以德业相劝、过失相规,期于彼此有成,为第一要义。其次则亲之欲其贵,爱之欲其富,常常以吉祥善事代诸昆季默为祷祝,自当神人共钦。温甫、季洪两叔之死,余内省觉有惭德。澄候、沅甫两叔渐老,余此生不审能否相见。
尔辈若能从孝友二字切实讲求,亦足为我弥缝缺憾耳。
附忮求诗二首善莫大于恕,德莫凶手妒。妒者妾妇行,琐琐奚比数。已拙忌人能,己塞忌人遇。已若无事功,忌人得成务。已若无党援,忌人得多助,势位苟相敌,畏逼又相恶。已无好闻望,忌入文名著。已无贤子孙,忌人后嗣裕。
争名日夜奔,争利东西骛。但期一身荣,不惜他人污。闻灾或欣幸,闻祸或悦豫。问渠何以然,不自知其故。尔室神来格,高明鬼所顾。天道常好还,嫉人还自误。由明丛诟忌,乖气相回互。重春灾汝躬,轻如减汝诈。我今告后生,悚然大觉悟。终身让人道,曾不失寸步。终身祝人善,曾不损尺布。
消除嫉妒心,普天零甘露。家家获吉祥,我亦无恐怖。
(右不忮)知足天地宽,贪得宇宙隘。岂无过人姿,多欲为患害。在约每思丰,居团常求泰。富求千乘车,贵求万钉带。未得求速偿,既得求勿坏。芬馨比椒兰,磐固方泰岱。求荣不知厌,志亢神愈(忄太)。岁燠有时寒,日明有时晦。时来多善缘,运去生灾怪。诸福不可期,百殃纷来会。片言动招尤,举足便有碍。戚戚抱殷忧,精爽日凋擦。矫首望八荒,乾坤一何大。安荣无遽欣,患难无遽憝。君看十人中,八九无倚赖。人穷多过我,我穷犹可耐。
而况处夷途,奚事生嗟忾?于世少所求,俯仰有馀快。侯命堪终古,曾不愿乎外。
(右不忮)致夫人( 封)致欧阳夫人同治六年五月初五日居官不过偶然之事,居家乃是长久之计。
凡盛必有衰,不可不预为之计。
欧阳夫人左右:自余回金陵后,诸事顺遂,惟天气亢旱,虽四月二十四、五月初三日两次甘雨,稻田尚不能栽插,深以为虑。
科一出痘,非常危险,幸祖宗神灵庇佑,现已全愈,发体变一结实模样。十五日满两个月后,即当遣之回家,廿六月中旬可以抵湘。如体气日旺,七月中旬赴省乡试可也。
余精力日衰,总难多见人客。算命者常言十一月交癸运,即不吉利。
余亦不愿久居此官,不欲再接家眷东来。
夫人率儿妇辈在家,须事事立个一定章程。居官不过偶然之事,居家乃是长久之计。能从勤俭耕读上做出好规模,虽一旦罢官,尚不失为兴旺气象。若贪图衙门之热闹,不立家乡之基业,则笑官之后,便觉气象萧索。凡有盛必有衰,不可不顶为之计。
望夫人教训儿孙妇女,常常作家中无官之想,时时有谦恭省俭之意,则福泽悠久,余心大慰矣。
余身体安好如常,惟眼蒙日甚,说话多则舌头蹇涩,左牙疼甚,而不甚动摇,不至遽脱,堪以告慰。顺问近好。
寄侄( 封)寄纪瑞侄同治二年十二月十四日·有福不可享尽,有势不可使尽。莫着华丽衣眼,少用仆婢雇工。
字寄纪瑞侄左右:前接吾侄来信,字迹端秀,知近日大有长进,至以为慰。
吾家累世以来,孝弟勤俭。辅臣公以上吾不及见,竟希公、星冈公皆未明即起,竟日无片刻暇逸。竟希公少时在陈氏宗祠读书,正月上学,辅臣公给钱一百为零用之需,五月归时,仅用去二文,尚馀九十八文还其父,其俭如此。星冈公当孙入翰林之后,犹亲自种菜收粪。吾父竹亭公之勤俭,则尔等所及见也。
今家中境地虽渐宽裕,侄与诸昆弟切不可忘却先世之艰难,有福不可享尽,有势不可使尽。勤字工夫,第一贵早起,第二贵有恒。俭字工夫,第一莫着华丽衣服,第二莫多用仆婢雇工。凡将相无种,圣贤豪杰亦无种,只要人肯立志,都可以做得到的。侄等处最顺之境,当最富之年,明年又从最贤之师,但须立定志向,何事不可成?何人不可作?愿吾侄早勉之也。
荫生尚算正途功名,可以考御史。待侄十八岁,即与纪泽同进京应考。
然侄此际专心读书,宜以八股试帖为要,不可专侍荫生为基,总以乡试会试能到榜前,益为门户之光。
纪官闻甚聪慧,侄亦以立志二字兄弟互相劝勉,则日进无疆矣。顺问近好。
谕儿妇( 封)
谕儿妇满女同治七年五月二十四日家勤则兴,人勤刚健。能勤能俭,永不贫贱。象中妇女每日立定功课。
吾家男子于“看”、“读”、“写”、“作”四字缺一不可,妇女于“衣”、“食”、“粗”、“细”四字缺一不可。吾已教训数年,总未做出一定规矩。自后每日立定功课,吾亲自验功:食事则每日验一次;农事则三日验一次,纺者验线子,绩者验鹅蛋;细工则五日验一次;粗工则每月验一次,每月须做成男鞋二双,女鞋不验。
早饭后做小菜点心酒省之类食事巳午刻纺花或绩麻衣事中饭后做针线刺绣之类细工酉刻过二更后做男鞋女鞋或缝衣粗工右验功课单,谕儿妇、侄妇、满女知之。甥妇到日,亦照此遵行。
家勤则兴,人勤则健。
能勤能俭,永不贫贱。
日记
道光二十年六月初七日留馆后,本要用功,而日日玩仍,不觉过了四十馀天。前写信去家,议接家眷。又发南中请信。比作季仙九师寿文一首。馀皆怠忽,因循过日,故曰日无可记录。兹拟自今以后,每日早起,习寸大字一百,又作应酬字少许;辰后,温经书,有所知则载《茶馀偶谈》;日中读史亦载《茶馀偶谈》;酉刻至亥刻读集,亦载《茶馀偶谈》;或有所作诗文,则灯后不读书,但作文可耳。
忆自辛卯年,改号涤生。涤者,取涤其旧染之污也;生者,取明袁了凡之言:“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也。”改号至今九年,而不学如故,岂不可叹!余今年已三十,资禀顽钝,精神亏损,此后岂复能有所成?但求勤俭有恒,无纵逸欲,以丧先人元气。困知勉行,期有寸得,以无失词臣体面。日日自苦,不至佚而生淫。如种树然,斧斤纵寻之后,牛羊无从而牧之;如熟灯然,膏油欲尽之时,无使微风乘之。庶几稍稍培养精神,不至自速死。谈能日日用功有常,则可以保身体,可以自立,可以仰事储蓄,可以借福,不使祖宗积累自我一人享受而尽,可以无愧词臣,尚能以文章报国。谨记于此。六月初七夜记。
道光二十一年七月十四日阴雨晏起。饭后走梅世兄处,明日渠扶梓南归,今日走去探问一切。旋至许世叔处送行,又至周华甫之母处拜寿,又至胡润艺处,问伊扶标归葬事宜。
胡送余《陶文毅全集》二部。又至唐镜海先生处,向检身之要、读书之法。
先生言当以《朱子全集》为宗。时余新买此书,问及,因道此书最宜熟读,即以为课程,身体力行,不宜视为浏览之书。又言治经直令一经,一经果能通,则造经可分及。若遽求兼精,则万不能通一经。先生自言生平最喜读《易》。
又言为学只有三门:曰义理,曰考核,曰文章。考核之学,多求粗而遗精,管窥而合测。文章之学,非精于义理者不能至。经济之学,即在义理内。又问:经济宜何如审端致力?答曰:经济不外看史,古人已然之迹,法戒昭然;历代典章,不外乎此。又言近时河南倭艮峰仁前辈用功最笃实,每自朝至寝,一言一动,坐作饮食,皆有扎记。或心有私欲不克,外有不及检者皆记出。
先生尝教之日:不是将此心别借他心来把捉才提醒,便是团邪存诚。又言检摄于外,只有“整齐严肃”四字,换守于内,只有“主一无道”四字。又言诗、文、词、曲,皆可不必用功,诚能用力于义理之学,彼小技亦非所难。
又言第一要戒欺,万不可掩著云云。听之,昭然若发蒙也。又至陈筠心处、金竹虔处、岱云处,始归。夜写卅个。
咸丰九年三月十六日早,清理文件。饭后写雪琴信一件,看信稿数件。见先锋官三人。抄白绫记事。见客二次。中饭后习字二纸,温《史记》、《田窦传》、《韩安国传》。
夜眼蒙,不敢看书。闻子序谈“养气章”末四节。言孔子之所以异于伯夷、伊尹者,不在高处,而在平处;不在隆处,而在汗处。汗者,平也、下也、庸也。夷、尹之圣,以其隆高而异于众人也。孔子之圣,以其平庸汗下而无以异于众人也。宰我之论,尧、舜以勋业而隆,孔子以并无勋业而汗。子贡之论,百五以礼乐而隆,孔子以并无礼乐而汗。有若之论,他圣人以出类拔萃而隆,孔子以即在类革之中,不出不拔而自处于汗,以汗下而同于众人。
此其所以异于夷、尹也,此其所以为生民所未有也。
咸丰九年三月廿七日早,清理文件。饭后见客三次,传见哨官三人。接家信,澄侯一件、沅甫一件,系初八送纪寿信之回音。翻阅《四书》一遍。用白绫写《论语》、《孟子》中最足警吾身者,约二十馀章。中饭后,习字二纸,温《滑稽传》。
夜温《大宛传》,未毕。思人心所以抗扰不定者,只为不知命。陶渊明、白香山、苏子瞻所以受用者,只为知命。吾涉世数十年,而有时犹起计较之心,若信命不及者,深可愧也。
咸丰九年三月廿九日早,清理文件。饭后见先锋官三人。写彭雪琴、胡中丞信。见客一次。
阅《院馀丛考》。中饭后习字二纸,温《淮南衡山传》。旋写大字数幅。酉刻,登后楼。
灯后,温《货殖传》数叶。因眼蒙不敢多看书。日内,念不知命、不知礼、不知言三者,《论语》以股全篇之末,良有深意。若知斯三者,而益之以《孟子》“取人为善,与人为善”之义,则庶几可为完人矣。
咸丰九年三月三十日早,清理文件。饭后见先锋官三人。写张小浦信,改信稿五件。接何廉(日方)信,写作俱佳,依恋之意,溢于言表,才士不遇,读之慨然。倦甚小睡。剃头一次。中饭后习字二纸。温《货殖传》毕。夜接孙芝房信,告病体垂危,托以身后之事,并请作其父墓志及刻所著诗十卷、《河防纪略》四卷、散文六卷;又请邵位西作墓志,亦自为手书别之,托余转寄。又接意城信,告芝房死矣。芝房子去岁六月面求作其父墓表,余已许之。十一月又寄近作古文一本,求余作序。余因循未及即为,而芝房遽归道山,负此良友,疚恨何极!芝房十三岁入县学,十六岁登乡举。
廿六岁入翰林,少有神童之目,好学励品,同辈所钦。近岁家运极寒,
其胞弟鳖洲、主事叔孕孝廉相继下世,又丧其长子,又丁母忧,又丧其妻,又丧其妾,皆在此十年之内。忧能伤人,遂以吸生。如此美才,天不假之以年俾成大器,可悲可悯!因忆道光二十八年刘菽云将死之时,亦先为一书寄京以告别,请余为作墓志。
几内即在上住宿,未带铺盖也。其他去沙河镇二里,去李鹿车制军之宅一里许。
咸丰九年八月初四日黎明起。饭毕,再人山谒岳武穆正之配李夫人墓。墓去沙河镇十一二里许。去株岭姚太夫人之墓之西,名曰太阳山,坐北向南。坟下三丈许有陈岩叟坟。岳夫人墓不知其初所据。明宏治九年,童某修县志,以为葬在此。
厥后嘉靖六年,何某修志,以为不葬在此,系与姚太夫人合葬株岭也。嘉靖十年,陈氏坟遂葬于下方。至崇祯二年,岳、陈二家构松,逮本朝康熙、雍正,讼百馀年,久不决。至乾隆五年,九江府知府施君廷翰判断,定为岳夫人实葬在此。陈氏坟因其太久,亦不复迁。二姓皆永禁进葬,遂为定案详。
巡道李君振云批,亦以童志为断。今详文并批,皆刻于东一碑石,西一碑系乾隆十年县令禁刍牧者。墓有古树,皆乾隆中所禁,近年亦枯朽矣。巳正归舟。舟行出沙湖,申刻至九江老营。热甚。酉正,西风作,始渐凉也。见客二次。夜,与雪琴、少泉久谈。清理文件。是日接季洪弟信,知将回湘乡募勇。接胡宫保信,知皖北军事日坏。阅京报,亦以定远失守,胜翁皆交部严议也。阅《步天歌》。是夕,思作书者宜临帖、摹帖;作文作诗皆宜专学一家,乃易长进。然则作人之道,亦宜专学一古人,或得令人之贤者而师法之,庶易长进。
咸丰九年八月初五日早,清理文件。饭后将《欧阳文忠公全集》清检目录,共百五十三卷,附录五卷,至未正清毕。拟派人至江苏接陈作梅来营,写信一件,自添二叶。
夜写袁漱六信一件。阅《归田录诗话笔说[记]》。胡中丞寄来京信一件,知胜翁互相讦参。
翁自定远失守,兵饷两空,所处之境甚穷。
咸丰九年八月初六日早,写漱六信毕。饭后写季仙九先生信一封。派戈什哈朱长彪往溧阳迎接陈作梅,寄途费银百两。李少泉亦派一家丁同去。巳初起行。余亦即于已初开船。见客二次。是日风色不甚顺。自九江以上,须得东风,(氵斥)流乃顺。本日北风甚微。行三十里,至陆家嘴泊宿。与雪琴久谈。登岸散步,行半里许,天气甚热,与少泉露坐久谈。阅次青代雪琴所为《昭忠祠记》,将一二不稳处批出。
咸丰九年八月初七日黎明开船,逆风逆水。以十除人曳牵而上,未刻至隆平。团首胡玉堂来接,团勇沿江岸迎送。湾泊二刻许,复开行。傍夕至武穴。广济县方令来接。方名大提,巴陵人,附生,保至令职。厘金等局委员李宗涑、胡夏初、童焕藻、单发轫、曾纪潢皆来见。灯时始泊船,与雪琴、少泉久谈。夜,大东北风。是日改信稿二十余件,写张上捕信一件。夜阅《步天歌》。接九弟在袁州所发信,系七月计日寄强中营,便勇带来者。又有方案成者,亦安州人,上年避难来鄂,胡中丞派其在武穴当差,本日亦来见。据称,何子永镇修八年四月在英山天花坪被贼扰,七年赴颖州太和县教谕戴汉翔处矣。是日,阅《书经·顾命》等篇,如有所悟。
咸丰九年十一月初二日黎明,早饭。饭后起行。行四十里,至一天门地方扎营,黄梅境也。
黄海军令来迎,与之久谈。下半日,温《诗经》数章,剃头一次。写胡中丞信、彭雪琴信、李申夫信。夜思近日之失,由于心太弦紧,无舒和之意。以后作人,当得一“松”字诀。是夜,睡味甚适,亦略得“松”字意味。日来,每思吾身,能于十“三”字者用功,尚不失晚年过境。十“三”字者,谓三经、三史、三子、三集、三实、三忌、三薄、三知、三乐、三寡也。三经、三史、三子、三集、三实,余在京师,尝以匾其妻。在江南,曾刻印章矣。
三忌者,即谓天道忌巧,天道忌盈,天道忌贰也。三薄者,幸灾乐祸,一薄德也;逆命亿数,二薄德也;臆断皂白,三薄德也,三知者,《论语》末章,所谓“知命、知礼、知言”也。三乐者,即九月二十一日所记读书声出金石,一乐也;宏奖人才,诱人日进,二乐也;勤劳而后憩息,三乐也。三寡者,寡言养气,寡视养神,寡欲养精。十“三”字者,时时省察,其犹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者乎?
咸丰十年闰三月十一日黎明,出巡视营墙。饭后清理文件,写胡中丞信、彭雪琴信、左季高信,见客三次,阅《后汉书》李云、刘瑜、谢弼传,虞诩、傅燮、盖勋、臧洪传。中饭后阅《张衡传》九叶,未毕。日内因眼蒙,不敢多看书。天气甚长,申刻以后,但在室内徘徊。酉正跃坐。念天下之稍有才智者,必思有所表见以自旌异于人。好胜者此也,好名者亦此也。同当兵勇,则思于兵勇中翘然而出其类;同当长夫,则思于长夫中翘然而出其类;同当将官,则思于将官中翘然而出其类;同为主帅,则思于众帅中翘然而出其类。虽才智有大小深浅之不同,其不知足、不安分,则一也。能打破此一副庸俗共有之识见,而后可与言道。夜校《叙传》下卷,未毕。王子云、高云浦来,言方某品行不甚可靠。
咸丰十年闰三月十八日黎明,出巡视营墙。饭后清理文件。旋阅《后汉书》颍川四长传,李固、杜乔传。中饭后阅吴(礻右)、延笃传。是日,竟日雨不止。心事焦闷,口无津液,上焦火旺,因不复看书,即在室中徘徊。思凡事皆有至浅至要之道,不可须臾离者,因欲名其堂回“八本堂”。其目日:读书以训诂为本,诗文以声调为本,事亲以欢心为本,养生以少恼怒为本,立身以不妄语为本,居家以不晏起为本,居官以不要钱为本,行军以不扰民为本。古人格言尽多,要之每事有第一义,必不可不竭力为之者。得之则如探骊得珠,失之则如舍本根而图枝叶。古人格言虽多,亦在乎寻人之慎择而已矣。夜,阅《骈体文钞·版牍类》。是日接家信,三月三日发,澄弟一件。沅弟一件、纪泽一件。
又得竟海先生及作梅、牧云等信。
咸丰十年七月廿九日早起,至沈宝成营内一查,辰刻归。饭后清理文件。旋小睡。写杨厚庵信一件。阅韩文。中饭后热极,小睡。习字一张,清理各文件。酉刻与王壬秋久谈,又与牧云谈。夜与牧云、少荃在楼上乘凉。早睡。本日思求人约有四类,求之之道,约有三端。治事约有四类,治之之道,约有三端。求人之四类,曰官也,绅也,绿营之兵也,招募之勇也。其求之之道三端,曰访察,曰教化,曰督责。采访如鸷鸟猛兽之求食,如商贾之求财;访之既得,又辨其贤否,察其真伪。教者,诲人以善而导之,以其所不能也;化者,率之以躬,而使其根从于不自知也。督资者,商鞅立木之法,孙子斩美人之意,所谓千金在前,猛虎在后也。治事之四类,曰兵事也,饷事也,吏事也,交际之事也。其治之之道三端,曰剖晰,曰简要,曰综核。
剖晰者,如治骨角者之切,如治玉石者之琢。每一事来,先项剖成两片,由两片而剖成四片,由四片而剖成八片,愈刮愈是绝,愈剖愈细密,如纪昌之视虱如轮,如庖丁之批隙导(上穴下款),总不使有一处之额(干页),一丝之含混。简要者,事虽于端万绪,而其要处不过一、二语可了。如人身虽大,而脉络针穴不过数处,万卷虽多,而提要钩元不过数句。凡御众之道,教下之法,易则易知,简则易从,稍繁难则人不信不从矣。综核者,如为学之道,既日知所忘,又须月无忘其所能。每日所治之事,至一月两月,又当综核一次。军事、吏事,则月有课,岁有考;饷事,则平日有流水之数,数月有总汇之帐。总以后胜于前者为进境。此二者,日日究心早作夜思,其于为督抚之道,思过半矣。
咸丰十年九月廿六日早饭后清理文件。旋见客三次,内周瀚、刘兆璜坐颇久。写九弟信一件、胡宫保一件。与尚斋围棋一局。旋将九弟手卷写毕。中饭后,见客四次,内黎世兄坐颇久。酉刻,李申夫来久谈,傍晚散去。夜清理文件,寸心郁闷异常。与尚斋围棋一局,目蒙殊甚。是日因写手卷,思东坡“守骏莫如跛”五字,凡技皆当知之。若一味骏快奔放,必有额踬之时;一向贪图美名,必有大汗辱之时。余之以“求阙”名斋,即求自有缺陷不满之处,亦“守骏莫如跛”之意也。
咸丰十年九月廿八日早饭后清理文件。族接胡富保信,内有与陈作梅密信,因作梅已赴江西,余拆阅。中言沅甫乡里之评,如此大非乱世所宜,公可密告涤丈箴规之云云。余因作梅在此数月,并未提及一字,不知所指何事。因问少荃曾闻作梅说及我家事否。少荃言曾闻作海说及沅甫乡评不好。余细叩何事,渠言洪家猫面脑葬地,未经说明,洪家甚为不服。洪秋浦有信寄余,其中言语憨直,因隐藏未经寄营。本县绅士亦多见此信稿者,并劝余设法改坟,消患无形等语。又言沅甫起新屋,规模壮丽,有似会馆。所伐人家坟山大木,多有未经说明者。又言家中子弟荡佚,习于吹弹歌唱之风云云。余闻之甚为忧惧。旋写胡宫保信,写凯章信。中饭后,倦甚,眼蒙不敢作事,仅阅《谷梁传》廿馀叶。傍夕亦倦。夜清理文件颇多。眼蒙昧甚。睡后,细思余德薄能鲜,忝窃高位,又窃虚名,已于造物之忌,而家中老少习于“骄、奢、佚”三字,实深惊惧。
咸丰十年十二月初九日早,清理文件。饭后与尚斋围棋一局。拟作各摺片稿,心绪郁闷,久不得就。
中饭后又围棋一局。日内,因不得景德镇开仗之信,心中忽忽如有所失。清理文件。见客四次。江军门自柏溪来见。是日,刘彤皆、姚慕庭回家过年。夜,倦甚,读书不能终卷。因读《淮南子·精神训》,至“大禹竭力以劳万民”句,若有所感,王梦龙值日。夜,初睡即梦魇,盖近日精神极疲乏,凡不克自振。
咸丰十年十二月十二日
早饭后清理文件。旋写左季高信、郭云仙兄弟情。中饭后骑马至城内树堂处闲谈。树堂近来好作隶书,笔力劲健,但乏名贵之气,傍夕归。夜,清理文件颇多,以本日未甚料检也。将各案应行请恤者,汇为一清单。阅扬子《法言》,究不如《文中子》之平实,盖子云文学中人,非道德中人也。
细思古人修身、治人之道,不外乎前此所见之“勤、大、谦”。勤若文王之不逞;大若舜、禹之不与;谦若汉文之不胜。而“勤、谦”二字,尤为彻始彻终,须臾不可离之道。勤所以儆惰也,谦所以儆傲也。勤能且谦,则大字在其中矣。千古之圣贤豪杰,即奸雄欲有立于世者,不外一“勤”字;千古有道自得之土,不外一“谦”字。吾将夺此二字以终身。倘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者乎!夜睡颇熟,四更即醒。
咸丰十年十二月十五日早饭后清理文件。旋与尚斋围棋一局,清理文件颇多。中饭后与申夫□谈,再围棋一局,阅《淮南子·说林训》。夜又阅《淮南子》约廿馀页,清理文件。接沅弟信,知枞阳又甚危急,寸心为之怦怦。偶思写字之道,如修脚匠之修脚。古人所谓“拨灯法”,较空灵,余所谓“修脚法”,较平稳。
二更睡,不能成寐。张戈什哈值日。是日,雨而微雪,雪竞日不止。昨数日起屋,本日停工。又念左、鲍等不能开仗,为之焦灼。是日,文武员共贺望,应酬极久。与黄云海、杨在纲等谈明岁移营出岭,聚语甚多。
咸丰十年十二月十八日早,清理文件。饭后与尚斋围棋一局。旋阅《淮南子》《道应训》、《氵凡论训》。中饭后阅《诠言训》,至初更毕。清理文件,倦甚。与申夫普谈天下大局,似若无转机之可图者。旋入房小坐。夜,睡不甚成寐。前在营起屋一间,未毕,十五、六、七三日雨雪,停工,本日重修砌。午后又小雨。夜来见天气阴黑,气象愁暗,为之忧闷久之。不知大乱何日可平,又不知安庆、枞阳日内支得住否,寸心悬悬不已。又思“劳、谦”二字受用无穷,劳所以戒惰也,谦所以戒傲也。有此二者,何恶不去?何善不臻?……咸丰十一年正月初一日五更三点起,至城内万寿宫拜牌行礼,黎明还营。各文武员弁来贺新年,巳正始毕。清理文件,写告示一张。旋观申夫与鲁秋航下棋,余亦与尚斋围棋一局。中饭后,阅《陆放翁诗选》。七言绝句发抄,兼选七律。余在京时,曾将放翁七律选抄一编,七绝则选而未抄。今因抄七绝,又将七律再选一编,恐与在京时所选多不符矣。傍夕,又现申夫与人下棋。写洗弟信。
夜再阅陆诗,二更三点睡,至五更三点始醒,为近日所仅见。是日细思立身之道,以禹、墨之“勤俭”,兼老庄之“静虚”,庶于修己、治久之术,两得之矣。
咸丰十一年正月初二日早饭后清理文件。旋与尚斋围棋一局,写左季高信一件。出门拜年数家,至树堂处小坐,忠义局小坐,午初归。写雪琴信一件。中饭后又围棋一局。选放翁七绝至夜,选第七册毕。申刻清理文书百馀件。眼蒙特甚,殆因近日下棋太多之故。
夜,睡颇成寐。放翁每以美睡为乐,盖必心无愧怍而后睡梦皆恬。故古人每以此自课也。
咸丰十一年正月初四日早,接奉廷寄,即前复奏英夷助剿运漕一案。饭后清理文件。写澄弟信一件,言戒“骄”字以不轻非笑人为第一义;戒“惰”字以不晏起为第一义。写纪泽信一件,言文章之雄奇,以行气为上,造句次之,选字又次之。
旋阅选放翁七绝。中饭后又选陆诗,夜又选之,共八本。放翁胸次广大,盖与陶渊明、白乐天、邵尧夫、苏子瞻等同其旷逸。其于灭虏之意,养生之道,干言万语,造次不离真,可谓有道之。惜余备员兵间,不获于闹静中探讨道味。夜,睡颇成寐。当由玩索陆诗,少得稗补乎!
同治元年三月十七日早饭后清理文件。写杨节母碑额,久不作篆,生涩殊甚,乃知天下万事责熟也。见客三次,写李少荃围棋一局,习字一纸。中饭后写沅甫信。前闻洋船过芜湖来者,言十三日三山夹火光烛天,心以季弟营盘为忧。本日,沅弟寄到季十三日一信,乃为之慰喜。申初出外拜客。又至河下着洋船,送春字营、鼎字营赴沪,酉初二刻归。清理文件。傍夕高吟黄山谷七律。夜将科房所呈批稿簿清厘一过,稍清月馀积阁之件。余既抄选十八家之诗,虽存他乐不请之怀,未免足己自封之陋。乃近日意思尤为简约,五古拟专读陶潜、谢眺[(月兆)]两家,七古拟专读韩愈、苏武两家,五律专读杜甫,七律专读黄庭坚,七绝专读陆游。以一二家为主,而他家则参观互证,庶几用志不纷。然老境侵寻,亦只能长吟以自娱,不能抗乎以入古矣。
同治元年三月十八日早饭后清理文件。旋见客二次。与柯小泉围棋一局。核改信稿十馀件,习字一纸。洪琴西来,久坐时许,戏言余有扑面相法,谓初次一见,即略知其人之梗概也。中饭后见客三次,子序谈最久。又与子序围棋一局,申末去。
写对联十付。纂一联赠方存之云:“敛气乃宏才学识,高文待续方刘姚。”傍夕高吟山谷七律。夜清理文件,二更三点毕。昨数日疲倦殊甚,昨夜服归脾扬一帖,谓脾胃甚好之故,岂果服药之功耶?抑昏倦颓放,暮景不能自振耶?
清理文件。傍夕小睡。夜阅《苕溪渔隐丛话》。二更后复小睡,三更入上房,倒床酣卧,黎明方醒。是日申刻写挽联一付、对联四付。
同治元年四月初十日早饭后接见司道。旋出城看熊字营操演,已刻归。与筱泉围棋一局。
习字一纸,写希庵信,未毕。约陈(氵是)、潘鸿焘来吃便饭,未正散。将希庵信写毕。
摺差曾恒德自京归来,阅京信及各报本。清理文件。接少荃上海来信,言夷务事颇详。旋阅护军抬枪、小枪两队将发往熊字营为教师者。酉初写扁字及对联,再阅京报,略知近事。傍夕,眉生来久谈。夜清理文件,至二更三点毕。
本日见许仙屏与沅弟信中多见到语,如云为治首务爱民,爱民必先察吏,察吏要在知人,知人必慎于听言。魏叔子以孟子所言“仁术”,“术”字最有道理。爱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即“术”字之的解也。又言蹈道则为君子,违之则为小人。观人当就行事上勘察,不在虚声与言论;当以精己识为先,访人言为后。皆阅历有得之语。
同治元年四月十一日早饭后清理文件。旋与柯筱泉围棋一局。吴竹庄来,坐颇久。写沅弟信。涉阅广东新刻丛书两种,一曰《海山仙馆丛书》,凡五十六种。潘仕成辑刻;一日《粤雅堂丛书》,凡一百廿一种,伍崇耀辑刻。二者皆冯竹渔新赠也。又涉阅《正谊堂丛书》,凡五十六种,张清恪公辑刻,吴竹庄所赠也。
因取《正谊堂》中清恪公所辑《程子》二十篇读之,至晡时读毕。凡十卷,取《论语》二十篇之意,编采二程粹言,略分门类,颇为精当。写沅弟信一件。申刻调恒字营八队来此操演枪炮,约一时许毕。夜阅张清恪公所辑《朱子》七篇,每篇各分上下,仿《孟子》七篇之意。张公盖以程配孔,以朱配孟也。读一卷,未毕。倦甚,因阅陶诗。三更睡,倒床即成寐矣。是日又写扁字二十馀个。静中,细思古今亿万年无有穷期,人生其间,数十寒暑仅须臾耳。大地数万里不可纪极,人于其中寝处游息,昼仅一室耳,夜仅一榻耳。
古人书籍,近人著述,浩如烟海,人生目光之所能及者不过九牛之一毛耳。
事变万端,美名百途,人生才力之所能办者,不过太仓之一粒耳。知天之长而吾所历者短,则遇忧患横逆之来,当小忍以待其定;知地之大而吾所居者小,则通荣利争夺之境,当退让以守其雌;知书籍之多而吾所见者寡,则不敢以一得自喜,而当思择善而约守之;知事变之多而吾所办者少,则不敢以功名自矜,而当思举贤而共图之。夫如是,则自私自满之见可渐渐蠲除矣。
同治元年九月十四日早饭后清理文件,写鲍春霆信一件。围棋一局。见客二次。巳刻登城,看演放炮位,周围一试,约步行七里,肩舆五里,午刻归。写家信一件,又写沅弟信一件。中饭后至幕府闲谈,清理本日文件。申正写挂屏四付、对联二付。本日早接沅弟初十日信,守事似有把握,为之少慰。然以江西抚藩二人似有处处与我为难之意,寸心郁郁不自得。因思日内以金陵、宁国危险之状,忧灼过度。又以江西诸事掣肘,闷损不堪。皆由平日于养气上欠工夫,故不能不动心。欲求养气,不外“自反而缩行谦于心’两句;欲求行谦于心,不外“清、慎、勤”三字。因将此三字多缀数语,为之疏解。“清”字曰名利两淡,寡欲清心,一介不苟,鬼伏神钦;“慎”字日战战兢兢,死而后已,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勤”字曰手眼俱到,心力交瘁,困知勉行,夜以继日。此十二语者,吾当守之终身。遇大忧患、大拂逆之时,庶几免于尤悔耳。
夜阅《梅信[伯]言诗文集》,核批札各稿。二更三点将睡,疲困殊甚,幸尚成寐。五更醒,从此为常态矣。
同治二年五月廿七日早饭后,忽作呕吐。余向有此病,每数月或半年辄发一次,大约浮热滞于上焦,饮食尚未消化,而后之饮食继至,故烦满而作呕。每次禁腥荤,节饮食,即可痊愈。因病不愿见客,不能治事,与程颍芝围棋三局,又观程与小岑一局。竟日在石床上小睡,令人摇扇,阅《津逮秘书》中之《六一诗话》、《后山诗话》、《彦周诗话》、《吕居仁诗话》。中饭后与小岑围棋一局,又阅《津逮秘书》中各零种。发报四摺、四片、二清单。接奉廷寄,即十二日发摺奉到批回者。阅本日文件,核批札各稿。傍夕至幕府一谈。夜,病势未痊,仍在庭院竹床久睡,至三更二点始入内室登床睡,亦不甚成寐,古人云:其为人也多暇日者,其出人也不远矣。
余身当大任,而月馀以来竟日暇逸不事事,公私废阁,实深渐惧。谁当迅速投劾去位,冀免愆尤耳!
同治二年五月廿八日早饭后清理文件。旋见客四次。闻王朝治言鲍春霆在紫金山业合围矣。
在竹床上久睡。病尚未痊,疲乏殊甚。阅放翁题跋。与小岑围棋一局。旋温《诗经》《鱼藻》、《采菽》、《角弓》,至未刻毕。阅本日文件。申刻又围棋一局,将放翁题跋阅毕。核批札稿。傍夕至幕府一谈。夜在庭院久睡,倦甚。
又与小岑围棋一局。
在庭院睡至三更始入内室。
同治三年五月廿五日早饭后因身体患病,谢不见客。旋改告病摺一件,又改近日军情片,是日凡改三次。围棋一局。幕友来见者数次。巳刻,庞省三来久谈。午刻核科房批稿,写对联六付。中饭后,唐中丞来话别,渠于本日回籍省墓也,谈约一时有半。阅本日文件甚多,核批札各搞。酉刻出城送唐中丞之行,傍夕归。发报三招、五片。夜阅《古文·书牍类》,二更三点睡,倦甚。日内因户部奏把似有意与此间为难,寸心抑郁不自得。用事太久,恐人疑我兵权太重、利权太大。意欲解去兵权,引退数年,以息疑谤,故本目具招请病,以明不敢久握重柄之义。
同治三年三月廿六日早饭后清理文件。因身体患病,不多见客。旋见客,立见者二次。围棋一局。
周军门来一见。写沅弟信一件。已刻至眉生处□谈。旋写郭云仙信一件。午刻核批和各稿。刘开生等来,谈地理甚久。小睡片刻。中饭后将云仙信写毕,阅本日文件,核改京信各稿,至纪泽处一谈,核批扎各稿。酉刻至张笛帆处一坐。张名锦瑞,雨农比部之子,辛亥孝廉,新入幕写摺件者也。
傍夕小睡。夜再改京信二件,约三百字。二更四点睡。
同治三年三月廿七日早饭后清理文件,旋见客二次,勒少仲来久坐,围棋一局。至眉生处一谈,甚久。巳正接奉廷寄,于十二日争厘金一疏末蒙允许。辞旨似有抚而左督,仍命督抚各分江西厘金之半。又念金陵大功将蒇,恐军心涣散,经总理衙门于上海奏拨银五十万,专解金陵大营,其中二十九万虽不甚可靠,其二十一万则立刻可起解,足济燃眉之急。因念枢廷苦心调停,令人感激;而劳逸轻重之间,又未尝不叹公道之不明也。午刻核准北票盐章程,核至酉刻乃毕。阅本日文件,核批扎各搞,未毕。傍夕,兰泉自金陵归,久谈。夜因闻沅弟病未愈,写信一件与之。旋将批札稿核毕。
二更后,思温古文,倦甚,不复能用功矣。因沅弟与纪泽儿均有病,甚为忧灼,夜睡不甚成寐,百感交集。自古高位重权,盖无日不在忧患之中,其成败祸福则天也。
同治三年三月廿八日早饭后清理文件,旋见客,立见者三次,坐见者二次。外甥王昆人自金陵来,与之久谈,因命之速归省母。已初接信,则其母已于三月十四日未刻仙逝,因不遽告甥,而催令登舟速归,俾其途中姑得少宽,且免在此成服,耽阁数日也。吾兄弟姊妹九人,今仅存三人矣,伤感特甚,不能治事,因阅《老学庵笔记》以自遣。围棋一局。写沅弟信一件。中饭后,阅本日文件。
围棋一局。核批札各稿。再阅《老学庵笔记》。傍夕得信,知新仁、依仁营有抢劫山内粮台之事,忧灼之至。兵事不振,变症百出,曷胜愧憾!傍夕在竹床小睡。夜阅《老学庵笔记》。又接廷寄,将昨日总理衙门所拨银五十万重言以申明之。二更四点睡,不甚成寐。盖骨肉死丧之感,闹饷内变之事,金陵未竟之功,江西流贼之多,百端交集,竟不知事变之胡底也。
同治四年正月廿二日早饭后清理文件。旋见客,坐见者四次,立见者一次。围棋一局。阅《说文》十叶,核科房批稿,又坐见者一次。午正请客,蒋子良等,申初散。
莫子(亻思)来一坐,阅本日文件。旋又见客,坐见者二次。说话太多,疲乏之至。傍夕小睡。
夜又见首府一次,阅《经文世编》十馀首,将选入“鸣原堂”,无称意者。二更后温韩文数首,朗诵,若有所得。余昔年尝慕古文境之美者,约有八言:阳刚之美曰雄、直。怪、丽,阴柔之美曰茹、远、洁、适。蓄之数年,而余未能发为文章,略得八美之一以副斯志。是夜,将此八言各作十六字赞之,至次日辰刻作毕。附录如左:
雄:划然轩昂,尽弃故常;跌宕顿挫,扪之有芒。
直:黄河干曲,其体仍直;山势若龙,转换无迹。
怪:奇趣横生,人骇鬼眩;《易》《玄》《山经》,张韩互见。
丽:青春大泽,万卉初葩;《诗》《骚》之韵,班扬之华。
茹:众义辐凑,吞多吐少;幽独咀含,不求共晓。
远:九天俯视,下界聚蛟;寤寐周孔,落落寡群。
洁:冗意陈言,类字尽更;慎尔褒贬,神人共监。
适:心境两闲,无营无待;柳记欧跋,得大自在。
同治五年四月十五日黎明,早饭后启行,约五十五里至夏张打尖,巳正中饭。又行四十五里至泰安府,在考棚作公馆。清理文件,兼阅本日文件,围棋二局。剃头一次。
酉正至岱庙。头门凡五门:正中曰正阳门,左右曰掖门,又左曰仰高门,又右曰见大门、余人仰高门,院中左有《宣和碑》,右有《祥符碑》。二门曰仁安门,院中左右皆有乾隆御碑亭,像碑甚多。正殿曰峻极殿,祀东岳大帝。后殿曰寝宫,祀大帝与碧霞元君。正殿丹墀之下,东有古柏如龙爪,有藤萝绕之;西有新相如凤翼,有倒挂墩枝,葱翠异常;又有一柏正当甫道,名曰独立大夫;稍南有一太湖石,甚奇,名曰扶桑石;其西院有环咏亭,自宋元以来题咏各碑环嵌壁间,李斯刻碑亦自山顶移嵌于此。其内为东岳帝之便殿,陈列前所颁法物珍器于此。中有乾隆间颁镇圭,长三尺许,厚二寸许,上青、中白、下组色,首为凉玉,耶为温玉。环咏亭之南有唐槐,苍古无匹。
旋赴东院,有炳灵宫,宫前有汉柏六株,尤为奇古。
又登仰高门、正阳门之楼一望岳色。瞑时还寓,料理明日登岱各事。
同治五年四月十六日黎明,早饭后与幕客六人登岱。出泰安北门三里许,过岱宗坊,旋至玉皇阁小坐。有孙真人化身。据道士云:孙某在此修炼,年九十四岁,康熙四十年化去,今手足皮骨尚在,如干腊然,惟头系上塑耳。又至关帝庙小坐,有盐当会馆。旋过飞云阁,有孔子登临处坊。旋过万仙楼下,未登楼。旋至斗母阁小坐,水声清激可听。旋过水帘洞,在大路之西,图中误刻于东。旋阅石经略。峪在大路过溪之东,约步行小半里。其上为摩天岭,岭上泉流洞中,巨石铺于洞底,纵横五亩许,刻《金刚经》其上,字大径尺四寸许,中署三大字,日暴经石。又有明汪玉者著论谈文,其子汪坦刻之石上,侧署二大字曰经正。旁一巨石曰试剑石。旋还大路,过一小桥,土人名曰东西桥。
自此桥以下,路在溪之西,自此桥以上,路在溪之东矣。
夹道翠柏成列,土人名曰相洞。旋至壶天阁小坐。自城至此凡十八里。
又过回马岭,至二虎庙。登岱程途,至此得半矣。该处路稍平夷,微有涉降,名曰快活三里。稍北为云母桥,该处有瀑布,名曰御帐坪。小坐,盖途中最胜之处也。遥望东边石壁,摩崖一碑,曰万丈碑。过朝阳洞,有元君殿,今颓毁矣。旋至五松树,小坐,有石坊口五五[衍一五字]大夫松。秦时松久不可见,今亦有虬松数株。又北为对松山,溪之两岸,古松森列,与东西桥之柏洞皆岱岳茂林也。自此以上为慢十八盘,过升仙坊为紧十八盘,岱岳中最为险峻之处。至南天门小坐。旋折而东,行里许,为碧霞元君庙,又东北一百步许为东岳大帝庙。余即在此停住。卯初自城起程,午初一刻到此,不觉登陆之难,盖号为四十里,实不过三十二、三里。小想片时,旋至两庙各行三跪九叩礼。因捻匪未平,发愿默为祈祷。中饭后,小睡片刻。
旋与幕友步行登览各处。
先至岱顶,即所谓天柱峰也。中有玉皇殿,殿外有巨石陂陀,相传为山之额顶。门外有无字碑,广二尺许,厚一尺五、六寸,高丈二、三尺,《志》称为汉时立石。顶之西南为青帝宫,又西为寝宫,内有元君卧像,门锁,未得启视。其南为北斗台,台上两石幢,高二尺许。寝宫之西为孔子殿。以上宫殿四处及北斗台皆已颓败。旋至岱顶之东,有乾坤亭,因纯皇帝书“乾坤普照”扁而名之也。又东为日观峰亭,亦有纯皇帝诗碑,其后一碑题“孔子小天下处”。此亭本可观日出,今已颓毁,上无片瓦,不如玉皇殿东轩看日出之便。又东南为舍身岩,改名爱身岩。岩之侧为仙人桥,两石壁之间,三石相衔,下临深谷,有如飞桥。又东为东神霄山,即日观峰这东之耸起者,实一山耳。遥对西神霄山,即南天门道西之耸起者。傍夕归,现东岳殿后唐明皇摩崖《纪泰山铭》。其套小泉回圣女地。凡岱顶之可观者,略尽于此。
此外如丈人峰,不过三石,略具人形。东天门、西天门、北天门,不过各立二石而且。
大抵泰山自北而南,分两大支、一小支:西大支由西神霄峰而南,至卧马峰、傲来峰一带;东大支由东神霄峰而南,至乾坤山、老人寨、二虎山、摩天岭一带;中一小支自东支之二虎山分出,南至马蹄峪、水帘洞、白杨洞一带。东大支及中小支皆不甚长,惟西支自傲来峰以西绵亘三、四十里,重峦巨幛,惜不及遍游也。水亦分两支:西支发源于南天门,目下干涸,至对松山始见流水;下经傲来峰出郡城之西闩外,名曰黄西河,又名涤河;东支发源于二虎山,自二虎山以南大路皆在此溪之沿,名曰中溪,又回环水。余粗识脉络于此,馀不及详。
是夕阴云作雨,闻贼又窜曹州,恐其渡运河而东,焦灼之至。睡不甚成寐。
同治五年四月十七日因昨夕阴云微雨,廿五鼓断不能观览日出,遂高卧不起,而幕友黎纯斋及薛叔芸、王鼎丞、叶亭甥等四人登玉是顶东轩。五更,严风微雨过后,竟得一睹日出之胜。乃知天下事末阅历者不可以臆测,稍艰难者不可以中阻也。
卯初二刻,起行下山,中过水帘洞、万仙楼,均小停登眺。至山麓王母地上坐,辰正一刻即人郡城。下山行走极速,盖登岱者别有一种山轿,长六尺许,两损弧而向上,如一弓小桥然。舁夫以皮带承肩,上下石磴皆横行,舁夫面皆向前。以直行,则皮带正负在项后,横行,则皮带斜曳在肩倒也。
在郡见丁方伯宝桢、鲍学使源深,又见长清令张曙。写昨日日记,约五百字,未毕。午初二刻又起程,行四十五里至夏张宿。途次,饱看傲来峰以西诸山。
又写日记七百馀字,毕。围棋二局,阅本日文件。连日积阁批札等件甚多,夜间清厘数件。倦甚,竟不能全了矣,愧歉之至。
此次登岱所心赏者,在庙则为镇圭,为李斯碑,为汉柏、唐槐,为龙爪柏,为扶桑石;在山则为玉皇顶、无字碑,为《纪泰山铭》,为南天门,为御幢坪。外此虽有胜迹,非所钦已。
同治七年正月十七日早饭后清理文件。见客,立见者三次,坐见者二次。习字一纸,核对各拓片。
专差发年终密考等摺。围棋二局。阅苏诗七律十二叶。午正出门,拜客三家。至竹如处一谈,至春织造处赴宴,申正归阅本日文件。至幕府一谈。
摺差自京归,接京信多件。阅十二月邸钞,核批槁各簿。四点睡,三更成寐,四更未醒。是日阅张清恪之子张懿敬公师载所辑《课子随笔》,皆节抄古人家训名言。大约兴家之道,不外内外勤俭、兄弟和睦、子弟谦谨等事。败家则反是。夜接周中堂之子文翕谢余致赙仪之信,则别字甚多,字迷恶劣不堪。
大抵门客为之,主人全未寓目。闻周少君平日眼孔甚高,口好雌黄,而丧事潦草如此,殊为可叹!盖达官之子弟,听惯高议论,见惯大排场,往往轻慢师长,讥弹人短,所谓骄也。由骄字而奢、而淫、而佚,以至于无恶不作,皆从骄字生出之弊。而子弟之骄,又多由于父兄为达官者,得运乘时,幸致显宦,遂自忘其本领之低,学识之陋,自骄自满,以致子弟效其骄而不觉。
吾家子侄辈亦多轻慢师长,讥谈人短之恶习。欲求稍有成立,必先力除此习,力成其骄;欲禁子侄之骄,先戒吾心之自骄自满,愿终身自勉之。因周少君之荒谬不堪,既以面谕纪泽,又详记之于此。
同治七年二月十五日未黎明,至大程子祠主祭,祭毕回署。早饭后清理文件。见客,坐见者二次,雪琴坐甚久。习字一纸。围棋二局。批校杜诗至未正毕,凡十二叶。
中饭后清理文件。至后园一览。写对联五付、挂屏二幅,约二百字。申正核批稿各簿。傍夕小睡。夜校订水师未尽事宜一条,将本辕人员斟酌补缺毕。
二更后核信稿各件。心绪憧憧,如有所失。念人生苦不知足,方望溪谓汉文帝之终身,常若自觉不胜天子之任者,最为善形容古人心曲。大抵人常怀愧对之意,便是载福之器、入德之门。如觉天之待我过厚,我愧对天;君之待我过优,我愧对君;父母之待我过慈,我愧对父母;兄弟之待我过爱,我愧对兄弟;朋友之待我过重,我愧对朋友,便觉处处皆有善气相逢。如自觉我已无愧无作,但觉他人待我太薄,天待我太啬,则处处皆有戾气相逢。德以满而损,福以骄而减矣。此念愿刻刻凛之。三点睡,通夕不甚成寐。
同治七年二月十六日早饭后清理文件,习字一纸。坐见之客一次。围棋半局。至钟山书院送诸生上学。旋至尊经书院送上学。旋至黄昌歧处道喜,渠于十四日生子也,午刻归。坐见之客一次。雪琴搬至署内来住,与之一谈。中饭后阅本日文件,批校杜诗四叶。坐见之客一次,写对联九付、屏一幅,约百馀字。申正核批稿各簿,傍夕小睡。夜,至雪琴房中一坐。旋核水师补缺一案。二更后温《书经·皋陶谟》。三点睡,昨夕,微雪兼雨,本日大雨,竟日不止。天气奇寒,深恐伤麦,忧系无已。是夕颇得酣寝。
同治七年二月廿九日早饭后清理文件,习字一纸。坐见之客一次,与雪琴、雨生一谈。旋陪雨生至会馆看地球,又同至昭忠祠一看,午正归署。中饭后阅本日文件。
添刘省三信二叶,写对联五付、挂屏六幅。与雨生一谈。围棋二局。傍夕小睡。夜核批各稿。雨生来久坐。二更三点后将稿核毕。四点睡。本日天气晴弄,麦稼或不大伤。
昔年曾以居官四败、居家四败书于日记,以自儆惕。兹恐久而遗忘,再书于此,与前次微有不同。居官四败:曰昏惰任下者败,傲狠妄为者败,贪鄙无忌者败,反复多诈者败。居家四败:妇女奢淫者败,子弟骄怠者败,兄弟不和者败,侮师慢客者败。仕宦之家不犯此八败,庶有悠久气象。
同治七年十二月十四日五更起,寅正一刻也。饭后趋朝。卯初二刻入景运门,至内务府朝房一坐。军机大臣李兰生鸿藻、沈经笙桂芬来一谈。旋出迎候文博川祥、宝佩衡(上均下金),同入一谈。旋出迎候恭亲王。军机会毕,又至东边迎候御前大臣四人及(忄享)王、孚王等。在九卿朝房久坐,会晤卿寺甚多。巳正叫起,奕公山带领余人养心殿之东间。皇上向西坐,皇太后在后黄幔之内,慈安太后在南,慈禧太后在北。余入门,跪奏称臣曾某恭请圣安,旋免冠叩头,奏称臣曾某叩谢天恩。毕,起行数步,跪于垫上。太后问;“汝在江南事都办完了?”对:“办完了。”问:“勇都撤完了?”对:“都撤完了。”问;“遣撤几多勇?”对:“撤的二万人,留的尚有三万。”问:“何处人多?”对:“安徽人多。湖南人也有些,不过数千。安徽人极多。”问:“撤得安静?’对:
“安静。”问:“你一路来可安静?”对:“路上很安静。先恐有游勇滋事,却倒平安无事。”问:“你出京多少年?”对:“臣出京十七年了。”问;“你带兵多少年?”对:“从前总是带兵,这两年蒙皇上恩典,在江南做官。”问:
“你从前在礼部?”对:“臣前在礼部当差。”问:“在部几年?”对:“四年。
道光廿九年到礼部侍郎任,咸丰二年出京。”问:“曾国荃是你胞弟?”对:
“是臣胞弟。”问:“你兄弟几个?”对:“臣兄弟五个。有两个在军营死的,曾蒙皇上非常天恩。”碰头。问:‘’你从前在京,直隶的事自然知道。”对:
“直隶的事,臣也晓得些。”问:“直隶甚是空虚,你须好好练兵。”对:“臣的才力怕办不好。”旋叩头退出。回寓,见客,坐见者六次。是日赏紫禁城骑马,赏克食。斟酌谢恩摺件。中饭后,申初出门拜客。至恭亲王、宝佩衡处久谈,归已更初矣。与仙屏等久谈。二更三点题。
同治七年十二月十五日黎明起。早饭后写昨日日记。辰初三刻趋朝。在朝房晤旧友甚多。巳正叫起,六额附带领入养心殿。余人东间门即叩头,奏称臣曾某叩谢天恩。
起行数步,跪于垫上。皇太后问:“你造了几个轮船?”对:“造了一个,第二个现在方造,未毕。”问:“有洋匠否?”对:“洋匠不过六七个,中国匠人甚多。”问:“洋匠是那国的?”对:“法国的。英国也有。”问:“你的病好了?”对:“好了些。
前年在周家口很病,去年七、八月便好些。”问:“你吃药不?”对:“也曾吃药。”退出。散朝归寓。见客,坐见者六次,中饭后又见二次。出门,至东城拜瑞艺生、沈经笙,不遇。至东城拜黄恕皆、马雨农,一谈。拜倭艮峰相国,久谈。拜文博川,不遇。灯初归。夜与曹镜初、许仙屏等久谈。二更后略清理零事。疲乏殊甚,三点睡,不甚成寐。
同治七年十二月十六日黎明起。早饭后,写昨日日记。辰正趋朝。巳正叫起,僧王之子伯王带领入见。进门即跪垫上。皇太后问:“你此次来,带将官否?”对:“带了一个。”问:“叫甚么名字?”对:“叫王庆衍。”问:“他是什么官?’对:“记名提督,他是鲍超的部将。”问:“你这些年见得好将多否?”对:“好将倒也不少,多隆阿就是极好的,有勇有谋,此人可惜了。鲍超也很好,勇多谋少。塔齐布甚好,死得太早。罗泽南是好的,杨岳斌也好。目下的将材就要算刘铭传、刘松山。”每说一名,伯王在旁叠说一次。太后问水师的将。对:
“水师现在无良将。长江提督黄翼升、江苏提督李朝斌俱尚可用,但是二等人才。”问:“杨岳斌他是水师的将,陆路何如?”对:“杨岳斌长于水师,陆路调度差些。”问:“鲍超的病好了不?他现在那里?”对:“听说病好些。他在四川夔州府住。”问:“鲍超的旧部撤了否?”对:“全撤了。本存入九千人,今年四月撤了五千,八、九月间臣调直隶时,恐怕滋事,又将此四千全行撤了。皇上如要用鲍超,尚可再招得的。”问:“你几时到任?”对:“臣离京多年,拟在京过年,朝贺元旦,正月再行到任。”问:“直隶空虚,地方是要紧的,你须好好练兵。交治也极废弛,你须认真整顿。”对:“臣也知直隶要紧,天津、海口尤为要紧。如今外国虽和好,也是要防备的。臣要去时总是先讲练兵,吏治也该整顿,但是臣的精力现在不好,不能多说话,不能多见属员。这两年在江南见属员太少,臣心甚是抱愧。”属员二字,太后未听清,令伯王再问,余答:“见文武官员即是属员。”太后说:“你实心实意去办。”伯王又帮太后说:“直隶现无军务,去办必好。”太后又说:“有好将尽管往这里调。”余对:“遵旨,竭力去办,但恐怕办不好。”太后说:“尽心竭力,没有办不好的。”又问:“你此次走了多少日?”对:“十一月初四起行,走了四十日。”退出。散朝归寓。中饭前后共见客[漏字],坐见者七次,沈经笙坐最久。
未正二刻,出城拜李兰生,归寓已灯初矣。饭后与仙屏诸君一谈。旋写日记。
二更三点睡。
同治八年正月十六日早饭后清理文件。辰正二刻起行趋朝。是日廷臣宴。午正入乾清门内,由甫道至月台,用布幔帐台之南,即作戏台之出入门。先在阶下东西排立,倭艮峰相国在殿上演礼一回。午正二刻皇上出,奏乐,一升宝座。太监引大臣人左、右门。东边四席,西向。倭相首座,二座文祥,三座宝鉴,四座全庆,五座载龄,六座存诚,七座崇纶,皆满尚书也。西边四席,东向。余列首座,朱相次之,三座单懋谦,四座罗惊衍,五座万青藜,六座董恂,七座谭廷襄,皆汉尚书也。桌高尺许,升垫叩首,旋即盘坐。每桌前有四高装碗,如五供之状。后八碗亦鸡、鸭、鱼、肉、燕菜、海参、方饽、山查糕之类。
每人饭一碗,杂脍一碗,内有荷包蛋及粉条等。唱戏三出,皇上及大臣各吃饭菜。旋将前席撤去。皇上前之菜及高装碗,太监八人轮流撤出,大臣前之莱,两人抬出,一桌抬毕,另进一桌。皇上前之碟不计其数。大臣前,每桌果碟五、菜碟十。重奏乐,倭相起,众皆起立。倭相脱外褂,拿酒送爵于皇上前,退至殿中叩首,众皆叩首。倭相又登御座之右,跪领赐爵,退至殿中跪。太监易爵,另进杯酒,倭相小饮,叩首,众大臣皆叩首。旋各赐酒一杯。
又唱戏三出。各增奶茶一碗,各赐汤元一碗,各踢山茶饮一碗。每赐,皆就垫上叩首,旋将赏物抬于殿外,各起出,至殿外谢宴、谢赏,一跪三叩。依旧排立,东西阶下。皇上退,奏乐。蒙赏如意一柄、瓷瓶一个、蟒袍一件、鼻烟一瓶、江绸袍褂料二付。各尚书之赏同一例也。归寓己申刻矣。中饭后,见客二次。写对联十付。剃头一次。坐见之客二次。朱修伯来久坐。二更三点题。
同治八年正月十七日早饭后,辰初二刻趋朝。是日请训,递封奏一件也。在朝房久坐。午初召见。
皇太后问:“尔定于何日起身出京?”对:“定廿日起身出京。”问:“尔到直隶办何事为急?”对:“巨遵旨,以练兵为先,其次整顿吏治。”问:“你打算练二万兵?”对:“臣拟练二万人。”问:“还是兵多些?勇多些?”对:
“现尚未定。大约勇多于兵。”问:“刘铭传之勇,现扎何处?”对:“扎在山东境内张秋地方。他那一军有一万一手馀人,此外尚须统一万人,或就直隶之六军增练,或另募北勇练之。俟臣到任后察看,再行奏明办理。”问:“直隶地方也不干净,闻尚有些伏莽。”对:“直隶山东交界,本有枭匪,又加降捻游匪,处处皆有伏莽,总须练兵乃弹压得住。”问:“洋人的事也是要防。”对:“天津、海口是要设防的,此外上海、广东各口都甚要紧,不可不防。”问:“近来外省督抚也说及防海的事否?”对:“近来因长毛、捻子闹了多年,就把洋人的事都看松些。”问:“这是一件大事,总搁下未办。”对:“这是第一件大事,不定那一天他就翻了。
兵是必要练的,那怕一百年不开仗,也须练兵防备他。”问:“他多少国连成一气,是一个紧的。”对:“我若与他开衅,他便数十国联成一气。兵虽练得好,却听不可先开衅。讲和也要认真,练兵也要认真。讲和是要件件与他磨。二事不可偏废,都要细心的办。”问:“也就靠你们替我办一办。”对:“臣尽心尽力去办。
凡有所知,随时奏明请示。”问:“直隶吏治也疲玩久了,你自然也都晓得。”对:“一路打听到京,又问人,也就晓得些。属员全无畏惮,臣到任后,不能不多参见人。”问:“百姓也苦得很。”对:“百姓也甚苦,年岁也不好。”问:“你要的几个人是跟你久了的?”对:“也跟随臣多年。”太后顾带见之惠郡王云:“叫他就跪安。”余起身走数步,复跪奏云:“臣曾某跪请圣安。”是日太后所问及余所奏,皆初七公摺及本日摺中事也。退朝,拜客数家,沈经笙、黄恕皆处谈颇久,归寓已申初矣。饭后,见客数次。写对联二付。夜与仙屏核别敬单。二更后,张竹汀等来一谈。三点睡。
同治九年五月初四日早饭后诊脉一谈。清理文件,阅《国朝文录》。小睡半时。巳刻,黄静轩来久谈,劝我静坐凝神,以目光内视丹田,因举四语要决曰:但凝空心,不凝住心;但灭动心,不灭照心。又称二语曰:未死先学死,有生即杀生。
有生谓委念初生,杀生谓立予铲除也。又谓此与孟子“勿忘勿助”之功相通。
吾谓与朱子“致中和”一节之注亦相通。中饭后阅本日信件,核题奏稿件。
闭目静坐,学内视之法。阅《国朝文录》。小睡半时。酉正请竹(舟令)诊脉。围棋一局。夜,静坐良久。二更四点睡,梦大水汹涌可怖。
同治九年九月廿六日早,于寅初三刻即起。黄正二刻自寓起行,大轿至东华门,换坐小轿至景运门。卯初至内务府朝房,与军机沈经笙、李兰生、文博川先后一谈。
旋与恭王一面,即退至东路九卿朝房,与黄恕皆等久谈。巳正叫起,因入乾清门内,养心殿之外军机坐处一坐。巳正三刻入养心殿之东间,叩谒皇太后、皇上圣安,旋即叩头恭谢天恩。西太后问曰:“尔何日自天津起程?”对:“二十三日自天津起程。”问:“天津正凶曾已正法否?”对:“未行刑。旋闻领事之言,俄国公使即将到津,法国罗使将派人来津验看,是以未能遽杀。”问:“李鸿章拟于何日将伊等行刑?”对:“臣于二十三日夜接李鸿章来信,拟以二十五日将该犯等行刑。”问:“天津百姓现尚刁难好事否?”对:“此时百姓业已安谧,均不好事。”问:“府、县前逃至顺德等处,是何居心?”对:“府、县初撤任时,并本拟罪,故渠等放胆出门,厥后造人谕知,业已革参交部,该员等煌骇,始从顺德、密云次第回津云云。”问:“尔右目现尚有光能视?”对:“右目无一隙之光,竟不能视。左目尚属有光。”问:“别的病都好了么?”对:“别的病算好了些。”问:“我看你起跪等事,精神尚好。”对:“精神总未复原。”问:“马新贻这事岂不甚奇?”对:“这事很奇。”问:“马新贻办事很好。”对:“他办事和平、精细。”旋即退出殿门以外。归寓,见客四次。中饭后又坐见之客三次。旋出门拜恭邸及宝尚书(上均下金)家,灯后始归寓。见客二次。写本日日记簿。二更二点睡。
同治九年九月廿七日早饭后,在寓稍一徘徊。辰初三刻出门入朝,在景运门内九卿朝房听候传宣。
已初三刻后,蒙召人内,在内朝房小坐。巳正三刻进见。西太后问:“尔在直隶练兵若干?”对:“臣练新兵三千,前任督臣官文练旧章之兵四千,共为七千。拟再练三千,合成一万,已与李鸿章商明,照臣奏定章程办理。”问:“南边练兵也是最要紧的,洋人就很可虑,你们好好的办理。”对:“洋人实在可虑,现在海面上尚不能与之交战,惟尚没法防守。臣拟在江中要紧之处,修筑炮台,以防轮船。”问:“能防守便是好的,这教堂就常常多事。”对:“教堂近年到处滋事,教民好欺不吃教的百姓,教士好庇护教民,领事官好庇护教士。明年法国换约,须将传教一节加意整顿。”问:“你几时出京?”对:“万寿在迩,臣随班行礼后,再行跪安请训。”太后旋与带见之六额驸景寿说话,命余明日无庸递牌。旋退出殿外。归途,拜单地山先生。到寓后,坐见之客四次。中饭后,坐见之客二次。出门拜客四家,仅黄总皆得晤,久谈,日晡归。夜围棋二局。将上年别敬簿核对一过,应拜者记出。二更三点睡。
冰鉴
第一神骨第二刚柔第三容貌第四情态第五须眉第六声音第七气色第一神骨语云:“脱谷为糠,其髓斯存”,神之谓也。“山骞不崩,唯石为镇”。
骨之谓也。一身精神,具乎两目;一身骨相,具乎面部。他家兼论形骸,文人先观神骨。开门见山,此为第一。
【译文】
俗话说:“去掉稻谷的外壳,就是没有多大用途的谷糠,但稻谷精华--米,仍然存在着,不会因外壳磨损而丢失。”这个精华,用人身上,就是一个人的内在精神状态。俗话又说:“山岳表面的泥土虽然经常脱落流失,但它却不会倒塌破碎,因为它的主体部分是硬如钢铁的岩石,不会被风吹雨打去。”这里说的“镇石”,相当于一个人身上最坚硬的部分--骨骼。一个人的精神状态,主要集中在他的两只眼睛里;一个人的骨骼丰俊,主要集中在他的一张面孔上。像工人、农民、商人、军士等各类人员,既要看他们的内在精神状态,又要考察他们的体势情态。作为以文为主的读书人,主要看他们的精神状态和骨骼丰俊与否。精神和骨骼就像扇大门,命运就像深藏于内的各种宝藏物品,察看人们的精神和骨骼,就相当于去打开两扇大门。
门打开之后,自然可以发现里面的宝藏物品,测知人的气质了。两扇大门--精神和骨骼,是观人的第一要决。文人论神,有清浊之辨。清浊易辨,邪正难辨。欲群邪正,先观动静;静若珠,动若木发;静若无人,动若赴的,此为澄清到底。静若萤光,动若流水,尖巧而喜淫;静若半睡,动若鹿骇,别才而深思。一为败器,一为隐流,均之托迹于清,不可不【译文】
古之医家、文人、养生者在研究、观察人的“神”时,一般都把“神”分为清纯与昏浊两种类型。“神”的清纯与昏浊是比较容易区别的,但因为清纯又有奸邪与忠宜之分,这奸邪与忠直则不容易分辨。要考察一个是奸邪还是忠直,应先看他处于动静两种状态下的表现。眼睛处于静态之时,目光安详沉稳而又有光,真情深蕴,宛如两颗晶亮的明珠,合而不露;处于动态之时,眼中精光闪烁,敏锐犀利,就如春木抽出的新芽。双眼处于静态之时,目光清明沉稳,旁若无人。处于动态之时,目光暗藏杀机,锋芒外露,宛如瞄准目标,一发中的,待弦而发。以上两种神情,澄明清澈,属于纯正的神情。两眼处于静态的时候,目光有如萤火虫之光,微弱闪烁不定;处于动态的时候,目光有如流动之水,虽然澄清却游移不定。以上两种目光,一是善于伪饰的神情,一是奸,心内萌的神情。两眼处于静态的时候,目光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处于动态的时候,目光总是像惊鹿一样惶惶不安。
以上两种目光,一则是有智有能而不循正道的神情,一则是深谋图巧又怕别人窥见他的内心的神情。具有前两种神情者多是有瑕疵之辈,具有后两种神情者则是合而不发之人,都属于奸邪神情。可是它们却混杂在清纯的神情之中,这是现神时必须仔细加以辨别的。
凡精神,抖擞处易见,断续处难见。断者出处听,续者闭处续。
道家所谓“拾入门”之说,不了处看其脱略,做了处看其针线。小心者,从其做不了处看之,节阔目,若不经意,所谓脱略也。大胆者,从其做了处看之,慎重周密,无有苟且,所谓针线也。二者实看向内处,稍移外便落情态矣,情态易见。
【译文】
一般来说,观察识别人的精神状态,那种只是在那里故作振作者,是比较容易识别的,而那种看起来似乎是在那里故作抖擞,又可能是真的精神振作,则就比较难于识别了。精神不足,即便它是故作振作并表现于外,但不足的特征是掩盖不了的。而精神有余,则是由于它是自然流露并蕴含于内。道家有所谓“收拾入门”之说,用于观“神”,要领是:尚未“收拾入门”,要着重看人的轻慢不拘,已经“收拾入门”,则要着重看人的精细周密。对于小心谨慎的人,要从尚未“收拾入门”的时候去看他,这样就可以发现,他愈是小心谨慎,他的举动就愈是不精细,欠周密,总好像漫不经心,这种精神状态,就是所谓的轻慢不拘;对于率直豪放的人,要从已经“收拾入门”的时候去看他,这样就可以发现,他愈是率直豪放,他的举动就愈是慎重周密,做什么都一丝不苟,这种精神状态,实际上都存在于内心世界,但是它们只要稍微向外一流露,立刻就会变为情态,而情态则是比较容易看到的。骨有九起:天庭骨隆起,枕骨强起,项骨平起,佐串骨角起,太阳骨线起,骨伏犀起,鼻骨芽起,颧骨若不得而起,顶骨平伏起。在头,以天庭骨、枕骨、太阳骨为主;在面,以后骨、颧骨为主。五者备,柱石之器也;一,则不穷;二,则不贱;三,则动履稍胜;四,则贵矣。
【译文】
九贵骨各有各的姿势:天庭骨丰隆饱满;枕骨充实显露;项骨平正而突兀;佐串骨像角一样斜斜而上,真人发际;太阳骨直线上升;眉骨骨桂显而不露,隐隐约约像犀角平伏在那里;鼻骨状如芦笋竹芽,挺拔而起;颧骨有力有势,又不陷不露;项骨平伏厚实,又约显约露。看头部的骨相,主要看天庭、枕骨、太阳骨这三处关键部位;看面部的骨相,则主要看眉骨、颧骨这两处关键部位。如果以上五种骨相完美无缺,此人一定是国家的栋梁之材;如果只具备其中的一种,此人便终生不会贫穷;如果能具备其中的两种,此人便终生不会卑贱;如果能具备其中的三种,此人只要有所作为,就会发达起来;如果能具备其中的四种,此人一定会显贵。
骨有色,面以青为贵,“少年公卿半青面”是也。紫次之,白斯下矣。骨有质,头以联者为贵。碎次之。总之,头上无恶骨,面佳不如头佳。然大而缺天庭,终是贱品;圆而无串骨,半是孤僧;鼻骨犯眉,堂上不寿。颧骨与眼争,子嗣不立。此中贵贱,有毫厘千里之辨。
【译文】
骨有不同的颜色,面部颜色,则以青色最为高贵。俗话说的“少年公卿半青面”,就是这个意思。黄中透红的紫色比青色略次一等,面如枯骨着粉白色则是最下等的颜色。
骨有一定的气势,头部骨骼以相互关联、气势贯通最为高贵,互不贯通、支离散乱则略次一等。总之,只要头上没有恶骨,就是面再好也不如头好。然而,如果头大而天庭骨却不丰隆,终是卑贱的品位;如果头圆而佐串骨却隐伏不见,多半要成为僧人;如果鼻骨冲犯两眉,父母必不长寿;如果颧骨紧贴眼尾而颧峰凌眼,必无子孙后代。这里的富贵与贫贱差别,有如毫厘之短与千里之长,是非常大的。
<aname=" ">第二刚柔
既识神骨,当辨刚柔。刚柔,则五行生克之数,名曰“先天种子’,不足用补,有余用泄。消息与命相通,此其较然易见者。
【译文】
已经鉴识神骨之后,应当进一步辨别刚柔。刚柔是五行生克的道理,道家叫做“先天种子”,不足的增补它,有余的消泄它,使之刚柔平衡,五行如谐,盈虚损益与人的命运相通,这是在对比中就能很容易发现的信息。
五行有合法,木合火,水合木,此顺而合。顺者多富,即贵亦在浮沉之间。金与火仇,有时合火,推之水土者皆然,此逆而合者,其贵非常。然所谓逆合者,金形带火则然,火形带金,则三十死矣;上形带上则然,上形带水,则孤寡终老矣;木形带金则然,金形带木,则刀剑随身矣。此外牵合,俱是杂格,不久文人正论。
【译文】
五行之间具有相生相克相仇关系,这种关系称为“合”,而“合”又有顺合与逆合之分,如木生火、水生木,金生水,土生金,火生土,这辗转相生就是顺合。顺合之相中多会致富,但是却不会得贵,即便偶然得贵,也总是浮浮沉沉、升升降降,难于保持永久。金仇火,有时火与金又相辅相成,如金无火炼不成器的道理一样,类而推之,水与土等等之间的关系都是这样,这就是逆合,这种逆合之相非常高贵。然而在上述的逆会之相中,如果是金形人带有火形之相,便非常高贵,相反,如果是火形人带有金形之相,那么年龄到了 岁就会死亡;如果是水来人带有水形之相,那么就会一辈子孤寡无依;如果是木形人带有金形之相,便会非常高贵,相反,如果是金形人带有木来之相,那么就会有刀剑之灾,杀身之祸。至于除此之外的那些牵强附会的说法,都是杂凑的模式,不能归入文人的正宗理论。
五行为外刚柔,内刚柔,则喜怒、跳伏、深浅者是也。喜高怒重,过目辄忘,近“粗”。伏亦不伉,跳亦不扬,近“蠢”。初念甚浅,转念甚深,近“奸”。内奸者,功名可期。粗合各半者,胜人以寿。纯奸能豁达,其人终成。
纯粗无周密,半途必弃。观人所忽,十有九八矣。
【译文】
前面所说的五行,是人的阳刚和阴柔之气的外在表现,即是所谓“外刚柔”。除了外刚柔之外,还有内刚柔。内刚柔指的是人的喜怒哀乐的感情、激动或平静的情绪和有时深、有时浅的心机或城府。遇到令人高兴的事情,乐不可支,遇到令人恼怒的事情,就怒不可遏,而且事情一过就忘得一干二净,这种人阳刚之气太盛,其气质接近于“粗鲁’。平静的时候没有一点张扬之气,激动的时候也昂扬不起来,这种人阴柔之气太盛,其气质接近于“愚蠢”。遇到事情,初一考虑,看起来想得似乎很肤浅,然而一转念,想得又非常深入和精细。这种人阳刚与阴柔并济,其气质接近于“奸诈”。凡属内藏奸诈的人外柔内刚,遇事能进能退,能屈能伸,日后必有一番功业和名声可以成就。既粗鲁又愚蠢的人,刚柔皆能支配其心,使他们乐天知今,因此其寿命往往超过常人。纯奸的人--即大奸大诈者,其心能反过来支配刚柔,遇事往往能以退为进,以顺迎逆,这种人最终会获得事业的成功。那种外表举止粗鲁,内心气质也粗鲁的人,只是一味地刚,做起事来必定要半途而废。--以上这一点,也就是“内刚柔”,往往被忽视,而且一般入十有八九都犯这个毛病。
<aname=" ">第三容貌
容以六尺为期,貌合两仪而论。胸腹手足,实接五行;耳目口鼻,全通四气。
相额相称,则福生;如背如凑,则林林总总,不足论也。
【译文】
凡是现人形貌,观姿容以七尺躯体为限度,看面貌则以两只眼睛来评断。人的胸腹手足,对应都和五行--即金、木、水、火、土相互关系,都有它们的某种属性和特征;人的耳目口鼻,都和四气--即春、夏、秋、冬四时之气相互贯通,也具有它们的某种属性和特征。人体的各个部位,如果相一照应、匹配,彼此对称、协调,那么就会为人带来福分,而如果相互背离或彼此拥挤,使相貌显得乱七八糟支离破碎,其命运就不值一提了。
容贵“整”,“整”非整齐之谓。短不累蹲,长不茅立,肥不熊餐,瘦不鹊寒,所谓“整”也。背宜圆厚,腹宜突坦,手直温软,曲若弯弓,足宜丰满,下直藏蛋,所谓“整”也。五短多贵,两大不扬,负重高官,鼠行好利,此为定格。他如手长于身,身过于体,配以佳骨,定主封侯;罗纹满身,胸有秀骨,配以妙神,不拜相即鼎甲矣。
【译文】
人的姿容可贵之处就在于“整”,这个“整”并非整齐划一的意思,而是要人整个身体的各个组成部分要均衡、匀称,使之构成一个有机的完美的整体,就身材而言,人的个子可以矮但不要矮得像一头蹲着的猪;个子也可以高,但绝不能像一棵孤单的茅草那样耸立着。从体形来看,体态可以胖,但又不能胖得像一头贪吃的熊一样的臃肿;体态瘦也不妨,但又不能瘦得如同一只寒鸦那样单薄。这些就是本节所说的“整”。再从身体各部位来看,背部要浑圆而厚实,腹部要突出而平坦,手要温润柔软,手掌则要弯曲如引脚背要丰厚饱满,脚心要空,空到能藏下鸡蛋则佳,这也是所谓的“整”。五短身材虽看似不甚了了,却大多地位高贵,两腿长得过分的长往往命运不佳。一个人走起路来如同背了重物,那么此人必定有高官之运,走路若像老鼠般步子细碎急促,两眼又左顾右盼且目光闪烁不定者,必是贪财好利之徒。这些都是固定格局,屡试不爽。还有其他的格局:如两手长于上身(最好超过膝盖),上身比下身长,再有着一副上佳之骨,那么一定会有公侯之封。再如皮肤细腻柔润,就好像绫罗布满全身。胸部骨骼又隐而不现,文秀别致,再有一副奇佳的神态的话,日后必然志向远大。
貌有清、古、奇、秀之别,总之须看科名星与阴骘纹为主。科名星,十三岁至三十九岁随时而见;阴骘纹,十九岁至四十六岁随时而见。二者全,大物也;得一亦资。科名星见于印堂眉彩,时隐时见,或为钢针,或为小丸,尝有光气,酒后及发怒时易见。阴骘纹见于眼角,阴雨便见,如三叉样,假寐时最易见。
得科名星者早荣,得阴骘纹者迟发。二者全无,前程莫问。阴骘纹见于喉间,又主生贵子;杂路不在此格。
【译文】
人的面貌之相有清秀、古朴、奇伟、秀致的分别。这四种相貌主要以科名星和阴骘纹为主去辨别,科名星在十三岁到三十九岁这段时间随时都可以看到,阴骘纹,在十九岁到四十六岁这段时间也可随时看见。
阴骘纹和科名星这两样都俱备的话,将来会成为人物,能够得到其中一样,也会富贵。科名星显现在印堂和眉彩之间,有时会出现,有时又隐藏不现,形状有时像钢针,有时如小球,是一种红光紫气。在喝酒之后和发怒时容易看见,阴骘纹出现在眼角之处,遇到阴天或下雨天便能看见,像三股叉的样子。在人快要睡着的时候最容易看见。有科名星者,少年时就会发达荣耀,有阴骘纹者,发迹的时间要晚一些。两者都没有的话,前程就别问了。另外,明骘纹若现于咽喉部位,主人喜得贵子。若明骘纹出现在其他部位,则不能这样断定,也就是不一定会得贵子。
目者面之渊,不深则不清。鼻者面之山,不高则不灵。口阔而方禄千种,齿多而圆木家食。眼角入鬓,必掌刑名。顶见于面,终司钱谷:出责征也。
舌肥无官,橘皮不显。文人有伤左目,鹰鼻动便食人:此贱征也。
【译文】
人的眼睛如同面部的两方水潭,神气不深沉含蓄,面部就不会清朗明爽。鼻子如同支撑面部的山脉,鼻梁不挺拔,准头不学园,面部就不会现机灵聪慧之气。嘴巴宽阔又方正,主人有享千钟之福禄,牙齿细小而圆润,适合在外地发展事业。两眼秀长并播至鬓发处者,必掌司法大权,秃发谢顶而使头与面额相连,无限界,能掌财政大权。口吃者无官运。面部肌肤粗糙如桔子皮的人不会发达。文人若左眼有伤那么文星陷落而无所作为。鼻子如鹰嘴的人,必定内心阴险狠毒,喜伤人,(后面)这些都是贫贱的征兆。
<aname=" ">第四情态
容貌者,骨之余,常佐骨之不足。情态者,神之余,常性神之不足。久往观人精神,乍见现人情态。大家举止,羞涩亦佳;小儿行藏,跳叫愈失。
大旨亦辨清浊,细处兼论取舍。
【译文】
一个人的容貌是其骨骼状态的余韵,常常能够弥补骨骼的缺陷。情态是精神的流韵,常常能够弥补精神的不足。久久注目,要着重看入的精神;乍一放眼,则要首先看人的情态。凡属大家--如高官显宦、硕儒高增的举止动作,即使是羞涩之态,也不失为一种佳相;而凡属小儿举动,如市井小民的哭哭笑笑、又跳又叫,愈是矫揉造作,反而愈是显得幼稚粗俗。看人的情态,对于大处当然也要分辨清浊,而对细处则不但要分辨清浊,而且还要分辨主次方可做出取舍。
有弱态,有狂态,有疏懒态,有周旋态。飞鸟依人,情致婉转,此弱态也。不衫不履,旁若无人,此狂志也。坐止自如,问答随意,此疏懒态也。
饰其中机,不苟言笑,察言观色,趋吉避凶,则周旋态也。皆报其情,不由矫枉。
弱而不媚,狂而不哗,疏懒而真诚,周旋而健举,皆能成器;反之,败类也。大概亦得二三矣。
【译文】
常见的情态有以下四种:委婉柔弱的弱态,狂放不羁的狂态,怠慢懒散的疏懒态,交际圆滑周到的周旋态。如小鸟依依,情致婉转,娇柔亲切,这就是弱态;衣着不整,不修边幅,恃才傲物,目空一切,旁若无人,这就是狂态;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不分场合,不论忌宜,这就是疏懒态;把心机深深地掩藏起来,处处察颜观色,事事趋吉避凶,与人接触圆滑周到,这就是周旋态。这些情态,都来自于内心的真情实性,不由人任意虚饰造作。委婉柔弱而不曲意连媚,狂放不羁而不喧哗取闹,怠慢懒散却坦诚纯真,交际圆润却强干豪雄,日后都能成为有用之材;反之,即委婉柔弱又曲意诌媚,狂放不羁而又喧哗取闹,怠慢懒散却不坦诚纯真,交际圆滑却不强干豪雄,日后都会沦为无用的废物。情态变化不定,难于准确把握,不过只要看到其大致情形,日后谁会成为有用之材,谁会论为无用的废物,也能看出个二三成。
前者恒态,又有时态。方有对谈,种忽地往;众方称言,此独冷笑;探险难近,不足与论情。言不必当,极口称是,未交此人,故意低毁;卑庸可耻,不足与论事。漫无可否,临事迟回;不甚关情,亦为堕泪。妇人之仁,不足与谈心。三者不必定人终身。反此以求,可以交天下土。
【译文】
前一章所说的,是在人们生活中经常出现的情态,称之为“恒态”。
除此之外,还有几种情态,是不经常出现的,称之为“时态”。如正在跟人进行交谈时,他却忽然把目光和思路转向其他地方去了,足见这种人毫无诚意;在众人言笑正欢的时候,他却在一旁漠然冷笑,足见这种人冷峻寡情。这类人城府深沉,居心险恶,不能跟他们建立友情;别人发表的意见未必完全妥当,他却在一旁连声附和,足见此人胸无定见;还没有跟这个人打交道,他却在背后对人家进行恶意诽谤和诬蔑,足见此人信口开河,不负责任。这类人庸俗下流,卑鄙可耻,不能跟他们合作共事;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置可否,而一旦事到临头就迟疑不决,犹豫不前,足见此人优柔寡断;遇到一件根本不值得大动感情的事情,他却伤心落泪,大动感情,足见此人缺乏理智。这类人的仁慈纯属“妇人之仁”,不能跟他们推诚交心。然而以上三种情态却不一定能够决定一个人终身的命运。如果能够反以上三种人而求之,那么就几乎可以遍交天下之士了。
<aname=" ">第五须眉
“须眉男子”。未有须眉不具可称男子者。“少年两道眉,临老一付须。”此言眉生早成,须主晚运也。然而紫面无须自责,暴腮缺须亦荣:郭令公半部不全,霍骠骁一副寡脸。此等间逢,毕竟有须眉者,十之九也。
【译文】
人们常说“须眉男子”,这就是将须眉作为男子的代名词。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因为还没有见过既无胡须又无眉毛的人而称为是男子。
人们还常说:“少年两道眉,临老一付须”。这两句话则是说,一个人少年时的命运如何,是要看眉毛的相,而晚年运气怎么样,则以看胡须为主。但是也有例处,脸面呈紫气,即使没有胡须,地位也会高贵;两腮突露者,就算胡须稀少,也能够声名显达;郭子仪虽然胡须稀疏,却位极人臣,富甲天下;霍去病虽然没有胡须,只是一副寡脸相,却功高盖世。但这种情况,不过只是偶然碰到,毕竟有胡须有眉毛的人,占百分之九十以上。
眉尚彩,彩者,秒处反光也。贵人有三层彩,有一二层者。所谓“文明气象”,直疏爽不宜凝滞。一望有乘风翔舞之势,上也;如泼墨者,最下。
倒竖者,上也;下垂者,最下。长有起伏,短有神气;浓忌浮光,淡忌枯索。
如剑者掌兵权,如帚者赴法切。个中亦有征范,不可不辨。但如压眼不利,散乱多优,细而带媚,粗而无文,是最下乘。
【译文】
眉崇尚光彩,而所谓的光彩,就是眉毛消部闪现出的亮光。
富贵的人,他眉毛的根外、中处、梢处共有三层光彩,当然有的只有两层,有的只有一层,通常所说的“文明之象”指的就是眉毛要疏密有效、清秀润朗,不要厚重呆板,又波又一密。远远望去,象两只凤在乘风翱翔,如一对龙在乘风飞舞,这就是上佳的眉梢。如果象一团散浸的墨汁,则是最下等的眉相。双眉倒竖,呈倒八字形,是好的眉相。又眉下垂,呈八字形,是下等的相,眉毛如果比较长,就得要有起伏,如果比较短,就应该昂然有神,眉毛如果浓,不应该有虚浮的光,眉毛如果淡,切忌形状象一条干枯的绳子。双眉如果象两把锋利的宝剑,必将成为统领三军的将帅,而双眉如果象两把破旧的扫帚,则会有杀身之祸。另外,这里面,还
有各种其他的迹象和征兆,不可不认真地加以辨识。但是,如果眉毛过长并压迫着双眼,使目光显得迟滞不利,眉毛散乱无序,使目光显得忧劳无神,眉形过于纤细并带有媚态,眉来过于粗阔,使其没有文秀之气,这些都是属于最下等的眉相。
须有多寡,取其与眉相称。多者,宜清、宜疏、宜缩。宜参差不齐;少者,宜光、宜健、宜圆、宜有情照顾。卷如螺纹,聪明豁达;长如解索,风流荣显;劲如张戟,位高权重;亮若银条,早登廊庙,皆宦途大器。紫须剑眉,声音洪壮;篷然虬乱,尝见耳后,配以神骨清奇,不千里封侯,亦十年拜相。他如“辅须先长终不利”、“人中不见一世穷”。“鼻毛接须多滞晦”、“短髭遮口饿终身”,此其显而可见者耳。
【译文】
胡须,有的人多,有的人少,无论是多还是少,都要与眉毛相和谐,相匹配。胡须多的应该清秀流畅,疏爽明朗,不直不硬,并且长短分明有效。胡须少的,就要润泽光亮,刚健挺直,气韵十足,并与其他部位相互照应。胡须如果象螺丝一样的弯曲,这人一定聪明,目光高远,豁然大度。胡须细长的,象磨损的绳子一样到处是细弯小曲,这种人生性风流倜傥,却没有淫乱之心,将来一定能名高位显。胡须刚劲有力,如一把张开的利戟,这种人将来一定当大官,掌重权。胡须清新明朗,象闪闪发光的银条,这种人年纪轻轻就为朝中大臣。以上这些都是仕途官场上的大材大器的人物。如果人的胡须是紫色,眉毛如利剑,声音洪亮粗壮。胡那样蓬松劲挺散乱,而且有时还长到耳朵后边去,这样的胡须,再有一副清爽和英俊的骨骼与精神。即使封不了千里之候,也能当十年的宰相。他的胡须,如辅须先长出来,终究没有好处。人中没有胡须,一辈子受苦受穷。鼻毛连接胡须,命运不顺利,前景暗然。短髭长大了而遮住了嘴,一辈子忍饥挨饿等等。这些胡须的凶象,是显而易见的,这里,就用不着详细论述了。
<aname=" ">第六声音人之声音,犹天地之气,轻清上浮,重浊下坠。始于丹田,发于喉,转于舌,辨于齿,出于唇,实与五音相配。取其自成一家,不必-一合调,闻声相思,其在,宁必一见决英雄哉!
【译文】
人的声音,跟天地之间的阴阳五行之气一样,也有清浊之分,清者轻而上扬,浊者重而下坠。声音起始于丹田,在喉头发出声响,至舌头那里发生转化,在牙齿那里发生清浊之变,最后经由嘴唇发出去,这一切都与宫、商、角、徵、羽五音密切配合。看相识入的时候,听人的声音,要去辨识独具一格之处,不一定完全与五音相符合,但是只要听到声音就要想到这个人,这样就会闻其声而知其人,所以不一定见到其的庐山真面目才能看出他究竟是个英才还是庸才。声与音不同。声主“张”,寻发处见;音主“敛”,寻歇处见。辨声之法,必辨喜怒哀乐;喜如折竹,怒如阴雷起地,哀如击薄冰,乐如雪舞风前,大概以“轻清”为上。声雄者,如钟则贵,如锣则贱;声雌者,如雉鸣则贵,如蛙鸣则贱。听声雄,近听悠扬,起若乘风,止如拍琴,上上。“大言不张唇,细言不露齿”,上也,出而不返,荒郊牛鸣。急而不达,深夜鼠嚼;或字句相联,喋喋利口;或齿喉隔断,喈喈混谈:市井之夫,何足比较?
【译文】
声和音看上去密不可分,其实它们是有区别的,是两种不同的物质。声产生于发音器官的启动之时,可以在发音器官启动的时候听到它;音生于发音器官的闭合之时,可以在发音器官闭合的时候感觉到它。辨识相优劣高下的方法很多,但是一定要着重从人情的喜怒哀乐中去细加鉴别。
欣喜之声,宛如翠竹折断,其情致清脆而悦耳;愤怒之声,宛如平地一声雷,其情致豪壮而强烈;悲哀之声,宛如击破薄冰,其情致破碎而凄切;欢乐之声,宛如雪花千疾风刮来之前在空中飞舞,其情致宁静轻婉。它们都由于一个共同的特点--轻扬而清朗,被列入上佳之口。如果是刚健激越的阳刚之声,那么,象钟声一样宏亮沉雄,就高贵;象锣声一样轻薄浮泛,就卑贱;如果是温润文秀的阴柔之声,那么,象鸡鸣一样清朗悠扬,就高贵;象蛙鸣一样喧嚣空洞,就卑贱。远远听去,刚健激越,充满了阳刚之气。而近处听来,却温润悠扬,而充满了阴柔之敌,起的时候如乘风悄动,悦耳愉心,止的时候却如琴师拍琴,雍容自如,这乃是声中之最佳者。俗话说,“高产畅言却不大张其口,低声细语牙齿却含而不露”,这乃是声中之较佳者。发出之后,散漫虚浮,缺乏余韵,象荒效旷野中的孤牛之鸣;急急切切,咯咯吱吱,断续无节,象夜深入静的时候老鼠在偷吃东西;说话的时候,一句紧接一句,语无伦次,没完没了,而且嘴快促;说话的时候,口齿不清,吞吞吐吐,含含糊糊,这几种说话声,都属于市井之人的粗鄙俗陋之声,有什么值得跟以上各种声相比的地方呢?音者,声之余也,与声相去不远,此则从细曲中见耳。贫贱者有声无音,尖巧者有音无声,所谓“禽无声,兽无音”是也。凡人说话,是声散在前后左右者是也。开谈多含情,话终有余响,不唯雅人,兼称国士;口阔无溢出,舌尖无窕音不唯实厚,兼获名高。
【译文】
音,是声的余波或余韵。音跟声相去并不远,它们之间的差异从细微的地方还是可以听出来的。贫穷卑贱的人说话只有声而无音,显得粗野不文,滑尖巧的人说话则只有音而无声,显得虚饰做作,俗话所谓的“鸟鸣无声,兽叫无音”,说的就是这种情形。普通人说话,只不过是一种声响散布在空中而已,并无音可言。如果说话的时候,一开口就情动于中,而声中饱含着情,到话说完了,则是温文尔雅的人,而且可以称得上是社会名流。如果说话的候,即使口阔嘴大,却声未发而气先出,即使口齿灵俐,却又不矫造轻佻。这不仅表明其人自身内在素养深厚,而且预示其人还会获得盛名隆誉<aname=" ">第七气色面部如命,气色如运。大命固宜整齐,小运亦当享泰。是放光焰不发,珠玉与砾同观;藻绘未扬,明光与布葛齐价。大者主一生祸福,小者亦三月吉凶。
【译文】
如果说面部象征并体现着人的大命,那么气色则象征并体现着人的小运。大命是由先天生成的,但仍应该与后天遭遇保持均衡,小运也应该一直保持顺利。所以如果光辉不能焕发出来,即使是珍珠和宝玉,也和碎砖烂瓦没有什么两样;如果色彩不能呈现出来,即使是统罗和绵绣,也和粗布糙葛没有什么二致。大命能够决定一个人一生的祸福,小运也能够决定一个人几个月的吉凶人以气为主,于内为精神,于外为气色。有终身之气色,“少淡、长明、壮艳、老素”是也。有一年之气色,“春青、夏红、秋黄、冬白”是也。有一月之气色,“朔后森发,望后隐跃”是也。有一日之气色,“早育、昼满、晚停、暮静”是也。
【译文】
气是一个人自身生存和发展的主要之神,在人体内部表现为人的精神,在人体表面表现为人的气色。气色有多种形态:其中有贯穿人的一生的气色,这就是俗话说的“少年时期气色为淡,所谓的淡,就是气稚色薄;青年时期气色为明,所谓的明,就是气勃色明;壮年时期气色为艳,所谓的艳,就是气丰色艳;老年时期气色为素,所谓的素,就是气实色朴”,就是这种气色。有贯穿一年的气色,这就是俗话说的“春季气色为青色--木色、春色,夏季气色为红色--火色、夏色,秋季气色为黄色--土色、秋色,冬季气色为白色--金色、冬色,”就是这种气色。有贯穿一月的气色,这就是俗话说的“每月初一日之后如枝叶盛发,十五日之后则若隐若现”,就是这种气色。有贯穿一天的气色,这就是俗话说的“早晨开始复苏,白天充盈饱满,傍晚渐趋隐伏,夜间安宁平静”,就是这种气色。科名中人,以黄为主,此正色也。黄云盖顶,必极大魁;黄翅入鬓,远;印堂黄色,富贵逼人;明堂素净,明年及第。他如眼角霞鲜,决利小考;印垂紫,动获小利,红晕中分,定产佳儿;两颧红润,骨肉发迹。由此推之,足见斑矣。
【译文】
对于追求科名的士人来说,面部气色应该以黄色为主,因为黄色是正色,吉色。如果有一道黄色的彩云覆盖在他头顶,那么可以肯定,这位士子必然会在科考殿试中一举夺魁,高中状元;如果两颧部位各有一片黄色向外扩展,如两只翅膀直插双鬓,那么可以肯定,这位士子登科升官或爵受禄已经为期不远;如果命宫印堂呈黄色,那么可以肯定,这位士子很快就会获得既能够致富又能够做官的机会;如果明堂部位即鼻子白润而净洁,那么可以肯定,这位士子必能科考入第。其他面部气色,如眼角即鱼尾部位红紫二色充盈,其状似绚丽的云霞,那么可以肯定,这位童子参加小考,必然能够顺利考中;命宫印堂,有一片紫色发动,向上注入山根之间,那么可以肯定,此人经常会获得一些钱财之利;如果两眼下方各有片红晕,而且被鼻梁居中分隔开来从而互不连接,那么可以肯定,此人定会喜得一个宝贝儿子;如果两额部位红润光泽,那么可以肯定,此人的亲人如父子、叔侄、兄弟等等,必然能够立功显名并发家致富。由此推而之,足可以窥见面部气色与人的命运的关系的情形。
色忌青,忌白。青常见于眼底,白常见于后端。然亦不同:心事优势,青如墨;祸生不测,青如浮烟;酒色惫倦,白如卧羊;灾晦催人,白如傅粉。又有青而带紫,金形遇之而飞扬,白而有光,土庚相当亦富贵,又不在此论也。最不佳者:“太白夹日月,乌鸟集天庭,桃花散面颊,(赤页)尾守地阁。”有一于此,前程退落,祸患再三矣。
【译文】
面部气色忌讳青色,也忌讳白色。青色一般出现在眼睛的下方,白则经常出现在两眉的眉梢。它们的具体情形又有差别:如果是由于。
心事忧烦困苦而面呈青色,那么这种青色多半既浓且厚,状如凝墨;如果是由于遇到飞来的横祸而面呈青色,那么这种青色一定轻重不均,状如浮烟;如果是由于嗜酒好色导致疲惫倦怠而面呈白色,那么这种白色一定势如卧羊,不久即会消散;如果是由于遭遇了大灾大难而面呈白色,那么这种白色一定惨如枯骨,充满死气。还有青中带紫之色,如果是金形人遇到这气色,一定能够飞黄腾达,如果是白润光泽之色,上形兼金来人面呈这种气色,也会获得富贵,这些都是特例,不在以上所论之列。而最为不佳的,则是以下四种气色:“白色围绕眼圈,此相主丧乱;黑气聚集额头,此相主参革;赤斑布满两颊,此相主刑狱;浅赤凝结地阁,此相主凶亡。
处世金针·修身之要
人德八本
习勤崇俭谦谨敬恕母贪去私专一有恒修性并气养生服食人德八本余近年默省之勤、俭、刚、明、忠、恕、谦、浑八德……就中能体会一二字,便有日进之象。
家书:同治五年三月十四日夜谕纪泽纪鸿日来,每思吾身,能干十“三”字者用功,尚不失晚年进境。十“三”字者,谓三经、三史、三子、三集、三实。三忌、三薄、三知、三乐、三寡也。三经、三史、三子、三集、三实,余在京师,尝以匾其室;在江南,曾刻印章矣。三忌者,即谓天道忌巧,天道忌盈,天道忌贰也。三薄老,幸灾乐祸,一落德也;逆命亿数,二薄德也;臆断皂白,三薄德也。三知者,《论语》末章,所谓“知命、知礼、知言”也。三乐者,即九月二十一日所记读书声出金石,一乐也;宏奖人才,诱人日进,二乐也;勤劳而后憩息,三乐也。三寡者,寡言养气,寡视养神,寡欲养精。十“三”字者,时时省察,其犹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者乎?
日记·咸丰九年十一月初二日思德成以谨言慎行为要,而敬、恕、诚、静、勤、润六者,缺一不可;学成以三经、三史、三子、三集烂熟为要,而三实亦须提其要而钩其元;艺成以多作多写为要,亦须自辟门径,不依傍古人格式;功成以开疆安民为要,而亦须能树人、能立法,能是二者,虽不扣疆、不泽民,不害其为功也,四者能成其一,则足以自信。
日记·咸丰九年八月十六日凡事皆有至浅至要之道,不可须臾离者,因欲名其堂回“八本堂”。其目曰:读书以训诂为本,诗文以声调为本,事亲以欢心为本,养生以少恼怒为本,立身以不妄语为本,居家以不晏起为本,居官以不要钱为本,行军以不扰民为本。
日记·咸丰十年闰三月十八日君子之道,莫大乎以忠诚为天下倡。世之乱也,上下纵于亡等之欲,奸伪相吞,变诈相角,自图其安而予人以至危,畏难避害,曾不肯捐丝票之力以拯天下。
得忠诚者,起而矫之,克己而爱人,去伪而崇拙,躬履诸艰而不责人以同患,浩然捐生如远游之还乡而无所顾悸。由是众人效其所为,亦皆以苟活为羞,以避事为耻。
文:《湘乡昭忠词记》
习勤崇俭
此后推于“勤俭谨信”四字,更加工夫。勤如天地之阳气,凡立身居家,作官治军,皆赖阳气鼓荡。勤则兴旺,情则衰颓。俭者可以正风气,可以借后福。谨即谦恭也,谦则不遭人忌,恭则不受人侮。信则诚实也,一言不欺,一事不假,行之既久,人皆信之,鬼神亦钦之。
书信:同治二年正月初一复彭毓橘习劳则神钦。凡人之情,莫不好逸而恶劳;无论贵贱智愚老少,皆贪于逸而惮于劳,古今之所同也。人一日所着之衣、所进之食,与一日所行之事、所用之力相称,则旁人题之,鬼神许之,以为彼自食其力也。若农夫织妇,终岁勤动,以成数石之粟,数尺之布;而富贵之家终岁逸乐,不营一业,而食必珍羞,衣必锦绣,酣豢高眠,一呼百诺,此天下最不平之事,鬼神所不许也,其能久乎?
古之圣君贤相,若汤之昧旦丕显,文王日昃不遑,周公夜以继日、坐以待旦,盖无时不以勤劳自勉。《无逸》一篇,推之于勤则寿考,逸则夭亡,历历不爽。为一身计,则必操习技艺,昏炼筋骨,困知勉行,操心危虑,而后可以增智慧而长才识。为天下计,则必己饥己溺,一夫不获,引为余辜。
大禹之周乘四载,过门不入,墨子之摩顶放踵,以利天下,皆极俭以奉身,而极勤以救民。故苟子好称大禹、墨翟之行,以其勤劳也。
军兴以来,每见人有一材一技、能耐艰苦者,无不见用于人,见称于时。其绝无材技、不惯作劳者,皆唾弃子时,饥冻就毙。故勤则寿,逸则夭;勤则有材而见用,逸则无能而见弃;勤则博济斯民而神抵钦仰,逸则无补于人而神鬼不欲。是以君子欲为人神所凭依,莫大于习劳也。
(遗嘱·书于日记册中)大约勤字、诚字、公字、厚字,皆吾辈之根本,刻不可忘。
书信:咸丰十年四月二十六日复李续宜是日与虎臣谈修已治人之道,止勤于邦,俭于家,言忠信,行笃敬四语。终身用之,有不能尽,不在多,亦不在深。
日记·咸丰十一年十一月初九日所欲常常告诫诸弟与子侄者,惟星冈公之“八字三不清’及余之“八本三致祥”而已。八字曰“考、宝、早、扫、书、蔬、鱼、猪”也,三不信曰“药医也,地仙也,僧巫也”,八本曰“读书以训诂为本,作诗文以声调为本,事亲以得欢心为本,养生以少恼怒为本,立身以不妄言为本,居家以不晏起为本,做官以不爱钱为本,行军以不扰民为本,”三致详日“孝致祥,勤致详,恕致详”。兹因军事日危,旦夕不测,又与诸弟重言以申明之。家中无论老少男妇,总以习勤为第一义,谦谨为第二义,劳则不佚,谦则不傲,万善皆从此生矣。
家书:咸丰十一年三月初四日致澄沅季三弟细思立身之道,以禹、墨之“勤俭”,兼老庄之“静虚”,庶于修已治人之术,两得之矣。
日记·咸丰十一年正月初一日“劳、谦”二字受用无穷,劳所以戒惰也,谦所以戒傲也。有此二者,何恶不去?何善不臻?当多写几份,遍示诸弟及子侄。
日记·咸丰十年闰三月十八日“劳”字、“谦”字,常常记得否?
家书:咸丰十一年二月十四日谕纪泽、纪鸿见世家子弟,衣食起居无一不与寒士相同,庶可以成大器;若沾染富贵气习,则难望有成。吾忝为将相,而所有衣服不值三百金。愿尔等常守此俭朴之风,亦惜福之道也。
同治无年五月二十七日喻纪鸿
巧召杀,忮召杀,吝召杀。
孝致样,勤致样,恕致祥。
日记·咸丰八年三月余往年撰联赠弟,有“宜以养廉,直而能忍”二语。弟之直人人知之,其能忍则为阿兄所独知;弟之廉人人料之,其不俭则阿兄所不及料也。以后望弟子俭字加一番工夫,用一番苦心,不特家常用度宜俭,即修造公费,周济人情,亦须有一俭字的意思。总之爱惜物力,不失寒士之家风而已。莫怕寒村二字,莫怕悭吝二字,莫贪大方二字,莫贪豪爽二字,弟以为然否?
家书:同治二年十一月十四日与澄弟尔等身体皆弱,前年示养生五诀,已行之否?泽地当添不轻服药一层,共六诀矣。既知保养,却宜勤劳。家之兴衰,人之穷通,皆于勤惰卜之。泽儿习勤有恒,则诸弟七八人皆学样矣。
家书:同治五年七月二十日谕纪泽纪鸿天下断无易处之境遇,人间哪有空闲的光阴。
诗文:联语尔淳劝诸妹,以能耐劳忍气为要。吾服官多年,亦常在耐劳忍气四字上做工夫也。…家书:同治二年正月二十四日谕纪泽古之成大业者,多自克勤小物而来。百尺之楼,基于平地;千丈之帛,一尺一寸之所积也;万石之钟,一株一两之所累也……朱子谓为学须殊积寸累,为政者亦未有不由铢积寸累而克底于成者也。
文:《笔记二十七则·克勤小物》身到,心到,眼到,手到,口到。
身到者,如吏则亲验命盗案,亲查乡里;治军则亲巡营垒,亲冒矢石是也。心到者,凡事苦心剖析,大条理,小条理,始条理,终条理,先要擘得开,后要括得拢是也。眼到者,着意看人,认真看公牍是也。手到者,于人之短长,事之关键,随笔写记,以备遗忘是也。口到者,于使人之事,警众之辞,既有公文,又不惮再三苦口叮咛是也。
文:《格言四幅书增李芋仙》大抵勤则难朽,逸则易坏,凡物皆然。勤之道有五:一曰身勤。险远之路,身往验之;艰苦之境,身亲尝之。二曰眼勤,遇一人,必详细察看;接一文,必反复审阅。三曰手勤。易弃之物,随手收拾;易志之事,随笔记载。四曰口勤。待同僚,则互相规劝;待下属,则再三训导。五曰心勤。精诚所至,金石亦开;苦思所积,鬼神亦通。五者皆到,无不尽之职矣。
文:《劝诫浅语十六条》古来大战争、大事业,人谋仅占十分之三,天意恒居十分之七。往往积劳之人非即成名之人,成名之人非即享福之人。……吾兄弟但在积劳二字上着力,成名二字则不必问及,享福二字则更不必问矣。
家书:同治二年十一月十二日致沅弟“朱子之学得之艰苦,所以为百世之师”二语,深有感千余心。天下事未有不自艰苦得来而可久可大者也。
日记·咸丰十年八月初六日吾所以教家人崇俭习劳,盖艰苦则筋骨渐强,娇养则精力愈弱也。
家书·同治三年二月十四日致澄弟
以人事与天争衡,莫大乎忠勤二字。乱世多尚巧伪,惟忠者可以革其习;末俗多趋偷惰,椎勤者可以遏其疏。忠不必有过人之才智,尽吾心而已矣;勤不必有过人之精神,竭吾力而已矣。
文:《笔记十二篇·忠勤》泽几天质聪颖,但赚过于玲珑剔透,宜从浑字上用些工夫。鸿儿则从勤率上用些工夫。用工不可拘苦,须探讨些趣味出来。
家书:同治五年三月十四夜谕纪泽纪鸿天下无现成之人才,亦无生知之卓识,大抵皆由勉强磨炼而出耳。
文:《劝诫浅语十六条》每作事,不克振奋赴功,盖兴会不浓,则凡事都有退志耳。
日记·咸丰九年九月十一日余欲上不愧先人,下不愧沅弟,惟以力教家中勤俭为主。余于俭字做到六七分,勤字则尚无五分工夫;弟与沅弟于勤字,做到六七分,俭字则尚欠工夫。以后各勉其所长,各戒其所短。弟每用一钱,均须三思,至嘱。
家书:同治三年八月初四日与澄弟
谦谨敬恕
过锐,不免失于浮浅,鄙怀时用焦虑。我辈办事,成败听之于天,毁誉听之于人,惟在己之规模气象,则我有可以自主者。亦曰不随众人之喜惧为喜惧耳。
书信:咸丰六年五月初九与李元度天下古今之庸人,皆以一情字致败;无下古今之才人,皆以一傲字致败。吾因军事而推之,凡事皆然,愿与诸弟交勉之。
家书:咸丰十年九月二十三日与沅弟弟于世事阅历渐深,而信中不免有一种骄气。天地间推谦谨是载福之道,骄则满,满则倾矣。凡动口动笔,厌人之俗,嫌人之鄙,议人之短,发人之覆,皆骄也。无论所指未必果当,即使一一切当,已为天道所不许。吾家子弟满腔骄傲之气,开口便道人短长,笑人鄙陋,均非好气象。贤弟欲戒子佳之骄,先须将自己好议人短,好发人覆之习气痛改一番,然后令后辈事事警改。欲去骄字,总以不轻非笑人为第一义;欲去惰字,总以不晏起为第一义。
家书:咸丰十一年正月初四日致澄弟凡畏人不敢妄议论者,谦谨者也;凡好讥评人短者,骄傲者也。弟于营中之人,如季高,次青、作梅、树堂诸君子,弟皆有信来讥评其短,且有讥至两次三次者。营中与弟生疏之人,尚且讥评,则乡间之与弟熟识者,更鄙睨嘲斥可知矣。弟尚如此,则诸子懂之藐视一切,信口雌黄可知矣。谚云:
“富家子弟多骄,贵家子弟多傲。”非必锦衣玉食、动手打人而后谓之骄傲也,但使志得意满,毫无畏忌,开口议人短长,即是极骄极傲耳。余正月初四信中言“戒骄字,以不轻非笑人为第一义;戒情字,以不晏起为第一义”,望弟常常猛省,并戒子侄也。
家书:咸丰十一年二月初四日致澄候四弟尔在外以谦谨二字为主。世家子弟,门第过盛,万目所属。临行时,教以三戒之首本二条及力去傲情二弊,当已牢记之矣。场前不可与州县来往,不可送条子。
进身之始,务知自重。
家书:同治三年七月初九日谕纪鸿位高而资浅,貌贵温恭,心贵谦下。天下之事理人才,为吾辈所不深知、不及料者多矣,切弗存一自是之见。
家书:同治五年三月十六日致澄沅二弟余家后辈子弟,全未见过艰苦模样,眼孔大,口气大,呼奴喝婢,习惯自然,骄傲之气入于膏肓则不自觉,吾深以为虑。前函以做字箴规两弟,两弟不深信,犹能自省自惕;若以傲字箴诫子侄,则全然不解。盖自出世以来,只做过大,并未做过小,故一切茫然,不似两弟做过小,吃过苦也。
家书:咸丰十年九月二十四日致沅、季弟家中万事,余俱放心,惟子侄领教一勤字一谦字。谦者骄之反也,勤者佚之反也。骄奢淫佚四字,惟首尾二字尤宜切戒。至诸弟中外家居之法,则以“考宝早扫,书蔬鱼猪”八字为本,千万勿忘。
家书:咸丰十年十一月初三日致沅、季弟大抵人道害盈,鬼神福谦。傲者内情其才,外溢其气,其心已不固矣。
文:《笔记二十七则·气节·傲》予谓人君之心,当时时知惧,不惧则骄,乱本成矣。
日记·道光二十三年二月三十日清夜自思,尚觉名浮于实十倍百倍也。吾辈互相砥砺,要当以声闻过情为切戒。
书信:咸丰八年十月十七日加李续宜片谦抑之道,小事须力戒争胜之心,痛自惩艾。
日记·咸丰十一年正月十九日陆放翁谓得寿如得富贵,初不知其所以然,便跻高年。余近浪得虚名,亦不知其所以然,便获美誉。古之得虚名,而值时艰者,往往不克保其终。
思此,不胜大惧。
日记·咸丰十一年十一月十四日日内思家运太隆,虚名太大,物极必衰,理有固然,为之惊皇无已。
读陶诗《饮酒》诸篇,为之心折。
日记·咸丰十一年十二月初六日盖天下之理,满则招损,亢则有海,日中则昃,月盈则亏,至当不易之理也。
家书:道光一十六年九月十九日禀父母吾尝见友朋中牢骚太甚者,其后必多抑塞,……盖无故而怨天,则天必不许;无故而尤人,则人必不服。……凡遇牢骚欲发之时,则反躬自思:
吾果有何不足而蓄此不平之气?猛然内省,决然去之。不推平心谦抑,可以早得科名,亦且养此和气,可以消减病患。
家书:咸丰元年九月初五日致澄温沅季诸弟我在京师,惟恐名浮于实,故不先拜一人,不自用一言,深以过情之闻为耻耳。
家书:道光二十四年十二月十八日致澄弟等人又何必占天下之第一美名裁?
家书:同治三年五月十六日致说弟吾兄弟誓拼命报国,然须常存避名之念,总从冷处着笔,积劳而使人不知其劳,则善矣。
家书:同治元年十月初三日致沅弟毁誉悠悠之口,本难尽信,然君子爱惜声名,常存冰渊惴惴之心,盖古今因名望之劣而获罪者极多,不能不慎修以远罪。吾兄弟子有才而无德者亦当不没其长,而稍远其人。
家书:同治无年六月初十日致沅弟季弟功名之地,自古难居。兄以在籍之官,募勇造船,成此一番事业,其名震一时,自不待言。人之好名,谁不如我?我有美名,则人必有受不美之名,与虽美而远不能及之名者,相形之际,盖难为情,兄惟谨慎谦虚,时时省惕而已。
家书:咸丰四年九月十三日致诸弟余与沅叔蒙晋封侯伯,门户太盛,深为祗俱。尔在省以谦敬二字为主,事事请问意臣芝生两姻叔,断不可送条子,致腾物议。
同治三年七月二十四日谕纪鸿古人曰钦、曰敬、曰谨、日虔恭、曰祗惧,皆慎字之义也。慎者,有所畏惮之谓也。居心不循天理,则畏天怒;作事不顺人情,则畏人言。少贱则畏父师,畏官长。老年则畏后生之窃议。高位则畏僚属之指摘。凡人方寸有所畏惮,则过必不大,鬼神必从而原之。
文:《书赠仲弟六则·慎》湘乡修县志,举尔纂修。尔学未成就,文甚迟钝,自不宜承认。然亦不可全辞,一则通县公事,吾家为物望所归,不得不竭力赞助;二则尔惮于作文,正可借此逼出几篇。天下事无所为而成者极少,有所贪有所利而成者居其半,有所激有所退而成者居其半。尔篆韵钞毕,宜从古文上用功。余不能文,而微有文名,深以为耻。尔文更浅而亦获虚名,尤不可也。或请本县及外县之高手为撰修,而尔为协修。
家书:同治五年六月十六日谕纪泽、纪鸿然困心横虑,正是磨炼英雄玉汝于成。李申夫尝谓余怄气从不说出,一味忍耐,徐图自强,因引谚曰“好汉打脱牙和血吞”。此语是余生平咬牙立志之诀,不料被申夫看破。
家书:同治五年十二月十八夜致况弟兄自问近年得力惟一悔字诀。兄昔年自负本领甚大,可屈可伸,可行可藏,又每见得人家不是。自从丁已、戊午大悔大悟之后,乃知自己全无本领,凡事都见得人家有几分是处。故自成午至今九载,与四十岁以前迥不相同,大约以能立能达为体,以不怨不尤为用。立者,发奋自强,站得住也;达者,办事圆融,行得通也。
吾九年以来,痛戒无恒之弊,看书写字,从未间断,选将练兵,亦常留心。此皆自强能立工夫。奏流公续,再三斟酌,无一过当之语自夸之词:
此曾圆融能达工夫。
至于怨天本有所不敢,尤人则常不能免,亦皆随时强制而克去之。
家书:同治六年正月初二日致沅弟……千古之大名,全凭天意主张,岂尽关乎人力?天于大名,吝之惜之,千磨百折,艰难拂乱而后予之。老氏所谓“不敢为天下先”者,即不敢居第一等大名之意。弟前岁初进金陵,余屡倍多危惊做戒之辞,亦深知大名之不可强求。……兄可畏天知命,不可怨天尤人。所以养身却病在此,所以持盈保泰亦在此。
家书:同治三年四月十六日与沅弟吾兄弟须从恕字痛下工夫,随在皆投身以处地。我要步步站得稳,须知他人也要站得稳,所谓立也。我要处处行得通,须知他人也要行得通,所谓达也。今日我处顺境,预想他日也有处逆境之时;今日我以盛气凌人,预想他日人亦以盛气凌我之身,或凌我之子孙。常以恕字自惕,常留馀地处人,则荆棘少矣。
文:《书赠促弟六则·恕》来示谓近年畏事避谤,与官中绝无交涉。果尔,则不久当有代为刻雪者。阁下昔年舌端或有弹射,笔端亦颇刻酷,苟祸生有股,则亦不可不自省而敛抑也。
书信:咸丰十年十一月初三日复欧阳兆熊足下数年以来,水陆数百战,开府作镇,国家酬奖之典,亦可谓至化极渥。指日荣晋提军,勋位并隆,务直敬以持躬,恕以待人。敬则小心翼翼,事无巨细皆不敢忽;恕则凡事留余地以处人,功不独居,过不推倭。常常记此二字,则长履大任,福作无量矣。
书信:咸丰八年九月二十日加鲍超片细思余德薄能鲜,忝窃高位,又窃虚名,已干造物之局,而家中老少司于“骄、奢、佚”三字,实深悚俱。
日记·咸丰十年九月廿八日古今才智之土,常思大有为于世,其立言常雄骏自喜。若文章不求雄骏,而但求平淡;德业不求施于世,而但求善于一身一家,此范非智者愉快事也?具无所不能之才,敛之又敛,弥晦焉而弥愉快,则其自得干中者必大矣。
文:《海宁州训导钱君墓表》雪琴之坐船已送到否?三月十七果成行否?沿途州县有送迎者,除不受礼物酒席外,尔兄弟遇之,须有一种谦谨气象,勿恃其清介而生傲惰也。
家书:同治五年三月十四夜谕纪泽、纪鸿今吾谨述此语诰诫两弟,总以除傲字为第一义。唐虞之恶人饰曰“丹朱傲”,曰“象傲’;桀纣之无道,曰“强足以拒谏,辨足以非”,曰“调已有天命,谓敬不足行”,皆傲也。吾自八年六月再出,即力戒惰字以做无恒之弊,近来又力戒傲字。昨日徽州未败之前,次青心中不免有自是之见。既败之后,余益加猛省:大约军事之败,非傲即惰,二者必居其一;巨室之败,非傲即惰,二者必居其一。
家书:咸丰十年九月二十四月致沅弟、季弟盖位愈高,则誉言日增,箴言日寡;望愈重,则责之者多,恕之者少。
阁下爱我,通越恒俗,望常以药石之言相绳。
书信:咸丰十年六月十四日复邓汪琼以才自足,以能自矜,则为小人所忌,亦为君子所薄。
文:《格言四幅书赠李芋仙》尔于十九日自家起行,想九月初可自长沙挂帆东行矣。船上有大帅字旗,余未在船,不可误挂。经过府县各城,可避者略为避开,不可惊动官长,烦人应酬也。
家书:同治二年八月十二日谕纪鸿
弟宜以保身体为主,不必焦灼也。弟此次两信,胸怀颇宽舒,心志颇敬慎。以后须常存此意,总觉得人力虽尽到十分,而成功纯是天意,不可丝毫代天主张。
家书·同治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致沅弟偶与营官马得顺言及盛世创业垂统之英雄,以襟怀豁达为第一义;本世扶危救难之英雄,以心力劳苦为第一义。
日记·咸丰十年六月二十七日至于作人之道,圣贤千言万语,大抵不外敬恕二字。“仲弓问仁”一章,言敬恕最为亲切。自此以外,如“立则见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传于衡也”;“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斯为“泰而不骄”;“正其衣冠,严然人望而畏”,斯为“威而不猛”:是皆言敬之最好下手者。孔言“欲立立人,欲达达人”;孟言“行有不得,反求诸己”,“以仁存心,以利存心’,“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是皆言怒之最好下手者。尔心境明白,于恕字或易著功,敬字则宜勉强行之,此立德之基,不可不谨。
家书:咸丰八年七月二十一日谕纪泽“敬”“恕”二字,细加体认,实觉刻不可离。“敬”则心存而不放,“恕”则不藏于私。大抵接人处事,于见得他人不是、极怒之际,能设身易地以处,则意气顿平。故“恕”字为求仁极捷之径。来示以“致知”为大头脑工夫。
鄙意“敬”是平日涵养之道,“恕”是临时应事之道,“致知”则所以讲求此“敬”、讲求此“恕”者也。
书信:咸丰八年十一月初二日复邓汪琼子侄辈须以敬恕二字常常教之。敬则无骄气,无怠惰之气;忽则不肯损人利己,存心渐趋于厚。
家书:咸丰八年九月二十八日致澄、季二弟
母贪去私
若非道义可得者,则不可轻易受此。要做好人,第一要在此处下手。
能令鬼服神钦,则自然识日进,气田刚。否则不觉堕入卑污一流,必有被人看不起之日,不可不慎!
家书:道光三十年正月初九日致诸弟荫亭归,余寄百五十金还家,以五十周济宗族。此百金恐尚不敷家用,军中银钱,余不敢妄取丝毫也。名者,造物所珍重爱惜,不轻以与人者。余德薄能鲜,而享天下之大名,虽由高曾祖父,累世积德所致,而自问总觉不称,故不敢稍涉骄奢。
家书:咸丰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致诸弟外兹乱世,凡高位、大名、重权,三者皆在优危之中。余已于三月六日入金陵城,寸心惕惕,恒惧罹于大戾。……祸咎之来,本难逆料。然谁不贪财,不取巧,不沽名,不骄盈,四者究可弥缝一二。
家书:同治六年三月初七日与澄弟凡仁心之发,必一鼓作气,尽吾力之所能为。稍有转念,则疑心生,私心亦生。疑心生则计较多,而出纳吝矣;私心生则好恶偏,而轻重乖矣。
家书:道光二十四年三月初十日致温弟沅弟仁者物我无间之谓也,一有自私之心,则小人矣。义者无所为而为之谓也,一有自利之心,则小人矣。同一日也,朝而公正,则为君子;夕而私利,则为小人。
同一事也,初念公正,则为君子;转念私利,则为小人。
文:《笔记二十则·君子·小人》读“中孚”卦,因思人必中虚,不著一物,而后能真实无妄。盖实者,不欺之谓也。人之所以欺人者,必心中别著一物,心中别有私见,不敢告所,而后造伪言以欺人。若心中了不著私物,又何必欺人裁?其以自欺者,亦以心中别著私物也。
所知在好德,而所私在好色。不能去好色之私,则不能不欺其好德之知矣。是故诚者,不欺者也;不欺者,心无私著也;无私著者,至虚也。是放天下之成诚,天下之至虚者也。当读书则读书,心无著于见客也。当见客则见客,心无著于读书也。
一有著则私也。灵明无著,物来顺应,未来不迎。当时不杂,既过不恋,是之谓虚而已矣,是之谓城而已矣。
读书录:《周易·中孚》然捐务公事,余意弟总以绝不答言为妙。凡官运极盛之时,子弟经手公事,格外顺手,一倡百和,然闲言即由此起,怨谤即由此兴。吾兄弟当于极盛之时,预作衰时设想;当盛时百事平顺之际,预为衰时百事拂逆地步。
弟此后若到长沙、衡州、湘乡等处,总以不干预公事为第一义。此阿兄阅历极深之言,望弟记之。
家书:同治三年四月廿四日与澄弟
专一有恒
凡人作一事,便领全剧精神注在此一事,首尾不懈,不可见异思迁,做这样想那样,坐这山望那山。人而无恒,终身一无所成。
家书:咸丰七年十二月十四夜致沅弟近年在军中阅书,稍觉有恒,然已晚矣。故望尔等于少壮时,即从有恒二字痛下工夫,然须有情韵趣味,养得生机盎然,乃可历久不衰,若拘苦疲困,则不能真有恒也。
家书:同治四年七月十三日谕纪泽余病根在无恒,故家内琐事,今日立条例,明日仍散漫,下人无常规可循,将来莅众,必不能信,作事必不能成。
日记·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十二日余生平坐无恒之弊,万事无成,德无成,业无成,已可深耻矣。逮办理军事,自关磨他,中间本志变化,尤无恒之大者,用为内耻。尔欲稍有至就,须从有恒二字下手。
家书:咸丰九年十月十四日谕纪泽凡事皆贵专。求师不专,则受益也不入;求友不专,则博爱而不亲。
心有所专宗,而博现他途以扩其识,亦无不可。无所专宗,而见异思迁,此眩彼夺,则大不可。
家书:道光二十四年正月二十六日致澄弟沅弟季弟心一散漫,便有世俗周旋的意思,又有姑且随流的意思。总是立志不坚,不能断葛根,截然由义,故一引便放逸了。
日记: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十七日大约吏事、军事、饷事、文事,每日须以精心果力,独造幽奥,直凑单微,以求进境。一日无进境,则日日渐退矣。以后每日留心吏事,须从勤见僚属,多问外事下手;留心军事,须从教训将领,屡阅操练下手;留心饷事,须从慎择卡员、比较人数下手;留心文事,须从恬吟声调、广征古训下手。每日午前于吏事,军事加意;午后于饷事加意;灯后,于文事加意。以一缕精心,运用于幽微之境,纵不日进,或可免于退乎?
日记:同治元年八月十九日第声闻之美,可侍而不可恃。兄昔在京中颇著清望,近在军营亦获虚誉。善始者不必善终,行百里者半九十里,誉望一损,远近滋疑。弟目下名望正隆,务宜力持不懈,有始有卒。
家书:咸丰八年四月初九日致沅甫弟查数,久不写账,遂茫不清晰,每查一次,劳神旷功。凡事之须逐日检点者,一日姑待,后来补救则难矣!况进德修业之事乎?
日记: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初十来书谓“意趣不在此,则兴味索然”,此却大不可。凡人作一事,便须全副精神注在此一事,首尾不懈。不可见异思迁,做这样想那样,坐这山望那山。人而无恒,终身一无所成。我生平坐犯无恒的弊病,实在受害不小。
当翰林时,应留心诗字,则好涉猎他书,以纷其志;读性理书时,则杂以诗文各集,以歧其趋。在六部时,又不甚实力讲求公事。在外带兵,又不能竭力专治军事,或读书写字以乱其志意。坐是垂老而百无一成,即水军一事,亦掘井九例而不及泉。
家书:咸丰七年十二月十四日致沅甫九弟凡人为一事,以专而精,以纷而散。荀子称耳不两听而聪,目不两视而明,庄子称用志不纷,乃凝于神,皆至言也。
家书:咸丰八年正月十一日致沅甫弟有曰:《易》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一言以蔽之,曰不恒其德,或承之差。读之不觉愧汗。
日记·咸丰九年六月初十日惟作事贵于有恒。精力难于持久,必须日新又新,慎而加慎,庶几常葆令名,益崇德业。
家书:咸丰八年正月十九日致沅弟人生惟有常是第一美德。
家书:同治元年四月初四日谕纪泽
修性并气
语曰:“察见渊中鱼者,不祥。”愿阁下为璞玉之浑含,不为水晶之光明,则有以自全而亦不失已,阁下以为然焉否也。
书信:道光二十七年六月二十九日致陈源兖三达德之首曰智。智即明也。古来豪杰,动称英雄。英即明也。明有二端:人见其近,吾见其远,曰高明;人见其粗,吾见其细,曰精明。高明者,譬如室中所见有限,登楼则所见远矣,登山则所见更远矣。精明者,譬如至微之物,以显微镜照之,则加大一倍、十倍、百倍矣。又如粗糙之米,再春则粗糠全去,三舂、四舂,则精白绝伦矣。高明由于天分,精明由于学问。吾兄弟吾居大家,天分均不甚高明,专赖学问以求精明。好问若买显微之镜,好学若着上熟之米。总须心中极明,而后四中可断。能明而断谓之英断,不明而所谓之武断。武断自己之事,为害犹浅;武断他人之事,招怨实深。惟谦退而不肯轻断,最足养相。
文:《书赠仲弟六则·明》大抵莅事以“明”字为第一要义。“明”有二:曰高明、曰精明。同一境而登山者独见其远,乘城者独觉其旷,此“高明”之说也。同一物而脑度者不如权衡之审,目巧者不如尺度之确,此“精明”之说也。凡高明者欲降心抑志以遽趋于平实,颇不易矣。若能事事求精,轻重长短一丝不差,则渐实矣。能实,则渐平矣。
书信:咸丰八年十二月十五日加英国佐片至于担当大事,全在明强二字。《中庸》学、问、思、辨、行五者,其要归于愚必明,柔必强。弟向来倔强之气,却不可因位高而顿改。凡事非气不举,非刚不济,即修身齐家,亦须以明强为本。
家书:同治二年四月二十七日与沅弟强字原是美德,余前寄信,亦调明强二字断不可少。第强字须从明字做出,然后始终不可屈挠。若全不明白,一味蛮横,待他人折之以至理,证之以后效,又复俯首输服,则前强而后弱,京师所谓瞎闹者也。余亦并非不要强之人,特以耳目太短,见事不能明透,故不肯轻于一发耳。又吾辈方鼎盛之时,委员在外,气焰薰灼,言语放肆,往往令人难近。吾辈若专尚强劲,不少敛抑,则委员闭从等,不闹大祸不止。
家书:同治二年七月十一日与沅弟身体虽弱,却不宜过于爱惜。精神愈用则愈出,阳气愈提则愈盛,每日作事愈多,则夜间临睡愈快活。若存一爱惜精神的意思,将前将却,奄奄无气,决难成事。
家书:咸丰七年十二月十四日致沅甫弟弟近年书法远逊于昔,在家无事,每日可仍临帖一百字,将浮躁处,大加收敛。心以收剑而细,气以收敛而静。于字也有益,于身于家皆有益。
家书:咸丰八年八月二十二日致沅、季二弟至于倔强二字,却不可少。功业文章,皆须有此二字贯注其中,否则柔靡,不能成一事。孟子所谓至刚,孔子所谓贞固,皆从倔强二字做出。吾兄弟皆禀母德居多,其好处亦正在倔强。若能去忿欲以养体,存倔强以励志,则日进无疆矣。
家书:同治二年正月十八日与沅弟弟性褊激,于此等难免怫郁。然君父之命,只宜加倍贯慎。余自经咸丰八年一番磨炼,始知畏天命、畏人言、畏君父之训诫,始知自己本领平常之至,昔年之倔强,不免客气用事。近岁思于畏慎二字之中,养出一种刚气来,借或作或辍,均做不到。然自信此六年工夫,较之咸丰七年以前,已大进矣。不知弟意中见得何如?弟经此番裁抑磨炼,亦宜从畏惧二字痛下功夫。
家书:同治二年九月十一日与沅弟弟近来气象极好,胸襟必能自养其谈定之天,而后发于外者有一段和平虚明之味。如去岁初奉不必专招奏事之谕,毫无佛郁之怀;近两月信,于清响请药,毫无激迫之辞;此次于莘田、芝圃外家,渣滓悉化,皆由胸襟广大之效验,可喜可敬。
如金陵果克,于广大中再加一段谦退工夫,则萧然无与,人神同钦矣。
富资功名,皆人世浮荣;惟胸次浩大,是真正受用。余近年专在此处下功夫,愿与我弟交勉之。
家书:同治三年正月二十三日与沅弟大抵任天下之大事以气,气之郁积于中者厚,故倔强之极,不能不流为忿激。
以后吾兄弟动气之时,彼此互相劝诫,存其倔强,而去其忿激,斯可耳。
家书:同治三年六月十一日与沅弟“难禁风浪”四字壁还,甚好甚慰。古来豪杰,皆以此四字为大忌。吾家祖父教人,亦以懦弱无刚四字为大耻。故男儿自立,必须有倔强之气。
家书:同治三年六月十六日与沅弟余生平略涉儒先之书,见圣贤教人修身,干言万语,而要以不忮不求为重。忮者,嫉贤害能,妒功争宠,所谓“怠者不能修,忌者畏人修”之类也。求者,贪利贪名,怀士怀惠,所谓“未得患得,既得患失”之类也。忮不常见,每发露于名业相侔、势位相(土孚)之人;求不常见,每发露于货财相接、仕进相访之际。将欲造福,先去忮心,所谓人能克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将欲立品,先去求心,所谓人能充无穿箭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使不去,满怀皆是荆棘;求不去,满腔日即卑污。余于此二者常加克治,恨尚未能扫除净尽。尔等欲心地乾净,宜于此二者痛下工夫,并愿子孙世世戒之。
家书:同治九年六月初四日谕纪泽、纪鸿弟谓命运作主,余素所深信;谓自强者每股一筹,则余不甚深信。凡国之强,必须多得贤臣工;家之强,必须多出贤子弟,此亦关乎天命。不尽由于人谋。至一身之强,则不外乎北宫黝、孟施舍、曾子三种。孟子之集义而谦,即曾子之自反而缩也。惟曾益与孔子告仲由之强,略为可久可常;此外斗智斗力之强,则有因强而大兴,亦有因强而大败。古来如李斯、曹操、杨素,其智力皆横绝一世,而其祸败亦迥异寻常;近世如陆、何、肃、陈,亦皆予知自推,而恨不保其终。故吾辈在自修处求强则可。在胜人处求强则不可,福益外家若专在股人处求强,其能强到底与否尚未可知,即使终身强横安稳,亦君子所不屑道也。
家书:同治五年九月十二日与沅弟尔语言太快,举止太轻,近能力行迟重二字以改救否?
家书:咸丰十一年七月二十四日谕纪泽尔禀气太清,清则易柔,推志趣高坚,则可变柔为刚;清则易刻,惟襟怀闲远,则可化刻为厚。余字汝曰(口念)刚,恐其稍涉柔弱也。教汝读书须具大量,看陆诗以导闲适之抱,恐其稍涉刻薄也。尔天性淡于莱利,再从此二事用功,则终身受用不尽矣。
家书:同治六年三月二十八日谕纪泽余尝细观星冈公仪表绝人,全在一重字。余行路客止亦颇重厚,盖取法于星冈公。尔之容止甚轻,是一大弊病,以后宜时时留心,无论行坐,均须重厚。早起也,有恒也,重也,三者皆尔最要之务。早起是先人之家法,无恒是吾身之大耻,不重是尔身之短处,故特谆谆戒之。
家书:咸丰九年十月十四日谕纪泽吾兄弟息在略识世态而又怀一肚皮不合时宜,既不能硬,又不能软,所以到处寡合。迪安妙在全不识世态,其腹中虽也怀些不合时宜,却一味浑含,永不发露。
我兄弟则时时发露,终非载福之道。
家书:咸丰七年十二月初六日致沅弟思身世之际,甚多抑郁不适于怀者,一由褊浅,一由所处之极不得位也。
日记·咸丰九年十一月初七日所谓小人者,识见小耳,度量小耳。井底之蛙,所窥见何,而自以为绝伦之学;辽东之豕,所异几何,而自以为盖世之勋。推之以孓孓为义,以(上鹿下弭)(上鹿下弭)为信,以龊龊为廉,此皆识浅而易以自足者也。君臣之知,须积诚以相感,而动疑主恩之过薄;朋友之交,贵积渐以租车,而动怨知己之罕觏;其或兄弟不相容,夫妇不相信,父子不相亮,此皆量褊而易以滋疑者也。君子则不然,广其议,则天下之大,弃若敝展;尧舜之业,视若浮云。宏其度,则行有不行,反求诸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乌有所谓自私自利者哉?
文《笔记二十七则·君子·小人》莫苦海已往愈尤,但求此日行为无渐神鬼;体预怕后来灾祸,只要暮年心气感召吉祥。
诗文·联语天下无易境,天下无难境;终身有乐处,终身有忧处。
诗文·联语战战兢兢,即生时不忘地狱;坦坦荡荡,虽逆境亦畅天怀。
诗文·联语总要养得有胸次博大活泼,此后更当有长进也。
家书:咸丰十一年十月二十四日谕纪泽襟怀资宏大,世俗之功名得失须看得略平谈些。
日记:咸丰十年三月十八日尔既无志于科名禄位,但能多读古书,时时哦诗吟字,以陶写性情,则一生受用不尽。第宜束身圭壁,法王羲之、陶渊明之襟韵潇洒则可,法稽、阮之放荡名教则不可耳。
家书:同治元年七月十四日谕纪泽养生服食吾望尔兄弟殚心竭力,以好学为第一义,而养生亦不宜置之第二。
家书:同治十年九月二十八日谕纪泽、纪鸿“忿”、“欲”二字,圣贤亦有之,特能少忍须臾,便不伤生,可谓名言至论。
日记:咸丰十一年正月初五养生家之法,莫大于惩忿、窒欲、少食、多动八字。
日记:咸丰十一年正月十四日将尽之膏,岂可速之以风?萌蘖之木,岂可牧之以牛羊?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况我之气血亲亏者乎!今惟有日日静养,节嗜欲、慎饮食、寡思虑而已。
日记: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初十吾不以季病之易发为虑,而以季好轻下药为虑。吾在外日久,阅事日多,每劝人以不服药为上策。……余缄告之,云治心以广大二字为药,治身
以不药二字为药……家书:同治元年七月二十日致沅弟季弟吾兄弟体气,皆不甚健。后辈子侄,尤多虚弱。宜于平日讲求养生之法,不可于临时乱投药剂。养生之法,约有五事:一曰眠食有恒,二日惩忿,三日节欲,四曰每夜临睡洗脚,五曰每日两饭后各行三千步。惩忿,即余匾中所谓“养生以少恼怒为本”也。
家书:同治五年六月初五日与澄弟大人教以保身三要:日节欲、节劳、节饮食。又言凡人交友,只见得友不是而我是,所以今日管鲍,明日秦越;谓我与小珊有隙,是尽人欢竭人忠之过,宜速改过,走小珊外,当面自认不是。又云使气亦非保身体之道。
小子读之悚然。
日记: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廿一日吾于凡事皆守“尽其在我,听其在天”二语,即养生之道亦然。体强者,如富人因戒奢而益富;体弱者,如贫人因节啬而自全。节啬非独食色之性也,即读书用心,亦宜俭约,不使太过。余“八本匾”中,言养生以少恼怒为本,又尝教尔胸中不宜太苦,须活泼泼地,养得一段生机,亦去恼怒之道也。既戒恼怒,又知节啬,养生之道,已尽其在我者矣。此外寿之长短,病之有无,一概听其在天,不必多生妄想去计较他。凡多服药饵,求祷神祗,皆妄想也。吾于医药、祷把等事,皆记星冈公之遗训,而稍加推阐,教示后辈,尔可常常与家中内外言之。
家书:同治四年九月初一日谕纪泽老年来始知圣人教孟武伯问孝一节之真切。尔虽体弱多病,然只宜清静调养,不宜妄施攻治。在生云:闻在着天下,不闻治天下也。东坡取此二语,以为养生之法。尔熟于小学,试取“在宥”二字之训诂体味一番,则知在、苏皆有顺其自然之意。养生亦然,治天下亦然。若服药而日更数方,无故而终年峻补,疾轻而妄施攻伐强求发汗,则如商君治秦、荆公治家,全失自然之妙。柳予厚所谓“名为爱之其实害之”,陆务观所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皆此义也。东坡游罗浮诗云:“小儿少年有奇志,中宥起坐存黄庭。”下一“存”字,正合庄子“在宥”二字之意。盖苏氏兄弟父子皆讲养生,窃取黄老微旨,故称其子为有奇志。以尔之聪明,岂不能窥透此旨?余教尔从眼食二端用功,看似粗浅,却得自然之妙。尔以后不轻服药,自然日就壮健美。
家书,同治五年二月二十五日谕纪泽纪鸿养生五决:一眠食有恒,一饭后散步,一惩忿,一节欲,一洗脚。
家书:同治五年七月初三日致沅弟古人以惩忿窒欲为养生要诀。惩忿即吾前信所谓少恼怒也,窒欲即吾前信所谓知节啬也。因好名好胜而用心太过,亦欲之类也。药虽有利,害亦随之,不可轻服。
家书:同治四年九月晦日谕纪泽纪鸿养身之道,以“君逸臣劳”为要。省思虑、除烦恼,二者皆所以清心,“君逸”之谓也;行步常勤,筋骨常动,“臣劳”之谓也。阁下虽自命为懒人,实则懒于“臣”而不甚懒于“君”。盖早岁褊激之处至今尚未尽化,放思虑、烦恼二者不能悉蠲。以后望全数屏绝,不轻服药,当可渐渐奏效。
书信:同治元年四月十七日复李续宜
凡沉疴在身,而人力可以自为主持者,约有二端:一曰以志帅气;一曰以静制动。人之疲惫不振,由于气弱。而志之强者,气亦为之稍变。如贪早睡则强起以兴之,无聊赖则端坐以凝之,此以志帅气之说也。久病应怯,则时时有一畏死之见撞扰于胸中,即魂梦亦甚不安恬。须将生前之名,身后之事,与一切妄念,铲除净尽,自然有一种恬淡意味,而寂定之馀,真阳自生,此以静制动之法也。愿阁下于药物调养之外,更将此两法体验一番,久之必有小效。
书信:咸丰十年七月二十一日复李宗羲尔体甚弱,咳吐咸痰,吾尤以为虑,然总不宜服药。药能活人,亦能害人。良医则活人者十之七,害人者十之三;庸医则害人者十之七,活人者十之三。余在乡在外,凡目所见者,皆庸医也。余深恐其害人,故近三年来,决计不服医生所开之方药,亦不令尔服乡医所开之方药。见理极明,放言之极切,尔其敬听而遵行之。
每日饭后走数千步,是养生家第一秘诀。尔每餐食毕,可至唐家铺一行,或至澄叔家一行,归来大约可三千馀步。三个月后,必有大效矣。
家书:咸丰十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谕纪泽养生之道,当于“眠、食”二字悉心体验。食即平日饭菜,但食之甘美,即胜于珍药矣。服亦不在多寝,但实得神凝梦甜,即处刻,亦足摄生矣。
日记:咸丰十一年十一月初六日凡医生危言深语,切弗轻信,尤不可轻于服药。调养工夫,全在眼食二字上。
家书:同治五年八月十四日谕纪泽、纪鸿尊脉稍逊于前二日,自由不能养静之故。古人谓寡言养气,寡视养神,寡思养精。尊处胜友如云,难以寡言;簿书如麻,难以寡视。或请寡思,以资少息乎。
书信:咸丰十年三月二十八日复胡林翼尔辈身体皆弱,每日须有静会养神之时,有发愤用功之时。一张一弛,循环以消息之,则学可进而体亦强矣。
家书:同治十年八月十四夜谕纪泽纪鸿吾见家中后辈,体皆虚弱,读书不甚长进,曾以养生六事励儿辈:一曰饭后于步,一日将睡洗脚,一曰胸无恼怒,一曰静坐有常时,一曰习射有常时(射足以习成仪强筋力,子弟宜学习),一曰黎明吃白饭一碗不沾点菜。
此皆闻诸老人,累试毫无流弊者,今亦望家中诸侄试行之。
家书:同治十年十月二十三日与澄、沅二弟精神要常令有馀,于事则气充而心不散漫。
日记: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初七日总要静养,使精神常裕,方可说工夫也。
日记: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二日此病(肝病)非药饵所能为力,必须将万事看空,毋恼无怒,乃可渐渐减轻。
蝮蛇螫手,则壮士断其手,所以全生也。吾兄弟欲全其生,亦当规恼怒如蝮蛇,去之不可不勇。
家书:同治三年四月十三日致沅弟吾近夜饭不用荤菜,以肉汤炖蔬菜一二种,令其烂如(歹夭),味美无
比,必可以资培养(菜不必贵,适口则足养人),试炖与尔母食之。(星冈公好于日入时手摘鲜蔬,以供夜餐。吾当时侍食,实觉津津有味,令则加以肉汤,而味尚不逮于昔时。)后辈则夜饭不荤,专食蔬而不用肉汤,亦养生之宜,且崇俭之道也。颜黄门(之推)《颜氏家训》作于乱离之世,张文瑞(英)《聪训斋语》作于承平之世,所以教家者极培。尔兄弟各觅一册,常常阅习,则日进矣。
家书:同治四年闰三月十九日谕纪泽
处世金针·学问之道
立志向学为学之方诗文指要古人风范书道纵横立志向学盖世人读书,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识,第三要有恒。有志则断不甘为下流;有识则知学问无尽,不敢以一得自足,如河伯之观海,如井蛙之窥天,皆无识者也;有恒财断无不成之事。此三者缺一不可。
书:道光二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致澄温沅季诸弟学问之道无穷,而总以有恒为主。……不以昨日耽搁而今日补做,不以明日有事而今日预做。
家书:道光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致度温沅季弟兄所最虑者,同学之人无志嬉游,端节以后放散不事事,恐弟与厚二效尤耳。
切戒切戒。凡从师必久而后可以获益。……若一年换一处,是即无恒者,见异思迁也,欲求长进难矣。
家书: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七日致澄温沅季弟苟能发奋自立,则家塾可读书,即旷野之地、热闹之场亦可读书,负薪收录,皆可读书;苟不能发奋自立,则家塾不宜读书,即清净之乡、神仙之境皆不能读书。何必择地?何必择时?但问立志之真不真耳?
家书:道光二十二年二十六日致澄温沅季弟人生惟有常是第一美德。余早年于作字一道,亦尝苦思力素,终无所成。近日朝朝摹写,久不间断,逐觉日异而岁不同。可见年无分老少,事无分难易,但行之有恒,自如种树畜养,日见其大而不觉耳。尔之短处在言语欠钝讷,举止欠端重,看书能深入而作文不能峥嵘,若能从此三事上下一番苦功,进之以猛,持之以恒,不过一二年,自尔精进不觉。言语迟钝,举止端重,则德进矣。作文有峥嵘雄快之气,则业进矣。
家书:同治元年四月初四日谕纪泽尔读书记性平常,此不足虑,所虑者第一怕无恒,第二怕随笔点过一遍,并未看得明白,此都是大病。若实看明白了,久之必得些滋味,寸心若有恰悦之境,则自略记得矣。尔不必求记,却宜求个明白。
家书。咸丰九年六月十四日谕纪泽若事事勤思善问,何患不一日千里?
家书:道光二十五年二月初一日致澄温沅季弟譬如人欲之京师,一步不动而长吁短叹,但日:“京师之远,岂我所能到乎产则旁观者必笑之矣。吾愿吾弟步步前进,日日不止,自有到期,不必计算远近而徒长吁短叹也。
家书:道光二十七年二月十二日致澄温沅季弟吾人为学最要虚心。尝见朋友中有美材者,往往情才傲物,动谓人不如已,见乡墨则骂乡墨不通,见会墨则骂会墨不通,既骂房官,又骂主考,未入学者则骂学院。平心而论,己之所为诗文,实亦无胜人之处;不特无胜人之处,而且有不堪对人之处。只为不肯反求造已,便都见得人家不是,既骂考官,又骂同考而先得者。
傲气既长,终不进功,所以潦倒一生而无寸进也。
家书:道光二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致澄温沅季弟细思不能主一之咎,由于习之不熟,由于志之不立,而实由于知之不真。若真见得不主一之害心废学,便如食乌喙之杀人,则必主一类。不能主一,无择无守,则虽念念在四书、五经上,亦只算游思杂念,心无统摄故也。
况本为歧念乎?
日记: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廿四日及诸生呈缴工课,余教以“诚勤廉明”四字,而“勤”字之要但在好问好家云云,反复开导。
日记:咸丰十年五月初六日读书穷理。不办得极虚之心,则先自窒矣。
日记:道光二十年十月十七日心常用则活,不用则窒;常用则细,不用则粗。
家书:咸丰十年二月二十四日谕纪泽余在徐州阅武□,十一日起行南旅。感冒全愈,脚肿亦未再发,惟目光似更昏蒙,或以船桥中看书稍多之故。余以生平学术百无一成,故老年犹思补救一二。尔兄弟总宜在五十以前将应看之书看毕,免致老大伤悔也。
家书:同治十年九月十二夜谕纪泽人苟能自立志,则对贤豪杰何事不可为?何必借助于人!“我欲仁,斯仁至矣。”我欲为孔孟,则日夜孜孜,惟孔,孟之是学,人谁得而御我哉?
若自己不立志,则虽日与尧舜禹汤同住,亦彼自彼,我自我矣,何与于我哉!
家书:道光二十四年九月十九日致澄温沅季诸弟吾人只有进德、修业两事靠得住。进德,则孝第仁义是也;修业,则诗文作字是也。此二者由我作主,得尺则我之尺也,得寸则我之寸也。今日进一分德,便算积了一升谷;明日修一分业,又算涂了一文钱。德业并进,则家私时起。至于功名富贵,悉由命定,丝毫不能自主。
家书:道光二十四年八月二十九日致澄温沅季诸弟吾辈读书,只有两事:一者进德之事,讲求乎诚正修齐之道,以图无忝所生;一者修业之事,操习乎记诵词章之术,以自卫其身。
家书: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与澄温沅季诸弟人之气质,由于天生,本难改变,惟读书则可变化气质。欲求变之之法,总须先立坚卓之志。……古称金丹换骨,余调立志即丹也。
家书:同治元年四月二十四日谕纪泽诸弟每人自立课程,必须有日日不断之功,虽行船走路,俱须带在身边。
家书: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六日致澄温沅季诸弟读书时,心外驰,总是不敬之咎。
日记:这光二十二年十月廿日余生平以无恒之故,百无一成。即写字一端,用力亦不少,而时进时退,时好之,时不好之,时慕欧、柳、时慕赵、董,趋向无定,作辍靡常。
学古文则趋向略有所定,亦以不常作之故,卒无所成,每用悔叹。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诚哉,是言也!
日记:咸丰九年三月初一日静中,细思古今亿万年无有穷期,人生其间,数十寒暑仅须臾耳。大地数万里不可能极,人于其中寝处游息,昼仅一室耳,夜仅一榻耳。古人书籍,近人著述,浩如烟海,人生目光之所能及者不过九牛之一毛耳。事变万端,美名百途,人生才力所能办者,不过太仑之一粒耳。知天之长而吾所历者短,则退忧患横逆之来,当少忍以待其定;知地之大而吾所居者小,则退名利争夺之境,当退让以守其雌;知书籍之多而吾所见者寡,则不敢以一得自喜,而当思择善而约守之;知事变之多而吾所办者少,则不敢以功名自矜,而当思举贤而共图之。夫如是,则自私自满之见可渐渐蠲除矣。
日记:同治元年四月十一日念吾来看之书尚多,而老境颓唐,俗务纷繁,自此真不复有寸进矣,为之于悒!
日记:同治三年八月初六日盖人不读书则已,亦即自日读书人,则必从事于《大学》。《大学》之纲领有三:明德、新民、止至善。皆我分内事也。若读书不能体贴到身上去,谓此三项与我身了不相涉,则读书何用?虽使能文能诗,博雅自诩,亦只算得识字之牧猪奴耳!
家书: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六日臻澄温沅季诸弟天下事皆须沉潜为已[之],乃有所成,道艺一世。
日记:追光二十二年十二月廿日守坐室内,一书不读,悠忽如此,何以自立?
日记: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廿五日余于本朝大儒,自顾亭林之外,最好高邮王氏之学。王安国以鼎甲官至尚书,溢文肃,正色立朝,生怀祖先生念孙,经学精卓,生正引之,复以鼎甲官尚书,溢文简,三代皆好学深思,有汉韦氏、唐颜氏之风。余自憾学向无成,有愧王文肃公远甚,而望尔辈为怀祖先生,为伯申氏,则梦寐之际,未尝须臾忘也。怀祖先生所著《广雅疏证》《读书杂志》,家中无之。伯申氏所著《经义述闻》《经传释词》,《皇清经解》内有之,尔可试取一阅,其不知者,写信来问。本朝穷经者,皆精小学,大约不出段、王两家之范围耳。
家书:咸丰八年十二月三十日谕纪泽余生平有三耻学问各途,皆略涉其涯□,独天文算学,毫无所知,虽恒星五纬亦不识认,一耻也;每作一事,治一业,辄有始无终,二耻也;少时作字,不能临摹一家之体,遂致屡变而无所成,迟钝而不适于用,近岁在军,因作字太钝,废阁殊多,三耻也。尔若为克家之子,当思雪此三耻。推
步算学,纵难通晓,恒星五纬,观认尚易。家中言天文之书,有《十七史》中各天文志,及《五利通考》中所辑《观象授时》一种。每夜认明恒星二三座,不过数月,可毕识矣。凡作一事,无论大小难易,皆宜有始有终。作字时,先求圆匀,次求敏捷。若一日能作楷书一万,少或七八千,愈多愈熟,则手腕毫不费力。将来以之为学,则手钞群书;以之从政,则案无留牍。无穷受用,皆自写字之匀而且捷生出。--三者皆足弥吾之缺憾矣。
今年初次下场,或中或不中,无甚关系。榜后即当看《诗经注疏》,以后穷经读史,二者迭进。国朝大儒,如顾、阎、江、戴、段、王数先生之书,亦不可不熟读而深思之。光阴难得,一刻千金!
家书:咸丰八年八月二十日谕纪泽为学之方又曾以为学四事勖儿辈:一日看生书宜求速,不多阅则太陌;一曰温旧书宜求熟,不背诵则易忘;一曰习字宜有恒,不善写则如身之无衣,山之无木;一曰作文宜苦思,不善作则如人之哑不能言,马之险不能行。四者缺一不可。
家书:同治十年十月二十三日致澄弟沅弟“吾意学者于看、读、写、作四者,缺一不可。看者涉猎宜多、宜速;读者讽咏宜熟、宜专。看者“日知其所七”,读者“月无忘其所能”。看者如商贾趋利,闻风即往,但求其多;读者如富人积钱,日夜摩拳,但求其久。
看者如攻城拓地,读者如守上防隘。二者截然两事,不可缺亦不可混。至写字不多则不熟,不熟则不速。无论何事,均不能敏以图功。至作文,则所以浦此心之灵机也。心常用则活,不用则窒,如泉在地,不凿汲则不得甘醴,如玉在璞,不切磋则不成令器。
书信:咸丰九年六月二十四日复邓注琼买书不可不多,而看书不可不知所择。以韩退之为千古大儒,而自述其所服膺之书不过数种,曰《易》、曰《书》、曰《诗》、曰《春秋左传》、曰《庄子》、曰《离骚》、曰《史记》、曰相如、子云。柳子厚自述其所得,正者曰《易》、曰《书》、曰《诗》、曰《礼》、曰《春秋》,旁者曰《谷梁》、曰《孟》《荀》、曰《庄》《老》、曰《国语》、曰《离骚》、曰《史记》。二公所读之书,皆不甚多。
家书:咸丰九年四月二十一日谕纪泽读书之法,看、读、写、作,四者每日不可缺一。看者,如尔去年看《史记》、《汉书》、韩文、《近思录》,今年看《周易折中》之类是也。读者,如《四书》、《诗》、《易经》、《左传》请经、《昭明文选》、李杜韩苏之诗、韩欧曾王之文,非高声朗诵则不能得其雄伟之概,非密咏恬吟则不能探其深远之韵。
譬之富家居积,看书则在外贸易,获利三倍者也,读书则在家俱守,不轻花费者也;譬之兵家战争,看书则攻城略地,开拓上字者也,读书则深沟坚垒,得地能守者也。看书与子夏之“田知所亡”相近,读书与“无忘所能”相近,二者不可偏废。
家书:咸丰八年七月二十一日谕纪泽去年在营,余教以看、读、写、作,四者阅一不可。尔今阅《通鉴》,算看字工夫;钞《说文》,算读字工夫。尚能临帖否?或临《书话》,可用油纸摹欧、柳楷书,以药尔柔弱之体,此写字工夫,必不可少者也。尔去年曾
将《文选》中零字碎锦分类纂钞,以为属文之材料,今尚照常摘钞否?已卒业否?或分类钞《文选》之词藻,或分类钞《说文》之训诂,尔生平作文太少,即以此代作字工夫,亦不可少者也。尔十馀岁至二十岁虚度光明,及今将看、读写、作四字逐日无间,尚可有成。尔语言太快,举止太轻,近能力行近重二字以改救否?
家书:咸丰十一年七月二十日谕纪泽求业之精,别无他法,曰专而已矣。谚曰“艺多不养身”,谓不专也。
吾掘井多而无泉可饮,不专之咎也。诸弟;总须力图专业。
家书: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与澄温沅季诸弟数日心沾滞于诗,总由心不静故。不专一,当力主一之法。诚能主一,养得心静气恬,到天机活泼之时,即作诗亦自无妨。
日记: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十三日凡看书只宜看一种,一种未毕而另换一种,则无恒之弊,终无一成;若同时并看数种,尤难有恒,将来必不能看毕一种,不可不戒。
书信:成丰九年五月二十一日加易韩良片穷经必专一经,不可泛鹜。读经以研寻义理为本,考据名物为本。读经有一耐字诀。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读;今年不精,明年再读。此所谓耐也。读史之法,莫妙手设身处地。每看一处,如我便与当时之人或辞笑语于其间,不必人人皆能记也,但记一人,则恍如接其人;不必事事皆能记也,但记一事,则如恍亲其事。经以穷理,史以考事。舍此二者,更别无学矣。
若夫经史而外,诸子百家,汗牛充栋。或欲阅之,但当读一人之专集,不当东翻西阅。如读昌黎集,则目之所见,耳之所闻,无非昌黎。以为天地间,除昌黎集而外,更别无书也。此一集未读完,断断不换他集,亦专字诀也。
家书: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七日致澄温沅季诸弟子思、朱子言为学譬如煮肉,先须用猛火煮,然后用漫火温,予生平工夫全未用猛火煮过,虽略有见识,乃是从悟境得来。偶用功,亦不过优游玩索已耳,如未沸之汤,遽用漫火温之,将愈煮愈不熟矣。
家书:道光二十二年九月二十八日致澄温沅季诸弟子序之为人,予至今不能定其品。然识见最大且精,尝教我云:“用功譬若掘井,与其多掘数井而皆不及泉,何若老守一井,力求及来而用之不竭乎?”此语正与予病相合。盖予所谓掘井多而皆不及泉者也。
家书:道光二十二年九月二十八日致澄温沅季诸弟读书乃寒士本业,切不可有官家风味。吾于书箱及文房器具,但求为寒士所能各者,不求珍异也。
家书:同治五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谕纪泽汝读《四书》无甚心得,由不能虚心涵泳,切已体察。朱子教人读书之法,此二语最为精当。尔现读《离娄》,即如《离娄》首章“上无道揆,下无法守”,吾往年读之,亦无甚警惕;近岁在外办事,乃知上之人必按诸道,下之人必守乎法,若人人以道榜自许,从心而不从法,则下凌上矣。“爱人不亲”章,往年读之,不甚亲切;近岁阅历日久,乃知治人不治者,智不足也。--此切己体察之一端也。涵泳二字,最不易识,余尝以意测之日:涵者,如春雨之润花,如清渠之溉稻。雨之润花,过小则难透,过大则离技,
适中则涵则涵德而滋液。清渠之溉稻,过小则枯槁,过多则伤涝,适中则涵养而勃兴。泳者,如鱼之游水,如人之濯足。程子谓鱼跃于渊,活泼泼地;庄子言场梁观鱼,安知非乐?此鱼水之快也。左大冲有“濯足万里流”之句,苏子瞻有夜卧濯足诗,有浴罢诗,亦人性乐水者之一快也。善读书者,须视书如水,而视此心如花、如稻、如鱼、如濯足,则涵泳二字,庶可得之于意言之表。尔读书易于解说文义,却不甚能深入,可就朱子“涵泳”“体察”二语悉心求之。
家书:咸丰八年八月初三谕纪泽尔七古诗,气清而词亦稳,余阅之忻慰。凡作诗,最宜讲究声调。余所选秒五古九家,七古六家,声调皆极铿铿,耐人百读不厌。余所未钞者,如左太冲,江文通、陈子昂、柳子厚之五古,鲍明远、高达夫、王摩诘、陆放翁之七古,声调亦清越异常。尔欲作五古七古,须熟读五古七古各数十篇。
先之以高声朗诵,以昌其气;继之以密咏括吟,以玩其味。二者并进,使古人之声调拂拂然若与我之喉舌相习,则下笔为诗时,必有句调凑赴腕下。诗成自读之,亦自觉琅琅可诵,引出一种兴会来。古人云“新诗改罢自长吟”,又云“锻诗未就且长吟”,可见古人惨淡经营之时,亦纯在声调上下工夫。
盖有字句之诗,人籁也;无字句之诗,天籁也。解此者,能使天籁人籁凑泊而成,则于诗之道思过半矣。
家书:咸丰八年八月二十日谕纪泽纪泽看《汉书》,须以勤敏行之。每日至少亦须看二十叶,不必惑于在精不在多之说。今日半页,明日数页,又明日耽阁间断,或数年而不能毕一部。如煮饭,歇火则冷,小火则不熟,须用大柴大火乃易成也。
家书:咸丰六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致澄弟余生平好读《史记》《汉书》《庄子》《韩文》四书,尔能看《汉书》,是余所欣慰之一端也。
看《汉书》有两种难处:必先通于小学、训诘之书,而后能识其假借奇字;必先习于古文辞章之学,而后能读其奇篇奥句。尔于小学、古文两者皆未曾入门,则《汉书》中不能识之字、不能解之句多矣。
欲通小学,须略看段氏《说文》、《经籍纂诂》二书。王怀祖(名念孙,高邮州人)先生有《读书杂志》,中于《汉书》之训诂极为精博,为魏晋以来释《汉书》者所不能及。
欲明古文,须略看《文选》及姚姬传之《古文辞类纂》二书。班益坚最好文章,故于贷谊、董仲舒、司马相如、东方朔、司马迁、扬雄、刘向、匡衡、谷永诸传皆全录其著作;即不以文章名家者,如资山邹阳等四人传、严助朱买臣等九人传、赵充国屯田之奏、韦玄成为议礼流以及贵禹之章、陈场之奏狱,皆以好文之故,悉载短篇。如贾生之文,既著于本传,复载于《陈涉传》《食货志》等篇;子云之文,既著于本传,复载于《匈奴传》《王贡传》等篇,极之《充国赞》《酒箴》,亦皆录入各传。
盖盖坚于典雅瑰伟之文,无一字不甄采。尔将十二帝纪阅毕后,且先读列传。
凡文之昭明暨姚氏所选者,则细心读之;即不为二家所选,则另行标识之。若小学、古文二端略得途径,其子读《汉书》之道,思过半矣。
家书:咸丰六年十一月初五日谕纪泽吾谓读书不能强记,此亦养身之道。凡求强记者,尚有好名之心横亘于方寸,故愈不能记;若全无名心,记亦可,不记亦可,此心宽然无累,反觉安静,或反能记一二处,亦未可知。
家书:咸丰五年七月初八日致澄温沅季诸弟儿读书有难解者,不必遽求甚解。有一字不能记者,不必苦求强记,只须从容涵泳。今日看几篇,明日看几篇,久久自然有益。但于已阅过考,自作暗号,略批见字,否则历久忘其为已阅未阅矣。
家书:咸丰五年五月二十六日致澄温沅季诸弟纪泽地读书记性不好,悟性较佳。若令其句句读熟,或责其不可再生,则愈读愈蠢,将来仍不能读完经书也。诸子植弟将泽儿未读之经,每日点五六百字教一遍,解一遍,令其读十遍而已,不必能背诵也,不必常温习也。
待其草草点完之后,将来看经解,亦可求熟。若蛮读蛮记蛮温,断不能久熟,徒耗日工而已。
家书:道光五年二月二十九日度致澄温沅季诸弟尔《说文》将看毕,拟先看各经注疏,再从事于词章之学。余观汉人词章,未有不精于小学训诂者。如相如、子云、益坚,于小学皆专著一书,《文选》于此三人之文著录最多。余于古文,志在效法此三人并司马迁、韩愈五家,以此五家之文,精于小学训信,不妄下一字也。
尔于小学既粗有所见,正好从词章上用功。《说文》看毕之后,可将《文选》细读一过。一面细读,一面钞记,一面作文,以仿效之。凡奇僻之字,雅故之训,不手钞则不能记,不摹仿则不惯用。
自宋以后,能文章者不通小学;国朝诸儒,通小学者又不能文章。余早岁窥此门径,因人事太繁,又久历戎行,不克卒业,至今用为疚憾。水之天分,长于看书,短于作文。此道太短,则于古书之用意行气,必不能看得谛当。目下宜从短处下工夫,专肆力于《文选》,手钞及摹仿二者皆不可少。
待文笔稍有长进,则以后访经读史,事事易于着手矣。
家书:同治元年五月十四日谕纪泽凡大家名家之作,必有一种面貌,一种神态,与他人迥不相同。譬之书家,羲、献、欧、虞、诸、李、颜、柳,一点一画,其画貌既截然不同,其神气亦全无似处。本朝张得天、何义门虽称书家,而未能尽变古人之貌,放必如刘石庵之貌异神异,乃可谁为大家。诗文亦然,若非其貌其神通绝群伦,不足以当大家之日。渠既遇绝群伦矣,而后人读之,不能辨识其貌,领取其神,是读者之见解未到,非作者之咎也。
尔以后读古文古诗,惟当先认其貌,后观其神,久之自能分别蹊径。
今人动指某人学某家,大抵多道听途说,扣(上契之上下齿)扪烛之类,不足信也。君子贵于自知,不必随众口附和也。
家书:同治五年十月十一日谕纪泽无论何书,总须从首至尾通看一遍。不翻,乱翻几叶,摘抄几篇,而此书之大局精处茫然不知也。
家书: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六日致温弟尔所论看《文选》之法,不为无见。吾现汉魏文人,有二端最不可及:
一曰训诂精确,二日声调铿铿。《说文》训诂之学,自中唐以后人多不讲,宋以后说经尤不明故训。及至我朝巨儒,始通小学,段茂堂、王怀祖两家,遂精研乎古人文字声音之本,乃知《文选》中古赋所用之字,无不典雅精当。
尔若能熟读段、三两家之书,则知眼前常见之字,见唐宋文人误用者,椎《六
经》不误,《文选》中汉赋亦不误也。即以尔禀中所论《三都赋》言之,如“蔚若相如,(上若下两虫)若君子”,以一蔚字该括相如之文章,以一(上若下两虫)字该括君平之道德,此虽不尽关乎训信,亦足见其下字之不苟矣。
至声调之理骼,如“开高轩以临山,列绮窗而瞰江”,“碧出苌弘之血,鸟生杜字之魄”,“洗兵海岛,刷马江洲”,“数军实乎桂林之苑,戎旅乎落星之楼”等句,音响节奏,皆后世所不能及。尔看《文选》,能从此二者用心,则渐有入理处矣。
家书:咸丰十年闰三月初四日尔于小学训诂颇识古人源流,而文章又窥见汉魏六朝之门径,欣慰无已。余尝怪国朝大儒如戴东原、钱辛楣、段懋堂、王怀祖造老,其小学训诂实能超越近古,直通汉唐,而文章不能追寻古人深处,达于本而阂于本,知其一而昧其二,颇所不解。私窃有志,欲以戴、钱、段、王之训诂,发为班、张、左、郭之文章(晋人左思、郭璞小学最深,文章亦逼两汉,潘、陆不及也),久事戎行,斯愿莫遂。若尔曹能成我未竟之志,则至乐莫大乎是,即日当批改付归。
尔既得此津筏,以后便当专心一志,以精确之训诂,作古茂之文章。
由班、张、左、郭、上而扬、马,而《庄》《骚》,而《六经》,靡不息息相通。下而潘、陆,而任、沈,而江、鲍、徐、民则词愈杂,气愈薄,而圳洁之道衰矣。至韩昌黎出,乃由班、张、扬、马而上脐《六经》,其训治亦甚精当。尔试观《南海神庙碑》《送郑尚书序》诸篇,则知韩文实与汉赋相近;又观《亲张署文》、《平淮西碑》诸篇,则知韩文实与《诗经》相近。近世学韩文者,皆不知其与扬、马、班、张一鼻孔出气,尔能参透此中消息,则几矣。
尔阅看书籍颇多,然成诵者太少,亦是一短。嗣后宜将《文选》最惬意者熟读,以能背诵为断。如《两都赋》《西征赋》《芜城赋》及《九辩》《解嘲》之类,皆宜熟读。《选》后之文,如《与杨遵彦书》(徐)、《哀江南赋》(庚)亦宜熟读。又经世之文,如马贵与《文献通考》序二十四首,天文如丹元子之《步天歌》(《文献通考》载之),(《五礼通考》载之),地理如顾祖禹之《州域形势叙》(见《方舆纪要》首数卷,低一格者不必读,高一格者可读,其排列某州某郡无文气者亦不必读)--以上所选文七篇三种,尔与纪鸿儿皆当手抄熟读,互相背诵。将来父子相见,余亦课尔等背诵也。
家书:同治二年三月初四日谕纪泽吾教诸弟学诗无别法,但须看一家之专集,不可读选本,以汩设性灵。
至要至要。吾于五七古学杜、韩,五七律学社,此两家无一字不细看。外此则古诗学苏、黄,律诗学义山,此三家亦无一字不看,五家之外,则用功浅矣。
家书:道光二十五年三月初五日致澄温沅季诸弟学诗从《中州集》亦好。然吾意读总集,不如读专集。此事人人意见各殊,嗜好不同。吾之嗜好,于五古则喜读《文选》,于七古则喜读昌黎集,于五律则喜读杜集,七律亦最喜社诗,而苦不能步趋,故兼读元遗山集。……尔要学诗,先须看一家集,不要东翻西阅。先须学一体,不可各体同学。益明一体,则比明也。
家书: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六日致温弟鄙人尝调古今书籍,浩如烟海,而本报之书,不过数十种。“经”则《十
三经》是已,“史”则《廿四史》暨《通鉴》是已,“子”则《十子》是已,“集”则《文选》《百三名家》、暨唐宋以来专集数十家是已。自斯以外,皆料装前人之说以为言,编集众家之精以为书。本报之书,犹山之干龙也,编集者犹枝龙护砂也。军事匆匆,不暇细开书目。阁下如购书,望多买经史,少买后人编集之书为要。
书信:咸丰十年四月二十六日复李续宜尔治经之时,无论看清疏,看来传,总宜虚心求之。其惬意者,则以来笔识出;其怀疑者,则以另册写一小条,或多为辩论,或仅著数学,将来疑者渐晰,又记于此条之下,久久渐成卷帙,则自然日进。高邮王怀祖先生父子,经学为本朝之冠,皆自札记得来。
家书:咸丰八年十月二十五日谕纪泽吾于训诂、词章二端颇尝尽心。尔看书若能通洲访,则于古人之故训大义、引伸假借渐渐开悟,而后人承讹袭误之习可改。若能通词章,则于古人之文裕文气、开合转折渐渐开悟,而后人硬腔滑调之习可改。
家书:咸丰十年四月初四日谕纪泽镜丈言读书贵有心得,不必轻言著述;注经者依经求义,不敢支蔓;说经者置身经外,与经相附丽,不背可也,不必说此句,即解此句也。
日记:道光二十三年二月廿九日凡读书笔记,贵于得问。戴东原谓阎百诗善看书,亦以其蹈假抵隙,能坏攻古人之短也。近世如高邮王氏,凡读一书,于正文注文,-一求其至是,其疑者非者,不敢苟同,以乱古人之真,而欺方寸之知。若专校异同,而某字某本作某,则谓之考异,谓之校对,不得与精核大义、参稽疑误者,同日而语。
书信:咸丰十年三月二十七日更张裕钊仆观作古文者,例有傲骨,惟欧阳公较平和,此外皆刚介倔强,与世龃龉。足下傲骨嶙峋,所以为文之质恰与古人相合,惟病在贪多,动致冗长,可取国朝《二十四家古文》读之。参之侯朝宗、魏叔子以写胸中磊块不平之气,参之方望溪,汪钝翁以药平日浮冗之失,两者并进,所诣自当日深,易以有成也。
书信:咸丰八年十月初一日加彭玉麟片尔言鸿儿为邓师所赏,余甚欣慰。鸿儿现阅《通鉴》,尔亦可时时教之。
尔看书天分甚高,作字天分甚高,作诗文天分略低。若在十五六岁时教导得法,亦当不止于此。今年已二十三岁,全靠尔自己扎挣发愤,父兄师长不能为力。作诗文是尔之所短,即宜从短处痛下工夫;看书写字尔之所长,即宜拓而充之。走路宜重,说话宜迟,常常记忆否?
家书:咸丰十一年正月十四日谕纪泽尔之才思,能古雅而不能雄骏,大约宜作五言,而不宜作七言。……尔要读古诗,汉魏六朝,取余所选曾、阮、陶、谢、鲍、谢六家,专心读之,必与尔性质相近。至于开拓心胸,扩充气魄,穷极变态,则非唐之李杜韩白、宋金之苏黄陆元人家不足以尽天下古今之奇观。尔之质性,虽与人家者不相近,而要不可不将此八人之集悉心研究一番,实《六经》外之巨制,文字中之尤物也。
家书:同治元年正月十四日谕纪泽读书之道,杜元凯称,若江海之侵,膏泽之润;若见闻太寡,蕴蓄大浅,譬犹一勺之水,断无转相灌注、润泽丰美之象,故君子不可以小道自域也。
日记:咸丰九年五月十二日余所责尔之功课,并无多事,每日习字一百,阅《通鉴》五叶,诵熟书一千字(或经书或古文、古诗,或入股试帖。从前读书即为熟书,总以能背诵为止,总宜高声朗诵),三八日作一文一诗。此课极简,每日不过两个时辰,即可完毕,而看、读、写、作四者俱全,馀则听尔自为主张可也。
家书:同治五年正月十八日谕纪鸿诗文指要无论古今何等文人,其下笔造句,总以珠圆玉润四字为主。无论古今何等书家,其落笔结体,亦以珠圆玉润四字为主。故吾前示尔书,专以一重字教尔之短,一圆字望尔之成也。世人论文家之语圆而藻丽者,莫如徐(陵)瘐(信),而不知江(淹)鲍(照)则更圆,进之沈(约)任((虫刃))则亦圆,进之潘(岳)陆(机)则亦圆,又进而湖之东汉之班(固)张(衡)崔(但)蔡(邕)则亦圆,又进而湖之西汉之灵(谊)晁(错)匡(衡)刘(向)则亦圆。至于马迁、相如、子云三人,可谓力趋险奥,不求圆适矣;而细读之,亦末始不圆。至于昌黎,其志意直欲陵驾于长、卿、云三人,夏县独造,力避圆熟矣;而久读之,实无一字不圆,无一句不圆。
家书:咸丰十年四月二十四日谕纪泽有气则有势,有识则有度,有清则有韵,有趣则有味,古人绝好文字,大约于此四者之中必有一长。
家书:同汉四年六月初一日谕纪泽纪鸿日内心沾滞于诗,明知诗文以积久勃发为佳,无取乎强索,乃思之不得,百事俱废,是所谓溺心者也,戒之。
日记:道光二十三年三月二十九日古之善为诗古文者,其工夫皆在诗古文之外。若寻行数墨,以求之余之,愈迫,则去之愈远矣。
文:《格言四幅书赠李芋仙》文章之道,以气象光明俊伟为最难而可贵。如久而初晴,登高山而望旷野。如按俯大江,独坐明窗净儿下,而可以远眺。如英雄侠土,揭裘而来,绝无龌龊猥鄙之态。此三者,皆光明俊伟之象。文中有此气象者,大抵得于天授,不尽关乎学术。自孟子、韩子而外,惟贾生及陆敬具、苏子瞻得此气象最多。阳明之文,亦有光明俊伟之象。虽辞旨不甚渊雅,而其轩爽洞达如与晓事人语,表里璨然,中边俱澈,固自不可几及也。
读书录:阳明文集作诗文,有情极真挚,不得不一倾吐之时。然必须乎日积理既富,不假思索,左右逢原,其所言之理,足以达其胸中至真至正之情,作文时无镌刻字句之苦,文成后无郁塞不吐之情,皆平日读书积理之功也。若平日盛酿不深,则虽有真情欲吐,而理不足以适之,不得不临时寻思义理;义理非一时所可取办,则不得不求工于字句;至于雕饰字句,则巧言取悦,作伪日抽,所谓修调立诚者,荡然失其本旨矣!以后真情激发之时,则必视胸中义理何如,如取如携,倾而出之可也。不然,而须临时取办,则不如不作,作则必巧伪媚久矣。
日记:道光二十二年二月十七日
余思古文有八字诀,曰雄、直、怪、丽、淡、远、茹、雅。近于茹字似更有所得。而音响、节奏,须一“和”字为主,因将“淡”字改为“和”字。
日记:咸丰十年闰三月廿四日是日,思白香山、陆放翁之襟怀澹宕,殊不可及。古文家胸襟虽淡泊,而笔下难于写出。思一为之,以写谈定之怀,古所谓一卷冰雪文者也。
日记:咸丰九年六月十七日因思古人成一小技,皆当有疮丁解牛,(田鹿)蝼承蜩之意。况古文之道,至大且精,岂可以浅尝薄涉而冀其成者!
日记:咸丰九年七月廿六日吞尝取姚姬传先生之说,文章之道,分阳刚之美、阴柔之美二种。大抵阳刚者,气势浩瀚;阴柔者,韵味深美。浩瀚者,喷薄出之;深美者,吞吐而出之。就吾所分十一类言之,论著类、词赋类宜喷薄;序跋类宜吞吐;奏蚁类、哀祭类宜喷薄;诏令类、书牍类宜吞吐;传志类、叙记类宜喷薄;典志类、杂记类直吞吐。其一类中微有区别者,如哀祭虽宜喷薄,而祭郊社祖宗则宜吞吐,诏令类虽宜吞吐,而檄文则宜喷薄;书牍类虽宜吞吐;而论事则直喷薄。此外各类,皆可以是意推之。
日记:咸丰十年三月二十七日夫古文亦自有气焉,有体焉。今使有人于此,足反居上,首顾居下,一胜之大见如要,一指之大见如股,则见者谓之不成人。又或颐隐于齐,肩高于项,五官在上,两辟为胁,则见者亦必反而却走。为文者,或无所专注,无所归宿。漫衍而不知所裁,气不能举其体,则谓之不成文。故虽长篇巨制,其精神意趣之所在,必有所谓鼻端之一笔者。譬若水之有干流,山之有主峰,画龙者之有睛。物不能两大,人不能两首,文之主意亦不能两重,专重一处而四体停匀,乃始成章矣。
文《笔记二十七则文》尔问文中雄奇之道。雄奇以行气为上,造句次之,选字又次之。然未有字不古雅而句能古雅,句不古雅而气能古雅者;亦未有字不雄奇而句能雄奇,句不雄奇而气能雄奇者。是文章之雄奇,其精处在行气,其粗处全在造句选字也。余好古人雄奇之文,以昌黎为第一,扬子云次之。二公之行气,本之天授。至于人事之精能,昌黎则造句之工夫居多,子云刚选率之工夫居多。
家书:咸丰十一年正月初四日谕纪泽造句约有二端:一曰雄奇,一日惬适。雄奇者,瑰伟俊迈。以扬马为最;诙诡恣肆,以庆生为最;兼擅瑰珠诙诡之胜者,则莫盛于韩子。惬适者,汉之匡、刘,宋之欧、曾,均能细意熨贴,朴届微至。雄奇者,得之天事,非人力所可强企。惬适者,诗书酝酿,岁月磨练,皆可日起而有功。惬适未必能兼雄奇之长;雄奇则未有不惬适者。学者之识,当仰窥于瑰球俊迈,诙诡恣肆之域,以期日进于高明。若施手之处,则端从平实惬适始。
文:《笔记二十七则文》杜诗韩文所以能百世不朽者,彼自有知言、养气工夫。惟其知言,故常有一二见道语,谈及时事。亦甚识当世要务。惟其养气。故无料薄之响。
而我乃以矜气读之,是客气用事矣,何能与古人投入哉!
日记:道光二十三年二月十八日
念古文之道,亦须有奇横之趣、自然之致,二者并进,乃为成体之文。
日记:咸丰十一年七月初四日然余谓欲求文气之厚,总须读汉人奏议二三十首,酝酿日久,则不期厚而自厚矣。
文:《鸣原堂论文刘向论起写陵疏》余近年颇识古人文章门径,而在军鲜暇,未尝偶作,一吐胸中之奇。
尔若能解《汉书》之训诂,参以《庄利之诙诡,则余愿偿矣。至行气为文章第一义,卿、云之跌宕,昌黎之倔强,尤为行气不易之法。尔宜先于韩公倔强处揣摩一番。
家书:同治元年八月初四谕纪译文家之有气势,亦犹书家有黄山谷、赵松雪辈,凌空而行,不必尽合于理法,但求气之昌耳。故南宋以后文人好言义理者,气皆不盛,大抵凡事皆宜以气为主,气能扶理以行,而后虽言理而不厌,否则气既衰持,说理虽精,未有不可厌者。犹之作字者,气不贯注,虽笔笔有法,不足观也。
日记:同治五年十月十四日凡为文,用意宜敛多而侈少;行气宜缩多而伸少。谁之孟子不如孔子处,亦不过辞昌语快,用意稍侈耳。后人为文,但求其气之伸。古人为文,但求其气之缩。
气恒缩,则词句多涩,然深于文者,因当从这里过。
文:《笔记二十七则文》思古文之道,谋篇布势是一段最大工夫。《书经》、《左传》,每一篇空处较多,实处较少;分面较多,正面较少。精神注于眉宇目光,不可周身皆眉,到处皆目也。线索要如蛛丝马迹,丝不可过粗,迹不可太密也。
日记:咸丰九年八月初九日不特写字直摹仿古人间架,即作文亦宜摹仿古人间架。《诗经》造句之法,无一句无所本。《左传》之文。多现成句调。扬子云为汉代文宗,而其《太玄》摹《易》,《法言》摹《论语》,《方言》摹《尔雅》,《十二箴》摹《虞箴》,《长杨赋》摹《难蜀父老》,《解嘲》摹《客难》,《甘泉赋》摹《大人赋》,《剧秦美新》摹《封祥文》,《谏不许单于朝书》摹《国策》“信陵君谏优韩”,见于无篇不摹。即韩、欧、曾、苏造巨公之文,亦皆有所摹拟,以成体段。
尔以后作文作诗赋,均宜心有摹仿,而后间架可立,其收效较速,其取径较便。
家书:咸丰九年三月初三日清明谕纪泽余惟文章之可以道古,可以适今者,莫干作赋。汉魏六朝之赋,名篇巨制,具载于《文选》,余尝以《西征》、《芜城》及《恨》、《别》等赋示尔矣。其小品赋,则有《古赋识小录》。律赋,则有本朝之曼谷人、顾耕石、陈秋妨诸家,尔若学赋,可于每三、八日作一篇大赋,或数千字,小赋或仅数十字,或对或不对,均无不可。
家书:咸丰八年十月二十五日谕纪泽偶思古文之道与骈体相通。由徐、瘐而进于任、沈,由任、沈而进于潘、陆,由潘、陆而过于左思,由左思而进于班、张,由班、张而进于卿、云,韩退之之文比卿、云更高一格。解学韩文,即可窥六经之间奥矣。
日记:咸丰十年三月十五日奏疏总以明显为要,时文家有典显浅三字诀,奏疏能备此三字,则尽
善矣。典字最难,必熟于前史之事迹并熟于本朝之掌故,乃可言典。至显浅二字,则多本于天授。虽有博学多闻之土,而下笔不能显豁者多矣。浅字与雅字相背,白香山诗务令老框皆解,而细求之,皆雅饬而不失之率。吾尝谓奏流能如白诗之浅,则远近易传播,而君上亦易感动。
读书录:东坡文集上皇帝书和张邑侯诗,音节近古,可慰可慰。五言诗,若能学到陶潜、谢眺,一种冲淡之味,和谐之音,亦天下之至乐,人间之奇福也。
家书:同治元年七月十四日谕纪泽尔作时文,宜先讲词藻,欲求词藻富丽,不可不分类抄撮体面的话头,近世文人,如袁简斋、赵瓯北、吴谷人,皆有手抄词藻小本。此众人所共知者。阮文达公为学政时,搜出生童夹带,必自加细阅。如系亲手所抄,略有条理者,即予进学;如系清人所抄,概录陈文者,照例罪斥。阮公一代宏儒,则知文人不可无手抄夹带小本矣。昌黎之记事提要。纂言钩元[玄],亦系分类手抄小册也。
家书:咸丰九年五月初四日谕纪泽足下为古文,笔力稍患其弱。昔姚措抱先生论古文之途,有待于阳与刚之美者,有得于阴与柔之美者,二端判分,画然不谋。余尝数阳刚者约得四家:曰庄子,曰扬雄,曰韩愈,曰柳宗元。阴柔者约得四家:曰司马迁,曰刘向,曰欧阳修、曾巩。然柔和渊懿之中必有坚劲之质、雄直之气运乎其中,乃有以自立。足下气体近柔,望熟读扬、韩各文,而参以两汉古赋,以救其短,何如?
书信:咸丰九年三月十一日加张裕钊片余观汉人词章,未有不精于小学训诂者,如相如、子云、益坚于小学皆专著一书,《文选》于此三人之文著录最多。余于古文,志在效法此三人,并司马迁、韩愈五家。以此五家之文,精干小学训诂,不妄下一字也。
家书:同治元年五月十四日谕纪泽古人风范自古圣贤豪杰,文人才上,其志事不同,而其豁达光明之胸大略相同。
以诗言之,必先有豁达光明之识,而后有恬淡冲融之趣。如李白、韩退之、杜牧之则豁达处多,陶渊明、孟浩然、白香山则冲淡处多。杜、苏二公无美不备,而杜之五律最冲淡,苏之七古最豁达。邵尧夫虽非诗之正宗,而豁达、冲淡二者兼全。吾好读《庄子》,发其豁达足益人胸襟也。
家书:同治二年三月二十日致沅弟偶思古文、古诗最可学者,占八句云:“《诗经》之节,《尚书》之括,孟之烈,韩之超,马之咽,庄之跌,陶之洁,杜之拙。”日记:同治五年正月十五日凡诗文趣味约有二种:一曰诙诡之趣,一日闲适之趣。诙诡之趣,惟庄柳之文,苏黄之诗,韩公诗文,皆极诙诡,此外实不多见。闲适之趣,文惟椰子厚游记近之,诗则韦孟白傅均极闲适;而余所好者,尤在陶之五古、杜之五律、陆之七绝,以为人生具此高谈襟怀,虽南面王不以易其乐也。尔胸怀颇雅淡,试将此三人之诗研究一番,但不可走入孤僻一路耳。
家书:同治六年三月二十二日谕纪泽右选文分三种:气体高津,格调古雅可以传世无疑者,为一种;议论郁勃,声情激越,利于乡会场者,为一种;灵机活泼,韵致妍妙,宜于岁科
小试者,为一种。不分时代,不论题之大小,即其所分之三种,亦有可移易者。要之,吾之所见如此,以是为课弟之本云。
日记:道光二十一年十一月十四日所谓四象者:识度即太阴之属,气势则太阳之属,情韵少阴之属,趣味少阳之属。
家书:同治五年十一月初二日致沅弟细玩孟子光明俊伟之气,惟在子与韩退之得其仿佛,近世如王阳明亦殊磊落,但文辞不如三子者之跌宕耳。
日记:咸丰十一年九月十一日二更后温《孟》,分类记出,写于每章之首,如言心言性之属目,曰性道至言;言取与出处之属目,曰廉节大防;言自况自许之属目,日抗心高望;言反躬刻厉之属目,日切已反求。
日记:同治二年十月十八日太史传庄子曰“大抵率寓言也”。余读《史记》亦“大抵率寓言也。”列传首伯夷,一以离天道福善之不足据,一以寓不得依圣人以为师。非自著书,则将无所托以垂手不朽。次管、晏传,伤已不得的叔者为之知己,又不得如晏子者为之宏达。此外如子臂之债、屈贾之枉,皆借以自鸣其郁耳。非以此为古来伟人计功簿也。班固人表,失其指矣。
读书录:史记卫青、霍去病传,右卫而左霍;犹魏其、武安传,有宝[窦]而左田也。卫之封侯,意已含讽刺矣。霍则讽刺更甚。句中有筋,字中有眼。故知文章须得偏骛不平之气,乃是佳耳。
读书录:史记卫将军源骑列传三代以下陈奏君上之文,当以此篇及诸葛公《出师表》为冠。渊懿笃厚,直与六经同风。如“情欲之感,无间于义容;宴私之意,不形乎动静”等句,朱子取以入《诗经集传》,盖其立言为有本矣。
读书录:汉书古人绝大事业,恒以精心敬镇出之。以区区蜀汉一隅,而欲出师关中,北伐曹魏,其志愿之宏大,事势之艰危,亦古今年罕见。而此文不言其艰巨,但言志气宜恢宏.刑赏宜平允,君宜以亲贤纳言为务,臣宜以讨贼进谏为职而且。故知不朽之文,必自襟度远大、思虑精微始也。
文:《鸣原堂论文·诸葛亮出师表》奏疏以汉人为极轨,而气势最盛事理最显者,尤莫善于《治安策》。故千古奏议,推此篇为绝唱。可流涕者少一条,可长太息者少一条,《汉书》所载者,殆尚非贾子全文。
文:《鸣原堂论文·贾谊陈政事疏》古人措辞之深秀,实非唐以后人所可及。特气有春翡骏近者,亦有不尽然者,或不免为辞所累耳。若以颜、深鲍、谢之辞而运之以子云、退之之气,岂不更可贵哉!
日记:咸丰十一年十二月廿九日读《原毁》、《伯夷颂》、《获麟解》、《龙杂说》诸篇,岸然想见古人独立千古,确乎不拔之象。
日记:同治元年九月二十日温韩文《柳州罗池庙碑》,觉情韵不匮,声调铿铿,乃文章中第一妙境。
情以生文,文亦足以生情;文以引声,声亦足以引文。循环互发,油然不能自已,庶渐渐可入佳境。
日记:咸丰九年九月十七日予论古文,总须有倔强不驯之气,愈拗愈深之意。故于太史公外,独取昌黎、半山两家。论诗亦取微兀不群者,论字亦然。每蓄此意,而不轻谈。
家书: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七日致澄温沅季诸弟夜读《古文·杂记类》,微若有所得者。柳子厚山水记,似有得于陶渊明冲淡之趣,文境最高,不易及。
日记:咸丰十年八月廿一日窃以先哲经世之书,莫善于司马文正公《资治通鉴》。其论古皆折衷至当,开拓心胸。如因三家分晋而论名分,因曹魏移柞而论风俗,因蜀汉而论正闰,因樊、奖而论名实,皆能穷物之理,执圣之权。又好叙兵事所以得失之由,脉络分明;又好详名公巨卿所以兴家败家之故,使土大夫怵然知戒。
实六经以外不刊之典也。阁下若能熟读此书,而参稽三通、两衍义请书,将来出而任事,自有所持循而不至失坠。
书信:咸丰八年九月二十六日加罗忠祜片韩公五言诗本难领会,尔且先于怪奇可骇处、诙谐可笑处细心领会。
可骇处,如咏落叶则曰:“谓是夜气灭,望舒陨共圆”;咏作文,则日:“蛟龙弄角牙,造次欲手揽”,可笑处,如咏登科则回:“侪辈(疒梭之右)且热,喘如竹筒吹”。咏苦寒则曰:“羲和送日出,(宀来)怯频窥觇”。尔从此等处用心,可以长才力,亦可添风趣。
家书:同治元年十二月十四日谕纪泽中饭后热极,因读东坡“但寻牛矢觅归路”诗,陆放翁“斜阳古柳赵家庄”诗,杜工部“黄四娘家花满溪”诗,念古人胸次萧洒旷远,毫无渣滓,何其大也!
余饱历世故,而心中犹不免计较将迎,又何小也!”日记:咸丰九年四月十七日东坡之文,其长处在征引史实。切实精当,又善设譬喻,凡难显之情,他人所不能达者,玻公则以譬喻明之。如“百步洪”诗首数句设譬人端,此外诗文亦几无篇不设譬者。此文以屠杀膳羞喻轻视民命,以捶楚奴婢喻上忏天心,皆巧于构想,他人所百思不到者,既读之而适为人人意中所有。古今奏议推贾长沙、陆宣公、苏文忠三人超前绝后。余谓长沙明于利害,宣公明于义理,文忠明于人情,吾辈陈言之道,纵不能兼明此三者,亦须有一二端明达深透,庶无格格不吐之态。
文:《鸣原堂论文·苏武代张方平谏用兵书》山谷学杜公七律,专以单行之气运于偶句之中;东坡学太白,则以长古之气运于律句之中。樊川七律,亦有一种单行剽姚之气。余尝调小杜、苏、黄,皆豪士而有快客之风者。
文:《大潜山房诗题语》放翁胸次广大,盖与陶渊明、白乐天、邵尧夫、苏子瞻等同其旷逸。
其于灭虏之意,养生之道,千言万语,造次不离真,可谓有道之士。
日记:咸丰十一年正月初四日读震川文数篇,所谓风雪中读之,一似嚼冰雪者,信为清洁,而波澜意度,犹嫌不足以发挥奇趣。
日记:咸丰九年六月十八日自孔孟以后,惟深溪《通书》、横渠《正蒙》,道与文可谓兼至交尽。
其次如昌黎《原道》、子固《学记》、朱子《大学序》,寥寥数篇而已,此外则造与文竟不能不离而为二,鄙意欲发明义理,则当法《经说》、《理窟》及各语录札记;欲学为文,则当扫荡一副旧习,赤地新立。将前此所业,荡然若丧其所有,乃始别有一番文境。
书信:咸丰八年正月初三日致刘蓉望溪先生古文辞为国家二百余年之冠,学者久无异辞。即其经术之湛深,八股之文雄厚,亦不愧为一代大儒。虽乾嘉以来,汉学诸家百方攻击,曾无损于毫末。
推其经世之学,持论太高,当时同志请老,自朱文端、杨文定数人外,多见谓迂阔而不近人情,此疏阅历极深,四条皆确实可行,而文气深厚,则国朝奏议中所罕见。
读书录:望溪文集桥除积习兴起人材札子书道纵横以后作字,须讲究墨色。古来书家,无不善使墨者,能令一种神光活色浮于纸上,固由临池之勤染翰之多所致,亦缘于墨之新旧浓淡,用墨之轻重疾徐,皆有精意运乎其间,故能使光气常新也。
家书:咸丰八年八月二十日谕纪泽日内思作字道,刚健、婀娜二者缺一不可。余既奉欧阳率更、李北海、黄山谷三家以为刚健之宗,又当参以诸河南、董思白烟娜之致,庶为成体之书。
日记:咸丰十一年十月初十日写字之中锋者,用笔尖着纸,古人谓之“蹲锋”,如狮蹲虎蹲犬蹲之象。
偏锋者,用笔毫之腹着纸,不倒于左,则倒于右。当将倒未倒之际,一提笔则为蹲锋,是用偏锋者,亦有中锋时也。
家书:咸丰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谕纪泽日内颇好写字,而年老手钝,毫无长进,故知此事须于三十岁前写定规模。自三十岁以后只能下一熟字工夫,熟极则巧妙出焉。笔意间架,作匠之规也,由熟而得妙,则不能与人之巧也。吾千三四十岁时。规矩未定,故不能有所就。人有恒言,曰“抄来无过熟”,又曰“熟能生巧”,又回“成熟”,故知妙也、巧也、成也,皆从极熟之后得之者也。不特写字为然,凡天下庶事百技,皆先立定规模,后求精熟。即人之所以为圣人,亦须先立规模,后求精熟。即颜渊未达一间,亦只是欠熟耳。故曰: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
日记:咸丰九年四月初八日尔所临隶书《孔庙碑》、笔太拘束,不甚松活,想系执笔太近毫之故,以后须执于管顶。余以执笔太低,终身吃亏,故教尔趁早改之。《玄教碑》墨气甚好,可喜可喜。郭二姻叔嫌左肩太俯,右肩太耸。吴子序年伯欲带归示其子弟。尔字姿于草书尤相宜,以后专习真草二种,篆隶置之可也。四体并习,恐将来不能一工。
家书:咸丰八年十月二十五日谕纪泽奇横之趣与自然之致,缺一不可。
日记:咸丰十一年七月初三日因读李太白、杜子美各六篇,俗作书之道亦须先有惊心动魄之处,乃能渐入正果,若一向由灵妙处着意,终不免描头画角伎俩。
日记:同治无年四月初二日何子贞与予讲字极相合,调我“真知大源,断不可暴弃”。予尝谓天下万事万理皆出于乾坤二卦。即以作字论之:纯以神行,大气鼓荡,脉络周通,潜心内转,此乾道也;结构精巧,向背有法,修短合度,此坤道也;凡乾以神气言,凡坤以形质言。礼乐不坤。作字而化游自得真力弥满老,即乐之意也;丝丝入扣转折合法,即利之意也。偶与子贞言及此,子贞深以为然,谓渠生平得力,尽于此矣。
家书: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与澄温院季诸弟大抵写字只有用笔、结体两端。学用笔,须多看古人墨迹;学结体,须用油纸摹古帖。此二者,皆决不可易之理。小儿写影本,肯用心者,不过数月,必与其摹本字相肖。否自三十时,已解古人用笔之意,只为欠却间架工夫,便尔作字不成体段。生平欲将柳诚悬、赵子昂两家合一炉,亦为间架欠工夫,有志莫逐。尔以后当从间架用一番苦功,每日用油纸摹帖,或百字,或二百字,不过数月,间架与古人逼肖而不自觉,能合柳、赵为一,此吾之素愿也。不能。则随尔自择一家,但不可见异思迁耳。
家书:咸丰九年三月初三日谕纪泽偶思古之书家,字里行间别有一种意态,如美人之眉目可画者也,其精神意态不可画者也。意态超人者,古人谓之韵胜。余近年于书略有长进,后当更于意态上着些体验功夫,因为四语,曰(上敖下龟)属鹰视,拨灯嚼绒,欲落不落,欲行不行。
日记:同治二年九月初六日尔前用油纸摹字,若常常为之,间架必大进。欧、虞、颜、柳四大家是诗家之李、杜、韩、苏,天地之日星江河也。尔有志学书,须窥导四人门径,至日至嘱!
家书:咸丰九年七月十四日谕纪泽是日悟作书之道,亦分阳刚之美、阴柔之美两端,偏于阳者取势宜峻迈,偏于阴者下笔宜和缓。二者兼并鹜,则两失之矣。余心每蹈此弊。
日记:同治四年十月二十日余往年在京深以学书为意。苦思力索,见于因心横虑,但胸中有字,手下无字。近岁在军,不甚思索,但每日笔不停挥,除写字及办公事外,尚习字一张,不甚间断,专从间架上用心,而笔意笔力与之俱进,十年前胸中之字,今竟能达之脱下,可见思与学不可偏废。
日记:咸丰十一年二月廿五日思作字之法,险字、和字二者缺一不可。
日记:咸丰十一年二月廿九日见作字总须得势,务使一笔可以走千里。
家书: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六日致澄弟沅弟诸弟因悟作字之道,二者并进,有着力而取险劲之势,有不着力而得自然之味。着力如昌黎之文,不着力则如渊明之诗;着力则有军所称如雄画沙也,不着力则右军所称如印泥也。二者阙一不可,亦犹文家所谓阳刚之美、阴柔之美矣。
日记:同治三年五月初三日至于写字,真行篆隶,尔颇好之,切不可间断一日。既要求好,又要求快。余生平因作字迟钝,吃亏不少。尔须力求敏捷,每日能作楷书一万则几矣。
家书:咸丰八年七月二十一日谕纪泽尔近来写字,总失之薄弱,骨力不坚劲,墨气不丰腴,与尔身体向来轻薄之弊正是一路毛病。尔当用油纸摹颜字之《郭家庙》、柳字之《琅琊碑》、《元[玄]秘塔》,以药其病。日日留心,专从厚重二字上用工。否则字质太薄,即体质亦因之更轻矣。
家书:同治元年四月二十四日谕纪泽作字时,先求圆匀,次求敏捷。若一日能作楷书一万,少或七八千,愈多愈熟,则手腕毫不费力。将来以之为学,则手抄群书;以之为政,则案无留读。无穷受用,皆自写字之匀而且捷生出。
家书:咸丰八年八月二十日谕纪泽近来作书,略有长进,但少萧然物外之致,不能得古人风韵耳。
日记:同治三年五月十二日久不作篆,生涩殊甚,乃知天下万事贵熟也。
日记:同治元年三月十七日看刘文清公《清爱堂帖》,略得其冲淡自然之趣,方语文人技艺佳境有二:曰雄奇,曰淡远。作文然,作诗然,作字亦然。若能合雄奇于淡远之中,尤为可贵。
日记:咸丰十一年六月十七日尔写字笔力太弱,以后即常摹柳帖亦好。家中有柳书《无[玄]秘塔》、《琅琊碑》、《西平碑》各种,尔可取《琅琊碑》日临百字、摹百字。临以求其神气,摹以仿其间架。
家书:咸丰十一年正月十四日谕纪泽习字临《千字文》亦可,但须有恒。每日临帖一百字,万万无间断。
则数年必成书家矣。
家书: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六日致温弟因余作字不专师一家,终无所成。定以后楷书学虞、刘、李、王,取根势,以求自然之致,利有稍肥;行书学欧、张、黄、郑,取直势,以尽(日+倪之右)视之态,利在稍瘦。二者兼营并进,庶有归于一条鞭之时。
日记:同治五年九月廿九日……习大字,总以间架紧为主。写成之后,贴于壁上观之,则妍自见矣。
家书:咸丰十一年正月十四日致澄弟写零字颇多,悟北海上取直势,下取横势,左取直势,有取横势之法。
大约直势本于秦篆,根势本子汉隶;直势盛于右军暨东晋诸帖,横势盛于三趣话碑。唐初欧公用直势,请公用横势,李公则兼用二势。
日记:同治五年五月廿五日因困横之馀而语作字之道:点如珠,画如玉,体如鹰势如龙,四者缺一不可。
体者,一字之结构也;势者,数字数行之机势也。
日记:咸丰十一年七月初五日余近日常写大字,渐有长进,而不甚贯气,盖缘结体之际不能字字一律。如或上松下紧,或上紧下松,或左大右小,或右大左小。均须始终一律,
乃成体段。余字取势,本系左大右小,而不能一律,故但无所成。推之作古文辞,亦自有体势,须篇篇一律,乃为成章。言语动作亦自有体势,须日日一律,乃为成德。否则,载沉载浮,终无所成矣。
日记:咸丰九年六月初一日赵文敏集古今之大成,于初唐四家内师虞永兴,而参以钟绍京,因此以上窥二王,下法山谷,此一径也;于中唐师李北海,而参以颜鲁公、徐季海之沉着,此一径也;于晚唐师苏灵芝,此又一径也。由虞永兴以溯二王及晋六朝诸贤,世所称南派者也;由李北海以溯欧、诸及魏北齐诸贤,世所谓北派者也。尔欲学书,须窥寻此两派之所以分:南派以神韵胜,北派以魄力胜。宋四家。苏、黄近于南派,米、蔡近于北派,赵子昂欲合二派而汇为一。
水从赵法入门,将来或赵南派,或赵北派,皆可不迷于所往。
家书:咸丰九年三月二十三日谕纪泽柳臣言作字如学射,当使活力,不可使拙劲;颜、柳之书,被石工凿坏,皆蠢而无礼,不可误学。名言也。
日记:咸丰九年七月十三日作字时,悟京中翰林善写白摺者,相传中有一丝牵贯于行间,作大字亦当知此意味。
日记:咸丰十一年十月初一日余昔学颜柳帖,临摹动辄数百纸,犹且一无所似。余四十以前在京所作之字,骨力间架皆无可观,余自愧而自恶之。四十八岁以后,习李北海《岳麓寺碑》,略有进境,然业历八年之久,临摹已过千纸。今尔用功未满一月,遂欲速济神妙耶?余于凡事皆用困知勉行工夫,尔不可求名太骤,求效太捷也。
以后每日习柳字百个,单日以生纸临之,双日以油纸摹之。临帖宜徐,摹帖宜疾,专学其开张处。数月之后,手愈拙,字愈丑,意兴愈低,所谓“困”也。困时切莫间断,熬过此关,便可少进。再进再困,再熬再奋,自有亨通精进之日。不特习字,凡事皆有极困极难之时,打得通的,便是好汉。
家书:同治五年正月十八日谕纪鸿
处世金针·齐家之方
勤俭为本孝亲友弟勤俭为本余蒙先人徐前忝居高位,与诸弟及子佳谆谆慎守者但有二语,曰“有福不可享尽,有势不可使尽”而已。福不多享,故总以俭字为主,少用仆俾埠,少花银钱,自然惜福矣。势不多使,则少管闲事,少断是非,无感者亦无怕者,自然悠久矣。
家书:同治二年六月初四日致澄弟吾家累世以来,孝弟勤俭。辅臣公以上吾不及见、竟希公、星冈公皆末明即起,竟日无片刻暇逸。竟希公少时在陈氏宗们读书,正月上学,辅臣公给钱一百,为零用之需,五月归时,仅用去一文,尚馀九十人文还其父,其俭如此。星冈公当孙入翰林之后,犹亲自种菜收粪。吾父竹亭公之勤俭,则尔等所及见也。
今家中境地虽渐宽裕,侄与诸昆弟切不可忘却先世之艰难,有福不可享尽,有势不可使尽。勤字工夫,第一贵早起,第二资有恒。俭字工夫,第一莫着华丽衣服,第二莫多用仆婢雇工。凡将相无种,圣贤豪杰亦无种,只要肯立志,都可以做得到的。侄等处最顾之境,当最富之年,明年又从最贤之师,但须立定志向,何事不可成?何人不可作?愿寻吾侄早勉之也。
家书:同治二年十二月十四日谕纪瑞侄凡人多望子孙为大官,余不愿为大官,但愿为读书明理之君子。勤俭自持,习劳习苦,可以处乐,可以处约,此君子也。余服官二十年,不敢稍染官宦气习,饮食起居,尚守寒素家风,极俭也可,略丰也可,太丰则吾不敢也。见仁宦之家,由俭人著易,由奢返俭难。尔年尚幼,切不可贪爱奢华,不可拨习懒惰。无论大家小家、上农工商,勤苦位约未有不兴,骄奢倦怠未有不败。尔读书写字,不可间断。
早晨要早起,莫坠高曾祖考以来相传之家风。吾父吾叔,皆黎明即起,尔之所知也。
家书:咸丰六年九月二十九日谕纪鸿余亦不愿久居此官,不欲再接家眷东来。夫人率儿妇辈在家,须事事立个一定章程。居官不过偶然之事,居家乃是长久之计。能从勤俭耕读上做出好规模,虽一旦罢官,尚不失为兴旺气象。若贪图衙门之热闹,不立家乡之基业,则罢官之后,便觉气象萧索。凡有盛必有衰,不可不预为之计。望夫人教训儿孙妇女,常常作家中无官之想,时时有谦恭省检之意,则福泽悠久,余心大慰矣。
家书:同治六年五月初五日午刻致欧阳夫人凡家道所以可久者,不待一时之官爵,而恃长远之家规;不待一二人之骤发,而恃大众之维持。我若有福,罢官回家,当与弟竭力维持。老亲旧眷,贫贱族党,不可怠慢。待贫者亦与富者一般,当盛时预作衰时之想,自有深固之基矣。
家书:同治五年六月初五日与澄弟银钱、田产最易长骄气逸气,我家中断不可积钱,听不可买田,尔兄弟努力读书,决不怕没饭吃。
家书:咸丰十年十月十六日谕纪泽纪鸿昔吾祖星冈公最讲求治家之法,第一起早,第二打扫洁净,第三诚修祭扫,第四善待亲族邻里。凡亲族邻里来家,无不恭敬款按,有急必周济之,有讼必排解之,有喜必庆贺之,有疾必问,有丧必用。
家书:咸丰十年闰三月初四日谕纪泽身处兹乱世,钱愈多则患愈大,兄弟与弟家总不宜存现银。现钱每年足敷一年之用,便是天下之大富,人间之大福。家中要得兴旺,全靠出贤子弟。若子弟不贤不才,虽多积很积钱积谷积产积在积书,总是征然。子弟之贤否,六分本于天生,四分由于家教。
家书:同治五年十二月初六日致澄弟莫买田产,莫管公事,吾所嘱者,二语而已。盛时常作衰时想,上场当念下场时。富贵人家,不可不牢记此二语也。
家书:同治之年闰八月初四日致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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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为凶德,惰为衰气,二者皆败家之道。戒借莫如早起,戒做莫如多走路,少坐轿。
家书:咸丰十年七月十四日致澄弟居家之道,可少有馀财,多财则终为患害。又不可过于安逸偷惰。如由新宅至老宅,必宜常常走路,不可坐桥骑马。又常常登山,亦可以练习筋骸。仕宦之家,不蓄积银钱,使子弟自觉一无可侍,一日不勤,则将有饥寒之急,则子弟渐渐勤劳,知谋所以自立矣。
家书:咸丰玉年八月日十七日致澄温沅季诸弟……但恐黄金堂买田起屋,以重来之罪戾,则寸心大为不安,不持生前做人不安,即死后做鬼也是不安特此预告贤弟,切莫玉成黄金堂买田起侵。
弟若听我,我便感激尔,弟若不听我,我便很尔。但令世界略得太平,大局略有挽回,我家听不怕没饭吃。若大局难挽,劫数难逃,则田产愈多指摘愈众,银钱愈多抢劫愈甚,亦何益之有哉?
家书:咸丰十年十月初四日致澄弟居家之道,推崇俭可以长久,处乱世尤以戒奢侈为要义。衣服不宜多制,尤不宜大镶大缘,过于绚烂。尔教导诸妹,敬听父训,自有可久之理……《咸丰十一年八月二十四日谕纪泽》吾细思凡天下官宦之家,多只一代享用使尽,其子孙始而骄佚,继而流荡,终而沟壑,能庆延一二代者鲜矣。商贸之家,勤俭者能延三四代,耕读之家,谨朴者能延五六代;孝友之家,则可以绵延十代人代。……故教造弟及儿辈,但愿其为耕读孝友之家,不愿其为仕宦之家。诸弟读书不可不多,用功不可不勤,切不可时时为科第仕宦起见。
家书:道光二十九年四月十六日致澄温沅季诸弟凡世家子弟,衣食起居无一不与寒士相同,庶可以成大器;若沾染富贵气习,则难望有成。吞吞为将相,而所有衣服不值三百余。愿尔等常守此俭朴之风,亦惜福之道也。
家书:同治元年五月二十七日谕纪泽余与沅弟同时封爵开府,门庭可谓极盛,然非可常恃之道。记得已亥正月,星冈公训竹亭公曰:“宽一虽点翰林,我家仍靠作田为业,不可靠他吃饭。”此语最有道理,今亦当守此二语为命脉……。凡家道所以可久者,不恃一时之官爵,而传长远之家规;不待一二人之骤发,而恃大众之维持。
家书:同治五年六月初五日致澄弟家中兴衰,全系乎内政之整散。尔母率二妇诸女,于酒食纺绩二事,断不可不常常勤习。目下官虽无恙,须时时作罢官衰替之想,至嘱至嘱。
家书:同治五年十一月初三日谕纪泽吾家现虽鼎盛,不可忘寒士家风味,子弟力戒傲惰。戒傲以不大声骂仆从为首,戒惰以不晏起为首。吾则不忘落市街卖菜篮情景,弟则不忘竹山场拖碑车风景,昔日苦况,安知异日不再尝之?
家书:同治六年正月初四日致澄弟儿女联姻,但求勤俭孝友之家,不愿与宦家结契联婚,不使子弟长奢惰之习。
家书:道光二十四年五月十二日禀父母乡间早起之家,蔬菜茂盛之家,类多兴旺,晏起无蔬之家,类多衰弱。
家书:咸丰十一年四月初四日谕纪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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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遇祭,酒菜必须夫人率妇女亲自经手。祭扫之器皿,另作一箱收之,平日不可动用。内而纺绩做小菜,外而蔬菜养鱼,款待人客,夫人均须留心。吾夫妇居心行事,各房及子孙皆依以为榜样,不可不劳苦,不可不谨慎。
家书:同治五年十二月初一日致欧阳夫人家中种蔬一事,千万不可怠忽。屋门首塘养鱼,亦有一种生机,养猪亦内政之要者。下首台上新竹,过伏天后有枯者否?此四事者,可以现人家兴衰气象。
家书:咸丰八年七月二十日致澄弟季弟家中养鱼、养猪、种竹、种蔬四事,皆不可忽。一则上接祖父以来相承之家风,二则望其外有一种生气,登其庭有一种旺气。虽多花几个钱,多请几个工,但用在此四事上总是无妨。
家书:咸丰八年八月二十二日致澄侯、季洪两弟诸弟不好收拾洁净,比我尤甚,此是败家气象。嗣后务宜细心收拾,即一纸一缕,竹头木屑,皆宜捡拾伶俐,以为儿侄之榜样。一代疏懒,二代淫佚,则必有昼睡夜坐、吸食鸦片之渐矣。四弟、九弟较勤,六弟、季弟较懒,以后勤者愈勤,懒者痛改。莫使子侄学得怠情样子,至要至要。子侄除读书外,教之扫屋,抹桌凳,收粪锄草,是极好之事,切不可以为有损架子而不为也。
家书:咸丰四年八月十一日致诸弟家中自父亲、叔父奉养宜隆外,凡诸弟及吾妻子吾诸女侄女辈,概愿俭于自奉,不可倚势骄人。古人谓无实而享大名者,必有奇祸。吾常常以此儆惧,故不能不详告贤弟,尤望贤弟时时教戒吾子吾侄也。
家书:咸丰四年八月十一日夜致澄温沅季诸弟尔今年十八岁,齿已渐长,而学业未见其益。陈岱云姻伯之子号杏生者,今年入学,学院批其诗冠通场。渠系戊戌二月所生,比尔仅长一岁,以其无父无母,家境清贫,遂尔勤苦好学,少年成名。尔幸托祖父余荫,衣食丰适,宽然无虑,遂尔酣豢佚乐,不得以读书立身为事。古人云劳则善心生,佚则淫心生。孟子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否虑尔之过于佚也。新妇初来,宜教之入显作羹,勤于纺绩,不宜因其为富贵子女不事操作。大、二、三诺女已能做大鞋否?三姑一嫂,每年做鞋一双寄余,各表孝敬之忱,各争针凿之工。所织之布,所寄衣袜等件,余亦得察闺门以内之勤惰也。
家书·咸丰六年十月初二日谕纪泽世家子弟最易犯一奢字,傲字。不必锦衣玉食而后谓之奢也,但使皮袍呢褂俯拾即是,舆马仆从习惯为常,此即日趋于奢矣。见乡人则嗤其朴陋,见雇工则颐指气使,此即日习于傲矣。《书》称:“世禄之家,鲜克由礼。”《传》称:“骄奢淫佚,宠禄过也。”京师子弟之坏,未有不由于骄奢二字者,尔与诸弟其戒之,至嘱至嘱。
家书:咸丰六年十一月初五日谕纪泽余在外无他虑,总怕子侄习于骄奢逸三字。家败离不得个著字,人败离不得个逸字,讨人嫌离不得个骄字。
家书:咸丰年十月二十四日致澄弟余意不愿在长沙住,以风俗华靡,一家不能独俭。
家书:同治四年八月二十一日谕纪泽纪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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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不欲多寄银物至家,总恐老辈失之奢,后辈失之骄。未有钱多而子弟不骄者也。吾兄弟欲为先人留遗泽,为后人惜馀福,除却勤俭二字。弟与沅弟皆能勤而不能俭,余微俭而不甚俭。子侄看大眼吃大口,后来恐难挽回,弟须时时留心。
家书:同治三年正月十四日致澄弟富(上日下升)修理旧屋,何以花钱至七千串之多?即新造一屋,亦不应费钱许多。余生平以大官之家买田起屋为可愧之事,不料我家竟尔行之。
澄叔诸事皆能体我之心,独用财太奢与我意大不相合。凡居官不可有清名,若名清而实不清,尤为造物所怒。我家欠澄叔一千馀金,将来余必寄还,而目下实不能违还……余将来不积银钱留与儿孙,推书籍尚思添买耳。
家书:同治六年二月十三日谕纪泽吾家门第鼎盛,而居家规模礼节总求认真讲求。历观古来世家久长者,男子须讲求耕读二事,妇女须讲求纺绩酒食二事。《斯平》之诗,言帝王居室之事,而女干重在酒食是议。《家人》卦以二支为主,重在中馈。《内则》一篇,言酒食者居半。故吾屡教儿妇造女亲主中馈,后辈视之若不要紧。此后还乡属家,妇女纵不能精于烹调,必须常至厨房,必须讲求作酒作醯醯小莱换茶之类。尔等亦须留心于莳蔬养鱼,此一家兴旺气象,断不可忽。纺绩虽不能多,亦不可间断。大房唱之,四房皆和之,家风自厚矣,至嘱至嘱。
家书:同治五年六月二十六日谕纪泽纪鸿尔母性急而好体面,如其失明,即难久于存活。余尝谓享名太盛,必多缺憾,我实近之;聪明太过,常鲜福泽,尔颇近之;顺境太久,必生波灾,尔母近之。余每以此三者为虑,计推力行孝友,多吃辛苦,少享清福,庶几挽回万一。家中妇女近年好享福而全不辛劳,余深以为虑也。
家书:同治七年十二月十七日谕纪泽历鉴有国有家之兴,皆由克勤克俭所致,其衰也则反是。余生平亦颇以勤字自励,而实不能勤,故读书无手钞之册,居官无可存之牍。生平亦好以检字教人,而自问实不能检。今署中内外服役之人,厨房日用之数,亦云著矣。其故由于前在军营,规模宏阔,相沿未改;近因多病,医药之资,漫无限制。自俭入奢易于下水,由奢反俭难于登天。在两江交卸时,尚存养廉二万金。在余初意不料有此,然似此放手用去,转瞬即已立尽。尔辈以后居家,须学陆俊山之法,每月用银若干两,限一成数,另封秤出。本月用毕,只准赢馀,不准亏欠。衙门奢侈之习,不能不彻底痛改。余初带兵之时,立志不取军营之钱以自肥其私,今日差幸不负始愿。然亦不愿子孙过于贫困,低颜求人。惟在尔辈力崇俭德,善待其后而已。
家书:同治九年六月初四日谕纪泽、纪鸿尔等奉母在寓,总以勤俭二字自惕,而接物出以谦慎。凡世家之不勤不俭者,验之于内眷而毕露。余在家深以妇女之著选为虎。尔二人立志撑持门户,亦宜自瑞内教始也。
家书:同治四年闰五月初九日谕纪泽纪鸿又寄银百五十两,合前寄之百金,均为大女儿于归之用。以二百金办奁具,以五十余为程仪,家中切不可另筹银钱,过于奢侈。遭此乱世,虽大富大贵,亦靠不住,惟勤俭二字可以持久。
家书:咸丰十一年九月二十四日谕纪泽未有主帅晏而将弁能早者也,犹之一家之中,未有家长晏而子弟能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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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也。
家书:咸丰九年六月初四日致澄弟勤者生动之气,俭者收敛之气。
家书:咸丰八年十一月二十日致澄温沅诸弟盐姜颇好,所作椿麸子,酝莱亦好。家中外须讲求莳蔬,内须讲求晒小菜。此足验人家之兴衰,不可忽也。
家书:同治五年九月十七日谕纪泽纪鸿一家之中勤则兴,懒则败,一定之理。
家书:咸丰四年六月初二日致澄温沅季弟家中兄弟子任,总宜以勤敬二字为法,一家能勤能敬,虽乱世亦有兴旺气象,一身能勤能敬,虽愚人亦有贤知风味。
书:咸丰四年七月二十一夜三更致澄弟温弟沅弟季弟读书乃寒士本业,切不可有官家风味。吾于书箱及文房器具,但求为寒士所能备者,不求珍异也。家中新居富(忄予),一切须存此意,莫作代代做官之想,须作代代做土民之想。门外挂匾不可写“候府”“相府”字样,天下多难,此等均未必可靠,但挂“宫太保第”一匾而已。
家书:同治五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谕纪泽我朝列圣相承,总是寅正即起,至今二百年不改。我家高曾祖考相传早起,吾得见竟希公、星冈公皆未明即起,冬寒起坐约一个时辰,始见天亮。
吾父竹亭公亦甫黎明即起,有事则不待黎明,每夜必起着一二次不等,此尔所及见者也。余近亦黎明即起,思有以绍先人之家风。尔既冠授室,当以早起为第一先务,自力行之,亦率新妇力行之。
家书:咸丰九年十月十四日谕纪泽金陵署内木器之稍佳者,不必带去。余拟寄银三百,请澄叔在湘乡、湘潭置些木器,送子富(忄予)。但求结实,不求华贵。衙门木器等物,除送人少许外,馀概交与房主姚姓、张姓,稍留去后之思。
家书:同治五年三月初五日谕纪泽吾教子弟不离八本、三致祥。八者曰:读古书以训诂为本,作诗文以声调为本,养亲以得欢心为本,养生以少恼怒为本,立身以不妄语为本,治家以不晏起为本,居官以不要钱为本,行军以不扰民为本。三者曰:孝致祥,勤致祥,恕致详。
吾父竹亭公之教人,则专重孝字。其少壮敬亲,暮年爱亲,出于至诚。
故吾纂墓志,仅叙一事。吾社星冈公之教人,则有八字、三不信:八者,曰考、宝、早、扫、书、蔬、鱼、猪;三者,曰僧巫,曰地仙,曰医药,皆不信也。处兹乱世,银钱愈少,则愈可免祸;用度愈省,则愈可养福。
家书:咸丰十一年三月十三日谕纪泽纪鸿唯子侯须教一勤字一谦字。谦者骄之反也,勤者佚之反也。骄奢淫佚四字,推首尾二字尤宜切戒。
家书:咸丰十年十月十四日午刻致澄弟古之英雄,意量依拓,规模宏远,而其训诫子弟,恒有恭谨敛退之象。
文:《笔记二十七则英雄诫子弟》大约世家子弟,钱不可多,衣不可多。事虽至小,所关颇大。
家书:同治元年玉月二十四日谕纪泽余家后辈子弟,全未见过艰苦模样,眼孔大,口气大,呼奴喝婢,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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惯自然,骄傲之气入膏盲而不自觉,吾深以为虑。
家书:成丰十年十月初四夜致沅弟季弟盖儿子若贤,则不靠宦囊,亦能自觅衣饭;儿子若不肖,则多积一钱,渠将多造一孽,后来淫佚作恶,必且大玷家声。
家书:道光二十九年三月二十一日致澄温况季诸弟吾家子侄半耕半读,以守先人之旧,慎无存半点官气。不许坐轿,不许唤人取水添茶等事。其拾柴收粪等事,须一一为之;插田萍禾等事,亦时时学之。庶渐渐务本而不习于淫荡矣。
家书:咸丰四年四月十四日致澄温沅季诸弟子侄除读书外,教之扫屋、抹桌凳、收粪、锄草,是极好之事,切不可以为有损架子而不为也。
家书:咸丰四年八月十一日致澄弟温弟沅弟季弟吾家于本县父母官,不必力赞其贤,不可力低其非,与之相处,宜在若远若近,不亲不流之间。渠有庆吊,吾家必到;渠存公事,须纳上助力者,吾家不出头,亦不躲避。渠于前后任之交代,上司衙门之请托,则吾家丝毫不可与闻……家书:同治元年九月初四日致澄弟舍侄科四、科六辈质地均可造就,惟吾乡读书间断时多,有恒者少,幸得名师诲导,析于“有恒”二字加意。一暴十寒,圣贤所诫。
书信:咸丰九年二月二十九日复易良翰孝亲友弟孝友为家庭之祥瑞。凡所称因果报应,他事或不尽验,独孝友则立获吉庆,反是则立获殃祸,无不验者。要早岁久室京师,于孝养之道多疏,后来展转兵间,多获诸弟之助,而吾毫无裤益于诸弟。余兄弟姊妹各家,均有田与之安,大抵皆九弟扶助之力。我身殁之后,尔等事两叔如父,事叔母如母,视堂兄弟如手足。凡事皆从省啬,独待诸叔之家则处处从厚,待堂兄弟以德业相劝、过失相规,或干彼此有成,为第一要义。其次则亲之欲其贵,爱之欲其富,常常以吉祥善事代诸昆李默为祷祝,自当神人共钦。温甫、季洪两弟之死,余内省觉有渐德。澄侯、沅甫两弟渐老,余此生不审能否相见。
尔辈若能从孝友二字切实讲求,亦足为我弥缝缺憾耳。
家书:同治九年六月初四谕纪泽纪鸿盖君子之孝,尤重于立身,内之刑家式乡,外之报国惠民。凡吾行事,足令人钦仰者,皆吾所以敬吾亲也;凡吾德意,足生人感恋者,皆吾所以爱吾亲也。推此以求,则尊显之道,事业无穷,未可酷于一哀,限生灭性,不达继述之义,翻蹈细人之行。
书信:咸丰元年复江忠源余欲尽孝道,更无他事,我能教诸弟进德业一分,则我之孝有一分;能教诸弟进十分,则我孝有十分;若全不能教弟成名,则我大不孝矣。……谁愿诸弟发奋立志,念念有恒,以补我不孝之罪。
家书: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七日致澄温沅季诸弟臣子与君亲,但当称扬善美,不可道及过错;但当谕亲于道,不可疵议细节。
家书: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七日致澄温沅季诸弟夫家和则福自生。若一家之中,兄有言弟无不从,弟有请兄无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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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气蒸蒸而家不兴老,未之有也;反是而不败者,亦未之有也。
家书: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七日禀父母尔为下辈之长,须常常存个乐育诸弟之念。君子之道,莫大乎与人为善,况兄弟乎?临三、昆八,系亲表兄弟,尔须与之互相劝勉。尔有所知者,常常与之讲论,则彼此并进矣,此谕。
家书:咸丰八年十月二十五日谕纪泽兄弟和,虽穷氓小户必兴,兄弟不和,虽世家宦族必败。
家书:道光二十三年二月十九日禀父母至于兄弟之际,吾亦惟爱之以德,不欲爱之以姑息。教之以勤使,劝之以习劳守朴,爱兄弟以德也;丰衣美食,俯仰如意爱兄弟以姑息也。姑息爱之,使兄弟惰肢体,长骄气,将来丧德亏行。是即我率兄弟以不孝也,吾不敢也。
家书:造光二十九年三月二十一日致澄温沅季诸弟兄弟(上日下升)娣总不可有半点不和之气。凡一家之中,勤敬二字能守得几分,未有不兴;若全无一分,未有不败。和字能守得几分,未有不兴;不和,未有不败者。
家书:咸丰四年八月十一日致澄温沅季诸弟然兄弟之间,一言欺诈,终不可久。尽行揭破,虽目前嫌其太直,而日久终能相谅。
家书:道光二十九年三月二十一日致澄温沅季诸弟诸弟能常进箴规,则弟即吾之良师益友也。而诸弟亦宜常存敬畏,勿谓家有人作官,而遂敢于侮人;勿谓已有文学,而遂敢于恃才傲人。常存此心,则是载福之道也。
家书:道光二十五年初五日致澄温沅季诸弟余近以居位太高,虚名太大,不得闻规谏之言为虑。若九弟果能随事规谏,又得一二严惮之友,时以正言劝勖,内有直弟,外有畏友,庶几其免于太戾乎!居高位者,何人不败于自是!何人不败于恶闻正言哉!
日记:咸丰十年十一月初二日人之忌我者,谁愿弟做错事,惟愿弟之不恭。人之忌弟者,惟愿兄做错事,惟愿兄之不友。弟看破此等物情,则知世路之艰险,而心愈抑畏,气反愈和平矣。
家书:同治三年五月二十三日致沅弟今人都将学字看错了,若细读“贤贤易色”一章,则绝大学问即在家庭日用之间。于孝弟两字上尽一分便是一分学,尽十分便是十分学。今人读书皆为科名起见,于孝弟伦纪之大,反似与书不相关。殊不知书上所载的,作文时代圣贤谈的,无非要明白这个道理。若果事事做得,即笔下谈不出何妨?若事事不能做,并有亏于伦纪之大。即文章说得好,亦只算个名教中之罪人。
家书: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六日致澄沅季三弟凡善将兵者,日日申诫将领,训练士卒。遇有战阵小挫,则于其将领责之戒之。甚者或杀之,或且泣且教,终日絮聒不休,正所以爱其部曲,保其本营之门面声名也。不善将兵者,不资本营之将奔,而妒他军之胜己,不求部下之自强,而但恭惟上司,应酬朋辈,以要求名誉,则计更左矣。余对两弟絮聒不休,亦犹对将领且责且戒,且泣且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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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书:同治六年七月初一日致沅弟季弟余每见嫁女贪恋母家富贵而忘其翁姑者,其后必无好处。余家谱女,当教之孝顺翁姑,敬事丈夫,慎无重母家而轻夫家,效浇俗小家之陋习也。
家书:同治二年八月初四日谕纪鸿又闻四妹起最晏,往往其姑反服事他。此反常之事,最足折福,天下未有不孝之妇而可得好处者……家书: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十日致澄温沅季诸弟尔信极以袁婿为虑,余亦不料其遽尔学坏至此。余即日当作信教之,尔等在家却不宜过露痕迹。人所以稍顾体面者,冀人之敬重也。若人之傲惰鄙弃业已露出,则索性荡然无耻,拚弃不顾,甘与正人为仇,而以后不可救药矣。我家内外大小于袁婿处礼貌均不可疏忽。若久不悛改,将来或接至皖营延师教之亦可。大约世家子弟,钱不可多,衣不可多。事虽至小,所关颇大。
家书:同治元年五月二十四日谕纪泽袁秉帧在徐州粮台扯空银六百两,行事日益荒唐。顷令巡捕传谕,以后不许渠见我之面,入我之公馆。渠未婚而先娶妾,在金陵不住内署,不入拜年,既不认妻子,不认岳家矣,吾亦永远绝之可也。
家书:同治五年三月二十九日谕纪泽纪鸿李申夫之母尝有二语云,“有钱有酒款远亲,火烧盗抢喊四邻”,戒富贵之家不可敬远亲而慢近邻也。我家初移富(忄予),不可轻慢近邻,酒饭宜松,礼貌宜恭。建四爷如不在我家,或另请一人款待宾客亦可。除不管闲事,不帮官司外,有可行方便之处,亦无吝也。
家书:同治五年十一月二十六日谕纪泽然吾观儿女多少成否,丝毫皆有前走,绝非人力所可强求。故君子之道,以知命为第一要务,不在命无以为君子也。尔之天分甚高,胸襟颇广,而于儿女一事不免沾滞之象。吾现乡里贫家儿女愈看得贱愈易长大,富户儿女愈看得娇愈难成器。
尔夫妇视儿女过于娇贵,柳子厚《郭橐驼传》所谓旦视而暮抚、爪肤而摇本者,爱之而反以害之。彼谓养树通于养民,吾谓养树通于养儿,尔与家妇直深晓此意。
家书:同治八年二月十八日谕惟柔可以制则很之气,惟诚可以化顽梗之民。即以吾一家而论,兄与沅带兵,皆以杀人为业,以自强为本;弟在家,当以生人为心,以柔弱为用,庶相反而适以相成也。
家书:同治五年八月初十日与澄弟
处世金针·治军之术
制胜在人择将为先治军以严战阵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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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胜在人近年军中阅历有年,益知天下事当于大处着眼,小处下手。陆氏但称先立乎其大者,若不辅以朱子韩积寸累工夫,则下梢全无把握。故国藩治军,摒去一切高深神奇之说,专就粗浅纤悉处致力,虽坐是不免大有功效,然为钝拙计,则犹守约之方也。
书信:咸丰九年十月二十一日致吴廷栋凡与诸将语,理不宜深,令不宜烦,愈易愈简愈妙也。不特与诸将语为然,即吾辈治心、治身,理亦不可太多,知亦不可不[太]杂,切身日日用得着的不过一、两句,所谓守约也。
书信:咸丰九年十月二十八日复李榕然制胜之道,实在人而不在器。鲍春霆并无洋枪洋药,然亦屡当大敌。……和张在张在金陵时,洋人军器最多,而无救于十年三月之败。弟若专从此等处用心,则风气所趋,恐部下将士,人人有务外取巧之习,无反己守拙之道,或流于和、张之门径而不自觉,不可不深思,不可不猛省。真美人不甚争珠翠,真书家不甚争笔墨,然则将士之真善战者,岂必力争洋枪洋药乎?
同治元年九月十一日与沅弟书炸弹轮船虽利,然军中制胜,究在人不在器。
书信:同治元年十二月十一日复左宗棠肢体虽大,针炙不过数穴;疆土虽广,力争不过数处。
书信:咸丰十一年四月二十八日复胡林翼战事如鸡之伏卵,如妇之产子,气机惟己独知之,非他人所能遥度也。
书信:咸丰十年十二月十八日致左宗棠长虑却顾,因谨慎而拙滞,此正侍用兵之短处。
书信:成丰十年十月二十二日复胡林翼军事不可无悍鸷之气,而骄气即与之相连;不可无安详之气,而惰气即与之相连。有二气之利而无其害,有道君子尚难养得恰好,况弁勇乎。
书信:咸丰九年三月十五日复胡林翼军事之骄气、惰气,皆败气也。孔子之临事而惧,则绝骄之源:“好谋而成”,则绝惰之源。平日无时不谋,无事不谋,自无惰时矣。
书信:咸丰九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致李榕……带兵之道。“勤、恕、廉、明”四字缺一不可。
日记:咸丰九年十一月初一日……军中骄气则有浮淫之色,惰气则有舐滞之色,须时时察看而补救之。
日记:咸丰九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思州县之道,以四者为最要:一曰整躬以治署内,一曰明刑以清狱讼,一曰课农以尽地力,一曰崇俭以兴廉让。将领之道,以四者为最要:一曰戒骚扰以安民,一曰禁烟赌以儆惰,一日勤训练以御寇,一曰尚廉俭以率下。
日记:咸丰十一年八月十七日余因古人治兵之道,作诗之法,皆与音乐相通,而懵然不知,深以为耻。
日记:咸丰十一年十一月廿七日练兵如八股家之揣摩,只要有百篇烂熟之文,则布局立意,常有熟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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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寻,而腔调亦左右逢源。凡读文太多,而实无心得者,必不能文者也。用兵宜有简练之营,有纯熟之将领阵法,不可贪多而无实。
家书:同治元年十月十七日致沅弟《二十三史》除班、马外,皆文人以意为之,不知甲仗为何物,战阵为何物,浮词伪语,随意编造,断不可信。仆于《通鉴》中之不可信者,皆用笔识出矣。退庵若以编辑《二十三史》成书,为治军之蓝本,则门径已差,难与图功,阁下与之至交,须劝之尽弃故纸,专从事于点名、看操、查墙之诸事也。
书信:咸丰十年七月十九日复李元度弟不虑阁下之不善抚土,不善用奇,为谋,为勇,俱非所虑,但虑方寸稍存轻敌之见,则恐为士卒所窥,亦足长其骄气。
书信:咸丰三年四月二十一日与张荣组日中则昃,月盈则亏。自仆行军以来,每介疑胜败之际,战兢恐惧、上下怵惕者,其后常得大胜;或当志得意满之时,各路云集,(犭丑)于屡胜,将卒矜慢,其后常有意外之失。
书信:咸丰六年九月初二日与罗萱夜与李申坎论营务处之道,一在树人,一在立法。有心人不以不能战胜攻取为耻,而以不能树人立法为耻。树人之道有二:一曰知人善任,一曰陶熔造就。
日记:咸丰九年九月初六日仆于用兵,深以“主客”为重。扑营同以营盘为主,扑者为客;野战则以先至战地者为主,后至战地者为客;临阵则以先呐喊放枪者为主,后呐喊放枪者为客。
书信;咸丰六年八月初八日与彭鹏罗萱凡出队有宜速者,有宜迟者。宜速者,我去寻贼先发制人者也;宜迟者,贼来寻我,以立待客者也。主气常静,客气常动。客气先盛而后衰,主气先微而后壮。
故善用兵者,最喜为主,不喜作客。
书信:咸丰十年五月初九日友刘建德、姚体备又思战阵之事,须半动半静,动者如水,静者如山。又思兵不得已而用之,常存不敢为先之心,须人打第一下我打第二下也。
日记:咸丰九年二月廿八日用兵之道与读书同,不日进则日退,须“田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为妙。
书信:咸丰八年十月二十六日加强运兰片打仗不慌不忙,先求稳当,次求变化;办事无声无臭,既要精到,又要简捷。
家书:成丰八年正月初四夜致沅弟是夜读《史记·律书》,古人以用兵之道通于声律,故听音乐而知兵之胜败、国之存亡。
日记:咸丰十年十月廿四日军事非权不威,非势不行。弟处无权、无势之位,常冒争权、争势之嫌,年年依人,顽钝寡效。惟冀一、二有道君子,赐之针砭,兼亮苦衷,即深夜冥行,庶有见明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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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信:咸丰九年二月十八日加邹懿德湘军之所以无敌者,全赖彼此相顾,彼此相救。虽平日积怨深仇,临阵仍彼此照顾,虽上午口角参商,下午仍彼此救援。
《曾胡治兵语录·和辑》
弟在军中,望常以爱民诚恳之意,理学迂阔之语,时时与异兵说及,庶胜则可以立功,政亦不致造孽。当此大乱之世,吾辈立身行间,最易造孽,亦最易积德。
吾自三年招勇时,即以爱民为第一义,历年以来,纵未必行得到,而寸心决不敢忘爱民两个字,尤悔颇寡。
咸丰十年四月二十二日与沅弟书吾家兄弟带兵,以杀人为业,择本已自不慎,推于禁止扰民、解散胁从、保全乡官三端痛下工夫,庶几于杀人之中,寓止暴之意。
咸丰十一年正月十四日与四弟书剿抚兼施之法,须在军威大振之后。目下各路仅获大捷,贼心极涣,本可广为招抚。第抚以收其头目,散其党众为上。收其头目,准其略带党众数百人为次;收其头目,准其带所部二三千如丰军者,为又次,若准其仍带全部,并盘踞一方,则为下矣,今之李兆寿踞滁、全者是也。弟可于此四等中酌度办理。
同治元年二月初二日与沅弟书李世忠辈暴戾险诈,最难驯驭。投诚六年,官至一品,而其党众尚不脱盗贼行径。吾辈待之之法,有应宽者二,有应严者二。应宽者:一则银钱慷慨大方,绝不计较,当充裕时则数十百万掷如粪土,当穷窘时则解囊分润,自甘困苦;一则不与争功,遇有胜仗,以全功归之,遇有保案,以优奖笼之。
应严者:一则利文疏淡,往还宜稀,书牍宜简,话不可多,情不可密;一则剖明是非,凡渠部弁勇有与百姓争讼而适在吾辈辖境及来诉告者,必当剖决曲直,毫不假借,请其严加德治。应宽者,利也,名也。应严者,礼也,义也。四者兼全,而手下又有强兵,则无不可相处之悍将矣。
同治元年四月十一日与沅弟书
择将为先
窃尝以为无兵不足深化,无饷不足痛哭,独举目斯世,求一攘利不先,赴义恐后,忠债耿耿者,不可亟得;或仅得之,而又屈居卑下,往往抑郁不伸,以挫以去以死;而贪饕退缩者,果骧首而上腾,而富贵,而名誉,而老健不死,此其可为浩叹者也。
书信:咸丰三年正月复彭申甫大抵欲言兵事者,默揣本军之人才,能坚守者见人?能陷阵者见人?……咸丰十年九月初十日与沅弟书带勇之法,以体察人才为第一,整顿营规,讲求战守次之。
咸丰七年十二月十四日与沅甫九弟抑又有请者,不难于勇,而难于带勇之人。带勇之人,第一要才堪治民,第二要不怕死,第三要不急名利,第四要耐受辛苦。治民之才,不外公、明、勤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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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公不明,则诸勇必不悦服;不勤,则营务细巨,皆废他不治,教第一要务在此。
不怕死,则临阵当先,士卒乃可效命,故次之。为名利而出者,保举稍迟则怨,稍不如意则怨,与同辈争薪水,与士卒争毫厘,故又次之。身体羸弱者,过劳则病,精神乏短者,久用则散,故又次之。四者似过于求备,而苟闭其一,则万不可以带勇。故弟尝谓带勇须智浑勇沉之土,文经武纬之才。
咸丰三年九月十七月与彭洋中·曾毓芳观人之法,以有操守而无官气,多条理而少大言为主。……尤以习劳苦为办事之本,引用一班能耐劳苦之正人,日久自有大效。……咸丰十年七月初八日与沅、季二弟书拣选将材,必求智略深之人。又须号令严明,能耐劳苦,三者兼全,乃为上选。
《曾胡治兵语录·将材》大约选将以打仗坚忍为第一义,而说话直有条理,利心不可太浓,两者亦第二义也。
书信:同治元年六月二十三日与沅弟书其带勇之人,概求吾党血性男子,有忠义之气,而兼娴韬钤这秘者,与之共谋。
书信:咸丰三年十一月初一日复林源恩军旅之才,以朴讷安定为主,自是至论。
书信:咸丰十年九月初九日复郭嵩焘、郭昆焘军中须得好统领营官。统领营官,须得好真心实肠,是第一义。算路程之远近,粮仗之缺乏,算彼己之强弱,是第二义。二者微有把握,此外良法虽多,调度虽难善,有效有不效,尽人事以听天而已。
《曾胡治兵语录·将材》弟之职分,以战守为第一义,爱民次之,联终上下官绅及营弁勇又次之。已屡言之矣,务望持之以恒,始终如一为要。
书信:咸丰八年四月二十三日与沅甫九弟书军宜多用朴实少心窍之人,则风气易于纯正,今大难之起,无一兵足供一割之用,实以官气太重,心窍太多,漓朴散醇,真意荡然。湘军之兴,凡官气重心窍多者,在所斥。历岁稍久,亦未免沾染习气,应切戒之。
《曾胡治兵语录·诚实》治军之道,总以能战为第一义。……故探骊之法,以善战为得珠,能爱民为第二义,能协和上下官绅为第三义。
书信:咸丰八年四月初九日与沅甫九弟至于行军之道,择将为先。得一将则全军振兴,失一将则土气消阻。
奏稿:咸丰元年正月初九日选奉谕旨缕陈各路军情念天下之稍有才智者,必思有所表见以自族异于人。同当兵勇,则思于兵勇中翘然而出其类;同当长夫,则思于长夫中翘然而出其类;同当将官,则思于将官中翘然而出其类;同为主帅,则思于众帅中翘然而出其类。虽才智有大小、深浅之不同,其不知足、不安分,则一世。能打破此一副庸俗共有之识见,而后可与言道。
日记:咸丰十年闰三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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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勇之人,诚如来示“不苟求乎全材,宜因量以器使”,然血性为主,廉明为用,三者缺一,若失(车+倪之右)(车兀),终不能行一步也。
书信:咸丰三年九月二十六日与彭洋中楚军水陆师之好处,全在无官气而有血性。若官气增一分,血性必减一分。
《曾胡治兵语录·诚实》古来名将得士卒之心,盖有在于钱财之外者;后世将弁,专恃粮重赏优,为牢笼兵心之具,其本为已浅矣。是以金多则奋勇蚁附,利尽则冷落兽散。
书信;咸丰三年十月初八日与王鑫将领之浮滑者,一遇危险之际,其神情之飞动,足以摇惑军心;其言语之圆滑,足以淆乱是非,故楚军历不喜用善说话之将。
书信:同治无年二月初三日加姚体备片云岩打仗,能出则向前,入则殿后,此一端已有可为统领之质。又有血性而不忘本,有诚意而不扰民,若加意培养磨练,将来或可成大器也。
书信:咸丰十年四月初八日复事续宜省三用兵,亦能模厉捷出,不主故常。二十从戎,三十而拥疆寄,声施烂然,为时名将。惟所向有功,未遭挫折,蔑视此虏之意多,临事而惧之念少。若加以悚惕戒慎,豪侠而其敛退气象,尤可贵耳。
文:《大潜山房诗题语》目今武务中陋劣极多,苟有一长可取,即未宜轻,摈之也。
书信:咸丰三年五月二十四复夏廷樾窥疑古人论将,神明变幻,不可方物,见于百长并集,一短难容。恐变史册追崇之词,初非预定之品,要以衡材不拘一格,论事不求苛细,无困寸朽而弃连抱,无施数罟以失巨鳞。斯先哲之恒言,虽愚蒙而可勉。
《曾胡治兵语录·用人》人材以陶治而成,不可眼孔太高,动谓无人可用。
《曾胡治兵语录·用人》余所见将才杰出者极少,但有志气即可予以美名而奖成之。
家书:同治五年九月初九日谕纪泽、纪鸿
治军以严
九弟临别,深言御下宜严,治事宜速。余亦深知驭军驭吏,皆莫先于严。
太史公所谓循束者,法立令行,能识大体而已。后世专尚慈惠,或以煦煦为仁者当之,失循吏之义矣。因思为将帅之道,亦以法立令行,整齐严肃为先,不责煦妪也。
日记:咸丰九年三月廿四日吾湖南近日风气,蒸蒸日上。凡在行间,人人讲求将略,讲求品行,并讲求学术。弟与沅弟既在行间,望以讲求将略为第一义。点名看操等粗浅之事必躬亲之,练胆料敌等精微之事必苦思之。品学二者,亦宜以余力自励。
书信:咸丰十年六月二十七日与季弟书古人用兵,光明功罪赏罚。
《曾胡治兵语录·严明》
医者之治瘵痈,甚者必剜其腐肉,而生其新肉。今日之劣弁赢兵,盖亦当为简汰,以剜其腐者;痛加训练,以生其新者。不循此二道,则武备之弛,殆不知所底止。
《曾胡治兵语录·严明》游勇抢奇者,假号牌入休城者,务乞立正军法,愈严愈好。若不与以猛剂,则此后葛藤愈多,整顿愈难。
书信:成丰十一年三月二十五日复张运兰治军之道,以勤字以先。身勤则强,佚则病;家勤则兴,懒则衰;国勤则治,怠则乱;军勤则胜,惰则败。惰者,暮气也。
书信:咸丰十年十一月十六日致宋梦兰治军以勤字为先,实阅历而知其不可易。未有平日不早起,而临敌忽能早起者;未有平日不习劳,而临敌忽能习劳者;未有平日不能忍饥耐寒,而临敌能忍饥耐寒者。
书信:咸丰十年十一月十九日复宋梦兰大约军事之败,非傲即惰,二者必居其一。
书信:咸丰十年九月二十四日与沅、季二弟书凡正话实说,多说几句,久之人自能共亮其心。即直话亦不妨多说,但不可以汗为直,尤不可背后攻人之短。驭将之道,最贵推诚,不贵权术。
《曾胡治兵语录·诚实》楚军之所以耐久者,亦由于办事结实,敦朴之气,未尽浇散。若奏报浮伪,不特畏遐迩之指摘,亦恐坏桑梓之风气。
《曾胡治兵语录·诚实》湘勇佳处有二:一则性质尚驯,可以理喻情感;一则齐心相顾,不肯轻弃伴侣。其不佳处亦有二;一则乡思极切,无长征久战之志;一则体质薄脆,不耐劳苦,动多疾病。
书信:咸丰三年十一月初一日刘蓉就现在之额兵练之,而化为有用,诚为善策,然习气太盛,安能更铸其面目荡涤其肠胃?恐岳王复生,半年可以教成其武艺,孔子复生,三年不能变革其恶习。
书信:咸丰三年二月与魁联然鄙意以为壮勇贵精而不贵多……要须简择精严,临阵不至兽骇鸟散,则虽少亦决其有济。
书信:咸丰三年十月与刘蓉 贪贼中资财,最易误事,吾见前此诸军因贪抢贼赃,转胜为败者,指不胜屈。
每谓骚扰为人鬼关,贪财为生死关,盖言爱民则人,扰民则鬼,力战遗财则生,贪财忘战则死也。
书信:同治二年五月初十日复李榕 军行战胜,尤须坚明约束,无令骚扰地方。闻有并非楚勇、并非湘勇随之以去者,好淫掳掠,无所不至,尤须认真访查,斩数人以惩其馀,是为至要。
书信:咸丰三年二月与刘长佑 军士所过,有取民间一草一木不给钱者,即行正法。望两君日以斯言训做之。
书信:咸丰三年二月二十六日与刘长佑·王鑫 凡兵勇与百姓交涉者,总宜伸民气而抑兵勇,所以感召天和者在此,即所以要获名誉者在此,望阁下实心行之,幸勿视为老生常谈也。
书信:咸丰九年十二月初八加英坤修片 论作文宜通小学、训诂,又论军务须从日用眠食上下手。
日记:咸丰十年二月廿九日 近时所调之兵,天涯一百,海角五十,卒与卒不习,将与将不和,此营既败,彼营掉臂而不顾,哆口而微笑,各营习见。夫危急之际,无人救应。
谁肯向前独履危地,出万死之城,以博他人之一微笑?鄙意欲练勇万人,呼吸相顾,痛痒相关,赴火同行,蹈汤同往。胜则举杯酒以让功,败则出死力以相救。
书信:成丰三年九月初二日与文希范 带勇之法,用恩莫如仁,用威莫如礼。仁者,即所谓欲立立人,欲达达人也。
待弁勇如待子弟,常有望其成立,望其发达之心,则人知思矣。礼者,即所谓无众寡,无小大,无欺慢,泰而不骄也。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严然人望而畏之,威而不猛也,持之以敬,临之以庄,无形无声之际,常有凛然难犯之象,则人知威矣。
日记:咸丰六年六月初四 周金城之教艺,尽是花法,不中实用,其徒八十人,多油滑浮动,难可深恃。
弟前分三十人至贡院教湘勇,后见手足非是,仍尔谢遣。鄙意本可浮慕戚氏教阵之虚名,反忘场上目击之实效。
书信:咸丰三年三月初七复张亮基 此次募勇,成军以出,要须卧薪尝胆,勤操苦练,养成艰难百战之卒,预为东征不归之计。若草率从事,驱不教之土,执蛊脆之器,行三千里之远,以当虎狼百万之贼,未与交锋而军士之气固已馁矣,虽有一二主者忠义奋发,亦无以作其众而贞于久也。
书信:咸丰三年十月初三日复夏迁樾吾辈带兵,如父兄之带子弟一般。无银钱无保举,尚是小事,切不可使之困扰民而坏品行,因嫖赌洋烟而坏身体。个个学好,人人成材,则兵勇感思,兵勇之父母亦感恩矣。
《曾胡治兵语录·仁爱》 爱民为治兵第一要义,须回日三令五申,视为性命根本之事,毋视为要结粉饰之文。
《曾胡治兵语录·仁爱》 我待将官如兄弟,我待兵勇如子侄,你们随我也久长,人人晓得我心肠。愿尔将官莫懈怠,愿尔兵勇莫学坏。未曾算去先算回,未曾算脏先算败,各人努力各谨慎,自然万事都平顺。
诗:《水师得胜歌》次青之于平江勇,则的爱而无增,有奖而无激。柳子厚所谓“虽曰爱之,其实害之”。
书信:同治二年三月初一日《复李鸿章》 苟善治军,必见其有战则胜,有攻则取。若不以目所共见者为效,而但凭心所急揣者为高,则将以虚薄为辨而贱名检,以望空为贤而笑勤恪。
文:《笔记二十七则·克勤小物》 营中无事,以勤操为第一要义。操队伍则临阵不至散乱,操枪炮则临阵不至早放。
书信:同治元年二月初三日复江长贵 军营虽以人多为贵,而有时亦以人多为累,凡军气宜聚不宜散,宜化危不宜悦豫;人多则悦豫,而气渐散矣。营虽多而可恃者惟在一二营,人虽多而可恃者谁在一二人。如木然,根好株好而后枝叶有所(讠+托之右);如屋然,柱好梁好而后椽瓦有所倚。……遇小敌时,则枝叶之茂橡瓦之美尽可了事;遇大敌时,全靠根株培得稳,柱梁立得固,断不可徒靠人数之多,气势之盛。倘使根株不稳,柱梁不固,则一枝折而众叶随之,一瓦落而众椽随之,败如山崩,溃如河决,人多而反以为累矣。
书信:咸丰七年十月二十七日与沅甫九弟书
战阵之法
审机审势,犹在其后,第一先贵审力。审力者,知己知彼之切实工夫。……古人云兵骄必败,老子云两军相对哀者胜矣,不审力,则所谓骄也;审力而不自足,即老子之所谓哀也。
书信:同治元年九月二十四日与沅弟书 军事如枪法,门户宜紧;如拳法,有伸有缩。若公入之太深,则有伸无缩矣。
书信:咸丰九年十月初八日复胡林翼 夫战,勇气也。再而衰,三而竭。国藩于此数语常常体验,大约用兵无他谬[妙]巧,常存有馀不尽之气而已。孙仲谋之攻合肥,受创于张辽,诸葛武候之攻陈仓,受创于郝昭,皆初气过锐,渐就衰竭之故。惟荀茔之拔逼阳,气已竭而忽振;陆抗之拔西陵,预料城之不能遽下而蓄养锐气,先备外援,以待内之自敝,此善于用气者也。足下忠勇内蕴,边往无前,惟猛进有馀,好谋不中。吾愿足下学陆抗,气未用而预筹之,不愿学苟莹,气已竭而复振之。愿算毕而后战,不宜且战而馀算。
书信:咸丰六年五月初二与李元度 罗罗山于五年八月至南康湖口一看,知其不足以图功,即决然舍我而去,另剿湖北。其时有识者,皆佩服罗山用兵能识时务,能取远势;余虽私怨罗山之弃余而他往,而亦未尝不服其行军有伸有缩,有开有合也。
书信:同治元年十月十三日与沅弟书 凡打仗,一鼓再鼓,而人不动者,则气必衰减;凡攻垒,一扑再扑, 而人不动者,则气必衰减。
书信:咸丰十年十一月二十日复左宗棠 古人用兵,最重“变化不测”四字。弟行军太少变化。
书信:同治无年十月十三日与沅弟书 攻城最忌蛮攻。兵法曰:“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罪也。”故仆屡次寄书,以蛮攻为戒。
书信:咸丰六年五月二十四日与罗萱 用兵之道,全军为上,保城池次之。
书信:同治元年十月十五日与沅弟书
但很战浪追,为我军向来大弊。此次必须谋定后战,切不可蛮攻蛮打,徒伤士卒。
书信:咸丰六年五月十四与彭鹏、罗萱贼初耒之日,不必出队与战,但在营内静看,看其强弱虚实,看得千准万难,可打则出管打仗,不可打则始终坚守营盘,或有几分把握。
书信:咸丰十年十月初五日与沅弟书守城煞非易事,银米、子药、油盐有一不备,不可言守备矣。又须得一谋勇兼优者,为一城之主。凡多备则力分,心专则虑周。
书信:咸丰十年十一月二十日复左宗棠至军务之要,亦有二语。曰“坚守已得之地,多筹游击之师”而已。
书信:同治二年三月二十九日与沅弟书兵多则拓地远鹜,兵少则敛抑退回。
书信:咸丰十年五月初十日复胡林翼择地有两法:有自固者,有扼贼者。自固者择高山、择要隘,扼贼者择平坦必经之路,择浅水津渡之处。嗣后每立一军,则修碉二十座以为老营。
环老营之四面方三百里,皆可往来梭剿,庶几可战可守,可奇可正,得四军可靠者,则变化无穷。
书信:咸丰十年十二月初八日复左宗棠弟在军已久,阅事颇多,以后宜多用活兵,少用呆兵;多用轻兵,少用重兵。
进退开合,变化不测,活兵也;屯宿一处,师老人顽,呆兵也;多用大炮辎重,文员大众,车船难齐,重兵也;器械轻灵,马驮辎重,不用车船轿夫,飙驰电击,轻兵也。弟军积习已深,今欲全改为活兵、轻兵,势必不能,姑且改为半活半呆,半轻半重,亦有更战互休之时。望弟力变大计,以金陵、金柱为呆兵、重兵,而以进剿东堤、二溧为活兵、轻兵,庶有济乎?
书信:同治元年十月二十日与沅弟书渠言外之意,觉弟兵不可野战。吾则因金陵士卒用命,乐为之死,觉弟兵尽可野战。不知弟自度已力,野战果有几分把握否?要之能得众心,未有不可酣战之理。望弟决从余计,分作两技。一枝呆兵,屯扎金陵;一枝活兵,凡金柱、东坝、小丹阳、二溧、句容等处,听弟择地而驻,相机而进。
有急则两枝互相救应,去金陵总在二百里内外也,何如?
书信:同治元年十月廿一日与沅弟书久顿坚城之下,士气日报,直思所以抽掣之法,善退之道。军事以气为主,瀹去旧气,乃能重生新气。若不改头换面,长守此坚壁,以日夜严防而不得少息,则积而为陈腐之气,如败血之不足队养身也。望两君子精心维持,于十里之外求一善地,相机而退扎一步,养息此气。今日之善退,正以为他日善进之地。
书信:咸丰六年七月十五日与林源恩、李元度惟不筹出一支结实可靠之活兵,在外纵横驰击,而专以合围攻坚为念,似非善计。咸丰三、四、五年,向帅在金陵,兵不满三万,饷亦奇绌,向军与金陵悍贼相持,而又分兵援庐州,援宁国、打镇口、打芜湖,中外皆称向兵为天下劲旅,而余不甚以为然者,以其不能从大处落墨、空处着笔也。弟用兵之规横远胜于和,而与向相等,空处全不着笔,专靠他军,可尽恃乎?
书信:同治二年五月初四日与沅弟书
师行所至之处,必须多问多思。思之于己,问之于人,皆好谋之实迹也。昔王璞山带兵,有名将风。每与敌遇,将接仗之前一夕,传各营官齐集,与之畅论敌情地势。袖中出地图十余张,每人分给一张,令诸将各抒所见,如何进兵,如何分支,某营埋伏,某营并不接仗,待事毕后专派追剿。诸将-一说毕,璞山乃将自己主意说出,每人发一传单,即议定之主意也。次日战罢有与初议不符者,虽有功亦必加罚。其平日无事,每三日必传各营官论战守之法。
《曾胡治兵语录·战守》初五日城贼猛扑,凭壕对击,坚忍不出,最为合法。凡扑人之墙,扑人之壕,扑者客也,应者主也。我若越壕而应之,则是反主为客,所谓致于人者也。我不越境,则我常为主,所谓致人而不致于人也。稳守稳打,彼自意兴索然。峙衡好越壕击贼,吾常不以为然。凡此等处悉心推求,皆有一定之理。迪安善战,其得决在不轻进不轻退六字,弟以类求之可也。
书信:咸丰八年四月十七日与沅甫九弟军无后继,是古来一大忌。
大旆不可深入,各营不宜散扎。
书信:咸丰年九月十二月初九日复胡林翼带勇总以能打仗为第一义。现在久顿坚城之下,无仗可打,亦是闷事。
如可移扎水东,当有一二大仗开。第弟营之勇,锐气有余,沉毅不足,气浮而不敛,兵家之所忌也,当析细察。偶作一对联箴弟云:打仗不慌不忙,先求稳当,次求变化;办事无声无息,既要精到,又要简捷。
书信:咸丰八年正月初四与沅甫九弟危急之际,尤以全军保全土气为主。孤军无助,粮饷不继,奔走疲惫,皆散乱必败之道。
《曾胡治兵语录·兵机》凡用兵最重气势二字。此次弟以二万人驻于该处,太不得势。兵勇之力,须常留其有余,乃能养其锐气,缩地约守,亦所以蓄气也。
书信:同治元年九月初九日与沅弟书敌援军多能战之土,如逼开仗,我省兵六营者不可出队太早,冲锋太快,须待楚军先打,而省兵后进,无以怯弱为耻。队伍切要整齐,无使前者冲锋,后者不继,待为敌援军所笑。
书信:咸丰六年七月十八日致彭鹏、罗萱约期打仗,最易误事,余所见甚多。
书信:咸丰十一年四月十二日与沅弟书攻城攻垒,总以敌人出来接仗,击败之后,乃可乘势攻之。若敌人静守不出,无隙可乘,则攻坚徒损精锐。
书信:咸丰十一年四月十二日与沅弟书用兵人人料必胜者,中即伏败机;人人料必挫者,中即伏生机。
书信:咸丰十一年四月十二日与沅弟书凡行军最忌有赫赫之名,为天下所指目,为贼匪所必争。莫若从贼所不经意之处下手,既得之后,贼乃知其为要隘,起而争之,则我占先着矣。
书信:同治元年十月初三日与沅弟书用兵之道,最忌势穷力弱四字。力则指将土之精力言之。势则指大局大计及粮饷之接续,人才之继否言之。能战虽失亦算胜,不能战虽胜亦算败。
《曾胡治兵语录·兵机》凡军行太速,气太锐,其中必有不整不齐之处,惟有一静字可以胜之。
不出队,不呐喊,枪炮不能命中者不许敌放一声,稳住一二日,则大局已定。
书信:咸丰十一年二月二十二日与沅、季弟书三叠枪阵法、撒星阵法,皆本之李穆堂侍郎。自为破贼妙法,特操演不熟,则临事仍旧散乱。古法可用者多,总在平日习惯,临阵不尽弃忘,斯为有补也。
书信:咸丰三年十一月初一日《复林源恩》合围之道,总以断水中接济为第一义。百余里之城,数十百元贼,断非户挑陆运所能养活。
书信:同治二年五月二十一日与沅弟书其孝陵卫以北,不妨空缺,不必合围。盖大致米粮难入,则城中强者可得,弱者难求,必有内变争夺之事。若合围太紧,水息不通,无分强弱,一律颗粒难通,则反足以固其心,而无争夺内变,投诚私逃之事矣。不知弟亲历其境,以余此说为然否?
书信:同治二年十月二十二日与沅弟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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